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郑斯凯完全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中,各种棘手的问题都等着决策,每天工作15个小时,有时差点在洗澡的时候或者开车的时候就能睡着。公司的现状是他没有想到过的,起码不会这么快地到来。像所有雄心壮志意气风发的男人一样,在前两个月还在畅想的是年底上市大计。也许他都忘记对沈又西提过打听梁远计划的事情,因为他每天都要跟好几个工程师谈话,想方设法留存公司的核心团队,可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打击,人事部的反馈是,按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一个月,公司3年以上的研发人员将流失80%,这样的情况下,意味着停止运营。
今天,杨军气急败坏地走近来说,德国那家运营商竟然愿意赔偿10%的违约金来结束年初的OEM合同,因为他们很担心恒信不能如期交货,安全起见他们愿意损失近500万。
“郑总,这个消息很快会在业内传开,网上消息马上就会登出来。如果瑞典的尔德公司也提出终止合同的话,我们,我们也许就走到最后一步了。”
“嗯,我知道了。”他给曹佳婧打了个电话,“曹总,请过来一趟。”
曹佳婧不到5分钟马上出现,这些天在外面跑的事情她都交给了下面的人去做,因为她要随时standby。
他们紧急会议整整2个小时,对单个事件的处理方案定好方案,为防止出现类似的合同终止案件做了详细的分析。结果第二天,网络上还是把恒信的境况非常清晰地报道了出来,甚至把恒信的业务应对计划都披露得八九不离十。这天,郑斯凯非常生气!
中午的时候,郑斯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室,没有交代沈又西一句话,她本想问,但又不敢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凄凉无限。
郑斯凯直接去了梁远,他约了梁伯铸,他这举动,是个人行为,没有与公司高层商量过。也许,仅仅是因为内心涌动的一股气。
敲门的那一刻,郑斯凯反而心跳平静了,就像要面对一片茫然的大海,先自己平复了下来,做好了一万个最坏的打算。
“进来。”梁伯铸的声音苍凉沉重,听不出任何情感,曾几何时,他一定是亲自来开门,然后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
“梁叔。”
“我们已没有交情,不要称我为叔。有什么事?”梁伯铸皱着眉头看着他,一种威风凛凛的挑衅,一般人恐怕要被这气势吓到发抖,他现在的秘书如果在一旁一定是噤若寒蝉。
“我知道一时您很难对我解除抵触的情绪,那我开门见山,梁远对我们恒信步步紧逼,我想知道您的底牌。”
“哼”梁伯铸靠在椅子上,微微仰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像老鹰对幼雏一样志在必得地说:“梁远等着恒信自己给个价格投降,当初你创业时的激昂也许在这一个月里面消磨殆尽了,这就是市场,适者生存。你们之前能好好生存,因为梁远没有把你们当成目标,但是现在不一样,是时候让那群人重新回到梁远了。”
“还没到最后时刻,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死吧?”
“你自己清楚你能撑多久,梁远的大门随时敞开着。”
他们已经不能平等对话,也许再一次见面就是在正式谈判桌上了。郑斯凯走出梁远大楼,心情沉重。忽然之间杨军来了一条振奋人心的短信:郑总,有人想注巨资给我们,公司详谈。
郑斯凯立刻来了精神,这些时间合同一个个终止,风投一个个要撤出,弄得他焦头烂额,突然听见有人说要注资,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时速几乎保持在110码地火速返回。
沈又西见郑斯凯眼神带着光彩地回来了,心下大喜。按照郑斯凯的要求去准备会议,一个个月以前,公司的会议室占用率非常高,郑斯凯临时用会议室的话得将别人的挤,但是现在随时都有打量的空着,因为项目几乎都停止,用不着各种会议讨论研究各类问题。
杨军、财务总监、法务和曹佳婧早早地等着郑斯凯,他一进会议室大家都紧张起来,等着他发号施令。
“杨总,你把投资人的大概情况跟大家讲一遍。”
“好的。”
曹佳婧很吃惊,原本这些事情她都会事先知道的,而且据她了解到,目前没有任何一个风投界或者业内人士还看好恒信,愿意在这个时候来砸钱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她也非常期待听出个眉目来。
杨军拿出一个记事本,介绍道:“我也是突然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他想投资我们恒信。是一个归国华裔,本来从事房地产和餐饮,最近一段时间结束了餐饮业务,想投资科技类的实业,说是因为郑总的名气和对我们行业的一个大概了解,决定向我们出资。”
财务总监迫不及待地问:“金额?”
“还没谈,他说要跟郑总见面后定。”
郑斯凯非常开心,有人投资当然好,但是又抛出一个问题,说:“这个人既然是从事房地产和餐饮的,对我们行业应该不了解,即使他能出巨资,但在理念上与我们将来有很大分歧的话,长远来看对我们的发展还是不利。”郑斯凯到底是技术出身的,他从来就以公司发展方向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或者说还摆脱不了一种学术气息。
杨军说:“郑总,现在最重要的是渡过目前的危机,如果我们再没有资金投入,而合伙基金一旦全部退出,我们唯一的选择要么是破产要么是把公司卖掉。”
其他人也附和地点点头,他们都说从梁远出来的,跟着郑斯凯几年了,虽然不希望被卖掉,但最不希望的是破产。杨军说出这个结果是很艰难的,谁也不愿意听到破产和卖掉公司。
沉默片刻,郑斯凯终于说:“好吧,尽快安排见面。”
此次见面不在公司,而是在对方指定的一个会所里。在梧桐掩映的道旁,一幢低调的老房子,门口一牌子“如斯会”,挺有意思的,倒也挺有缘的,郑斯凯想着。
进门时是一位男侍应生带进去的,一听是郑斯凯等人,便非常地客气,杨军觉得那简直就是主仆相应了。男士把他们带到一间豪华会议室里,说:“老板的意思是,他想跟郑总单独谈,我们给另外三位安排好了休息的地方,请跟我来。”郑斯凯点头让他们去,于是杨军、财务、跟曹佳婧很快就被带到不远的一个娱乐厅等着,吃喝玩乐的条件均具备,可以找人按摩,可以看影视剧,也可以欣赏音乐。但是,三人就宁愿那样喝茶干坐着,此刻,没有信心玩乐。
郑斯凯环顾这里的布局,深觉非常之考究。桌椅、书架、笔架等都颇具年代感,深红色的家具,搭配鹅黄色窗帘,还有一老式的唱片机在墙角,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挂钟。有点冷清,看起来不像经常有人来,所有的书刊都整整齐齐,心想,主人也许不像想象中的房地产商,暴发户形式的,有点像学者的书房。这是个挺阴凉的地方,虽然炎炎夏日,中央空调始终让这里的温度感觉很适宜,使人保持一种非常精神的状态。
看看钟,他大概等了5分钟了,开始有点不耐烦,郑斯凯从来就是个非常守时的人。
“咚咚咚”敲门声沉闷地响起,虽然是虚掩着们,来者还是很有礼貌地敲了三声。郑斯凯特意清了下嗓子答道:“请进。”
随着们徐徐推开,他首先见到的是一头零星花白头发,头部微微有点低,身量上看是一个非常高大匀称的身材,他本以为是男侍应生敲门吧,但这一推开的初印象立即可判定这位绝对就是老板,这样的气场一定不是一般的员工。他立刻招呼了一声:“您好,我是郑斯凯。”
后面跟着一男士,大概是助理吧,也是器宇轩昂,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在老板的示意下推出,把门关好。
对方缓缓将头昂了起来,浑厚的声音答道:“你好。”
刹那间似一股电流击中,全身麻木,火光喷射般刺眼,郑斯凯觉得他不能动弹,连声音都不受自己控制,这,跟自己多年来寻找的照片上的人好像好像,只是现在老了许多,他的房间里一直有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是从梁家的影集上偷偷扫描下来然后剪成的,真的是他吗?
对方徐徐走到他身边,伸出手,一时心情复杂,似乎想握手又似乎想摸他的头。郑斯凯往后退了一步,问:“您,您是?”
他点了点头,一行眼泪掉下:“是的,我是爸爸。”他的手悬在半空中。
郑斯凯头脑一时空白,多年来的梦突然成真,瞬间的喜悦转而成怨,既然你仍存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让我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尝尽无父无母的艰辛,你都可以不闻不问,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的眼泪失控了般哗哗往下流,用发抖的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你就不曾想过我每一天每一年到底过得怎么样吗?”
郑锦黎点头答道:“我,每天都在想你过得好不好,我是没有办法,回国后我一直都在关注你。你有今天的成就我很自豪,很骄傲,你看。”他拿出一个信封给郑斯凯,非常厚的一叠,都是郑斯凯的各种场合的照片。
“爸爸知道你很不容易,心里一直非常愧疚,我,我对不起你,现在,希望你愿意让爸爸能好好补偿你。”郑锦黎老泪纵横,近乎泣不成声。
郑斯凯一直期待着父亲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好让他承欢膝下,享受哪怕一天的父慈子孝。只是,他现在突然在这样的情境下出现,没有一丝毫的心理准备。本来是应该欢喜的吧。他转过身,不想看见父亲哭泣的模样,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我们,改天再联络。”一抹眼泪,他转身出去了,留下一个笔挺却苍老的身影,实际上他心里非常不舍,不似他想象中的温馨场面,没有深情长久的拥抱,没有嘘寒问暖的唠叨,没有依依不舍的长谈,一切,出乎意料。
杨军几人本就等得焦急,见郑斯凯没多久就出来了,一拥上前,正要问,硬是把“郑。。”后面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因为,郑斯凯眼睛是晕红色,脸色板得似铁,顿时觉得大雨在即,没有谁敢吱声了。
一路几人都没有交谈,只是下午的时候,杨军接到电话,神秘人准备注入资金20亿,他手握电话,据他向财务形容“那就是被电击的感觉”,一下子,这个消息马上见诸个大专业网站上。曹佳婧此次,非常莫名其妙,郑斯凯竟然对此毫不震惊,这比巨额投资让整个公司炸开口了锅。
当晚,郑斯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整整两个小时没有出门,8点整,他推开门,发现沈又西还在电脑前,整理文件。他惊讶地问:“又西,怎么还不下班呢?很晚了,我好像没有要你留下来加班。”
“郑总,我想把文件整理一下,然后看你一直没出来,怕你有什么需要安排的,所以。。。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啊。”
他突然感到一阵暖流,淡淡地浸入心间,终于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说:“哦,那走吧,请你吃晚饭去,虽然晚了点,总比让你饿着肚子回家比较好。”然后再展露了一个难得的露出牙齿的笑容,他打心眼里感觉到一种融融的情丝,仿佛她就只是一个等待人去关心爱护的女孩,而不是一个加班的下属。
沈又西点点头,很开心,有段时间没有一起和他用餐了,没有人在他身边,也许他晚饭都顾不上呢?此时的她没有了矜持,突然间感觉到一种美好的默契。像跟班一样随着他,上了车,乖巧地系上安全带,默默看他一眼,他有一点点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心神领会到自己的心意。但是,今天他的话很少。
还没到餐厅就下起了雨,停好车,郑斯凯让她先不要动,自己下了车撑着伞才打开车门接她下去。哇,这种感觉,就像大热天吃着冰雪皇后里的暴风雪,爽到每个毛细孔。他身高一米八几,所以在她身边他简直是tiny,轻轻地被拥着走,他还特意放小了步子。
因为本来就不大了解彼此的习惯,所以郑斯凯每点一个菜都要问她的意思,而不论他点什么,她都乐开了花一样地同意。郑斯凯见她那么开心,心情也阳光了起来。
“怎么觉得你很开心?”
“因为能和郑总一起吃饭嘛。”她发自内心地说,突然间就变得勇敢,最近她都发现了,像装了个马达,整个人都突然成熟勇敢起来。杨士饴说她越是如此,越发地可爱了。不过郑斯凯只是亲切地笑笑,他有时候把这个助理当成自己的学生,有时候觉得她像一个亲密的伙伴,有时候,像一个需要怜惜的女人。他是个很会克制自己情感的人,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曹佳婧都没有成功将他捕获,他这个人,有时候太会调情,有时候又太清醒。在适当的时候可以让曹佳婧心甘情愿地卖命,但是绝不会真的牵绊到情感,爆发自己不能掌控的局面。也许与他从小到大的环境有关,从来就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
灯光有点昏暗,现在都快9点了,所以人有点少。郑斯凯点了一瓶红酒,沈又西惊讶地问:“郑总,您开车呢,我,我不能替您开,我的技术都不敢上路的。”
“放心吧,我自有办法,来,你能陪我喝点吗?”郑斯凯有很多话很多话都憋在心里,这几个月来,梁嫣然本就还在自己的脑子里不断出现,公司危机重重,今天,就在今天,竟然见到了自己从小朝思暮想的亲人,能不百感交集,万般情愁吗?
沈又西不由自主地把杯子递给他,虽然自己非常不胜酒力,他的邀请是一种魔力。
“郑总,今天你应该很高兴的嘛,有人给我们一笔那么大的自己,对我们来说是喜事呀。”
郑斯凯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答非所问地说:“又西,上次我说过让你帮我,后来我挺后悔的,想想你一个小女生,能帮什么呢?不要放在心上,你什么都不用想。”
“对不起。”沈又西真的很想告诉他,其实是自己有心无力,帮不上而已,其实她也努力过,但是没结果,这么渺小的人,怎么能想曹佳婧一样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呢?
郑斯凯竟摸摸她的头,笑笑说:“对不起什么呢,没有你的事,我身为老板,应该给你一个看得到前程的工作,应该要培养你,发挥你的才能,让员工们有归属感,为自己的成就去打拼,去自豪。”他越说越激动,却也越是苦楚,因为最近的境况与他的想法想去甚远。员工纷纷离职,留下来的人也心怀惴惴。公司在裁员,没有经验的人本来就是想在这里学一身本事之后好闯荡江湖,大家都觉得跟着郑斯凯干了,以后还愁没地方去吗?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如日中天的公司转眼间就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曹佳婧拼命地打郑斯凯电话,可是郑斯凯调到了震动,一直没注意。她尝试性地拨通了沈又西的号码。
沈又西非常惊讶,因为来电是曹佳婧,“是曹总。”她看着郑斯凯。
“接吧。”
“你好曹总?”
“你好,又西,诶,我其实是找郑总,打了他很多电话都没有人接,办公室电话好像也没有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吗?”其实曹佳婧是想问你和郑总在一块吗?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尤其对于她心里的那个人。
沈又西又是一阵茫然地看着郑斯凯,他说:“没关系,实话实说。”
“呃,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在外面吃饭,你有事找郑总吗?要不我把电话给他,稍等。”
郑斯凯接过电话,说:“嗯,曹总,你有什么事?”
“我打了你很多电话。”
“哦,可能是调静音了,没有听到,什么事?”
“我担心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
“谢谢,我没什么。”
“我,能帮上什么吗?其实今天不是有好消息嘛,应该高兴的不是吗?你和又西庆祝怎么不叫上我呢?”
“谢谢,曹总,工作上的事我们明天公司再讨论吧,你也早点休息,辛苦了。”他挂了电话。
沈又西接过电话时,问:“这么快就挂了?觉得曹总会不高兴呢。”她表情认真又似乎着急。
郑斯凯笑了,说:“你担心什么呢?还有,难得你这么关心公司,说实在的,作为老板,很感动。”
“我,我怕失去工作啊,我可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哦?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好像从来没有机会让我了解了解。”
“家里有我妈妈,哥哥,还有一个侄子。我爸爸在年初的时候因为医疗事故去世了。”这是不能提的,一说起来她有鼻子酸了。郑斯凯见她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我妈妈没有工作,在家里帮我哥哥带孩子。”“你嫂子呢?”“她和我哥离婚了,所以我要努力工作哪。”沈又西俏皮地仰起头,似乎什么天大的事都瞬间消失了,柔弱的肩膀还很有力量。郑斯凯摇摇头,有种想抱抱她的冲动,这种柔情中夹杂可爱又带着可怜的感觉,巧妙地波动着他心底的一根弦,痒痒的。
他们一直聊一直喝,知道深夜11点,餐厅要关门,都有点微醉,虽然沈又西并没有喝多少。郑斯凯把车搁在那里了,让人停在了地库。
俩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因为郑斯凯不放心她一个人醉意朦胧地打车回去。上车以后,沈又西不由自主地靠在郑斯凯的肩膀上,她是真的有点醉,但是还很清新,只是有点手脚不听使唤。郑斯凯只稍微一点点过了而已,要不是不能酒后驾车,其实开车是没问题的。他任凭她靠着,怕她空调下着凉,还把自己的西装批在她身上,说到了就叫她,让她放心睡着。无声,却比比语言来得更融洽,一路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