而那男子长身而立,瘦削单薄。伸出白皙手指,想要拂去面前红梅上的一点雪花。
他的侧面看来身姿挺拔,可拂雪时的神情专注,脸庞透出无限的落寞与凄凉。
看到那个眼神,宁赐猛然一震,刹那间心已乱了方寸……
这个人,是谁?
斯惟云已经站在梅树下整整一上午了。同僚招呼他去一睹皇太女容貌,他却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去伸手拂落梅上雪花。
“傻子!愚笨!”
那人转身骂骂咧咧走远:“难怪这二十年一事无成!混到现在还是个九品文书!”
记不清楚是第几次被人骂了,斯惟云静立当地,薄唇紧抿,目光清亮。
命运似乎老是喜欢和他过不去。幼年丧父,全靠母亲做针线活养家。小时的他亲眼看着优雅高贵美丽的母亲在昏黄油灯下熬夜赶制绣品,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缝着的都是那女子的心事,将锦绣年华如花容颜一点点熬成灰白长发;当他日渐长大,没钱入学府,是母亲在李丞相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哭晕在府门前的石阶上,才换来了他相府书童的地位;当他到了弱冠之年,空有满腹学识竟然不为当局所用,他默默收拾包裹,背着年迈的母亲跋山涉水,一步步走回了吴中老家。
早年过度的针线活儿使得母亲衰老的很快,还未待他陪母亲走遍南越看遍山川景色,她就已经失去视力了。为了谋生,他卖过草鞋,替人算卦,做过纤夫,给人抬砖……他曾为了给母亲买一只鸡熬汤而当掉自己仅有的冬天御寒衣物,也不得不为了一个月三斗米的俸禄而屈身于吴中郡守府,每日做些抄写工作。
他曾经想,自己这一生,也许就这么度过了罢?
直到他一转身,瞥见身后的少年。
暖厚雪毡青云履,拖地天山云锦白凤袍,外边又罩一层雪狐绒金绣披风,怀抱温暖手炉,那少年静静站立在吴中郡后花园里,望着皑皑白雪覆盖下依稀的青石小径。长长黑睫毛垂下,覆盖住冷漠的眼神,肤色雪白毫无血色,眸光如水,唇色如樱。
世界上本来就有一个人,当你见到他的那一刻,无需言语,无需动作,只一个眼神,就足以相互了解。
这种人,叫知己。
整整一上午,宁赐都在和斯惟云喝酒。看这沉默清冷的男子仰头抿一口酒,说一句心事,她跟着仰头灌下一杯酒,在心里苦叹一声。天寒地坼,雪花飘扬,凛冽寒风卷着几片雪花冲进冷香亭,亭中对坐饮酒的两人却恍若未觉。时间流逝的极快,转眼已是中午,四五瓶桃夭美酒已经见了底,两人都醉了。
可是宁赐觉得,这是她生平最快活的一天。
一把扯下身上那件雪狐绒披风,给早已醉倒在桌上的斯惟云披上,吩咐暗卫送斯惟云回行宫休息,自己则摇摇晃晃撑起身子,还未待迈步,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径直扎进了御风怀里。
“醉猫!喝这么多,是要睡到明天了?”
御风不满意的撇了撇嘴,将宁赐打横抱起,轻轻一跃,人已在数丈之外。宁赐舒舒服服的躺在他的怀里打个酒嗝,笑嘻嘻的捉着他的衣领,闭上眼感受寒风凛冽吹过鬓角,许久才喃喃的道:“小师哥,这种感觉,你是不懂的。”
“你懂!”御风脚下丝毫不停,“桃夭后劲极大,瞧着罢,你明天早上能醒酒就谢天谢地了。”
“醒不醒……又何妨?”宁赐闭上了眼,朝他怀里钻了钻,“谁说我平日就一定是清醒的……”
话未说完,突然听到一阵咚咚鼓声从不远处传来,击鼓的人似乎有深仇大恨一般用力。听到这鼓声,御风与宁赐两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吴中郡守府外,击鼓鸣冤。
端坐在黑木庄严“清廉爱民”牌匾下,吕承心里暗暗叫苦。门口几个不长眼的侍卫,难道不知道今天亦儒公子大人驾临吗?居然还敢把这个疯妇人放进来,甚至击鼓鸣冤惊动了正在用午膳的亦儒君大人,劳动他过问。还好自己机灵随口掩饰过去,借机出来看看到底是那个疯子敢在这种时候自寻死路。看来这群饭桶该被好好整治整治了!
心里这般想着,脸上的神色自然就不怎么好。惊堂木“啪”狠狠一拍,冷着脸开口:“兀那妇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难道不知道今天亦儒公子下来巡查?若是无甚要紧事还敢来扰乱公堂,本官定不轻饶!”
“回大人,小妇人有天大冤情要向您呈诉啊!”
跪在地上的年轻妇人一身素白,尚未开口,已泪如雨下。双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高高举着一张白纸黑字的状词,叩头声声盖过了她的哭诉:“大人,小妇人是吴中郡安乐县人士,嫁与同乡卢秀才为妻已两年。我那夫自前年被征入军至今两年,戍守北部边境日日不敢怠慢。原本是两月一封的家书已耽搁了半年多,小妇人放心不下,就去驿馆信使处询问,却不料被他们一顿骂出,称军中没有我夫君此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吕承不耐烦的打断了:“军中人口失踪是常事,说不定当够了兵逃了。这种案子不必来此审理,且到你县丞府去罢。”说着惊堂木一拍就要退堂。那卢氏妇惶急起身,满眼泪水望着他:“大人,大人!小妇人的夫君不是逃兵!我夫君为人正直,怎么会临阵……大人!大人!求您听完啊!我夫君是被人谋害了,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长官……”
本来不耐烦拂袖欲走的吕承听到这句话,身形突然顿住。转身,眉目间全是怀疑与隐藏极好的暴戾:“甚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那卢氏妇心底单纯,怎会留意他的脸色,听到吕承不打算离开了,当即感激涕零连连叩头,从贴身布囊中取出一块碎步,上边血迹斑斑:“这是小妇人的夫君托同乡带回来的血书,一字一句都是我夫君的心头血……他看到了长官私通敌国的文书,知道自身难保,临终前匆忙写下藏在衣裳夹层里,还是同乡士兵收敛尸体的时候无意见到的,辗转半年才递到小妇人手上……大人一定要为小妇人做主啊!我那夫君死得凄惨啊!……求大人做主,还我夫君一个公道……”话未说完,早就已经泣不成声。只是连连叩头,额上渗出红紫血痕。吕承招手命人将血书快步送上来,细细看了半晌,嘴角边方才露出一丝不引人注目的微笑。接着手一抖,将血书收进袖中,清了清嗓子,回复官腔:“那妇人,你先下去罢,是是非非,本官自有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