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美信刚从吴村回金华。她在家里呆了四、五天的样子。走的时候希望我也去,说她爸病了。我说我不想去,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吴村人。其实,我是不想看见汽车站,不想看见蛋,不想看见他的大巴车。
当然,我也不想看见我的岳父。
她就一个人回了家。
中间,她给我打电话,说她爸不是病了是被人打了,叫我去处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爸自那次被我气走以后,这一年脑子都很糊涂,经常跟村里人吵架。我说你爸跟人吵架和我气他有个屁关系?结果我们在电话里对骂起来,我最终没有去吴村。我觉得这不重要。我去了只能添乱。有些事情不是靠拳头能解决的,比如名声,比如偏见。我相信我的岳父一定是因为这个事情跟村里人过不去。我觉得与其用拳头去对抗,不如用时间来遗忘。当吴村新一代的美信产生以后,也就没有人会提及老一代的美信了。当然,以上想法不是我当时的想法,是我现在的临时发挥而已。
好吧,我到家了。
这是一间30平米的出租房,在一条小巷子里。里面既是堆放货物的仓库,也是睡觉的房间。当然,也是我和美信吃饭饮水,屙屎屙尿的地方。
现在,我头疼欲裂。我将头顶在破破烂烂的门板上,找了很长时间锁眼。锁终于打开了。我晕晕乎乎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黑黑的,我以为美信还没有回金华,我倒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不料,我刚躺下来胃里就翻腾起来,我坐在地上吐了起来。声音肯定不会很好听。吐完了以后,我感到嘴里苦苦的,我想站起来找条湿毛巾抹抹嘴。这时,我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我以为是那个没有尽兴的按摩女跟随我来到了这里。吃了一惊。
“我、我没病,不用拨120……”
我说着,眼睛困得有些睁不开,没有走到床前又倒在地上,我似乎睡着了一样,可事实上,我并没有睡着,我看见头顶的灯亮了。一个人踢了我一脚。
“起来!你是猪!你越来越不像话啦!”
有一种错觉,我这是在做生意的路上,我躺在外地车站的候车室里,警察就是这样踢我,然后检查我的身份证。我摸了摸身上,口袋里鼓鼓的,这是这天帮人要债的酬金,我记得有八百块。我放在手上数来数去,总是数不清。
“嘿嘿,我挣钱了。”
“你还不躺到床上去,你挣这样的钱总有一天蹲班房去……唉,我怎么嫁给了你这样的……”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个踢我的人是美信。我是从后面那一声叹息里判断出来的。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人打了一棍。我有一个想法,美信刚才躺在床上,似乎是刚刚接完了客。
我一看,还真是这样,她穿着睡衣没扣纽扣。我说:“挣这样的脏钱是不是很快活啊!省力又快活!”
她从厕所里拿来一个拖把,正在清理我刚才吐在地上的东西,没有搭理我。我又说。她扭过头来:“你还不去冲澡?都几点钟了才回来!……”
我冷笑道:“人呢?客人呢?上哪儿去啦?……”
“神经病!”
看得出,她好像无心恋战。
于是我继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没想到美信一扬手,将湿淋淋的拖把甩到我的头上,我就跟走路跌到了粪坑里,我想揍她,身子却有些沉溺。
“神经病!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再胡说八道,你给我滚出去!”她的声音沙哑了,用手指着我。
我又感到自己有些想揍她。
“你这是骂谁的?我还没有说你呢!”
“你说吧!”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怎么就不是好东西?我把所有的存款给了你……”
“我会还你的!”
“你拿你的唾沫还吗?”
“你别欺人太甚!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提出来要买中巴车图发财,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你、你自己不中用,反倒怪到我头上来……你有本事,怎么还靠我养你!”
“我什么时候靠你养了?我没有向你要过一分钱花!”
我掏出口袋里的钱,想再数一遍。她却说:
“你把我的钱花光了,你还说没有花?你说你要做生意,保证挣钱……我竟然相信了你!你这个骗子!骗子!”
我又一次被我深爱的女人捅中了要害。我也是人,听了她骂我“骗子”,犹如万箭穿心。她骂我强盗、武夫、流氓、败家子,甚至魔鬼都可以的,也的确有人这么骂过我,但是从来没有人骂我骗子!骗人不是男子汉干的事……
我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美信我说过……钱,我迟早会还的,我没有骗你!没有人愿意低三下四过日子,你却在逼我……”
“这怎么是我在逼你?!逼你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命!都是命……”
美信说着,哭了起来。我却想笑了:
“哼,去你妈的命。”
“是命将我俩拴在一起,所以受这样的煎熬!我受够了……”
美信的脸像死人一样没有血色,那是一张贫血的妇女的脸。一双沾满泪水的手不停地揉搓敞开的睡衣,两只干瘪的乳房荡来荡去。
我看了很难受。
“我就是把自己卖了,我也救不了我的父母,救不了你,是天要灭我们一家(我是否插嘴我忘了)……可你叫我怎么办?……羊想老婆快想疯了,我爸脑子也有些不正常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走的时候,爸还说,等我生了孩子,他要办五十桌酒席……他把三头猪留着……”
美信越哭越伤心,我的脑子完全清醒了。我发誓,我为刚才那个杀人的念头感到可耻!我看到美信哭哭啼啼,我的心在滴血!因为我清楚,这一切后果也有我的责任……
“可你也知道,我是一个流产的女人……生不下一个活的孩子……”
我的心里乱极了,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哭够了,是万能的泪水稀释了她的悲苦,她把我从地上拉到床上,背对我坐在床沿上。
“大牛,”
“嗯?”
“我求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你去跟我爸认个错吧!”
“不行……”
“如果你答应,我会给你跪下的!”
“我讨厌他!再说,我没有错!”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美信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跟我说:
“大牛,既然这样,那你……把钱还给我。”
这是致命的一击,我的身上就像许多痱子破裂了,很刺痒,我有一点烦了。
“你是不是听了谁的教唆……我不是刚刚说过……”
美信欲言又止,但终于说出来:
“这些钱,我是要给我爸造房子,给我哥买老婆的。你如果觉得困难,我们可以离婚……谁也不欠……”
我冷笑道:“离完婚你就自由了!重操旧业……”我继续说:“先是给人按摩,然后把裤子一脱……”
她低垂着头,竟然说:“我都想好了,我想了很久……”
我有些答不上话,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离婚。我感到有些恼怒,被人耍的感觉。
“离就离吧!”
“大牛,我知道,你恨我!”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情?”
“大牛,我没有瞒过你!我想说的话,我们平时就都争吵过了。我只是想为我的父母,还有羊,做最后一次牺牲。我想去深圳……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知道你不会答应。我不想连累你。”
黑夜静得人心里发慌,似乎有什么不祥之物潜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装得很平静,心灵却在战栗,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美信,是我连累了你……我太没用了……”
“不要这样说,错的不是你……大牛,离了婚,你找一个正经女人过日子。平时,不要喝酒打架,记住我的话……”
美信又哭了起来。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的心啊,为何如此绞痛!我感到事情还是来得太突然了!我不敢想象我深爱的女人又要两腿叉开在南方的席梦思上……而我,就跟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游荡……绝望击垮了我。我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靠近她,就像我们初次约会的夜晚,我们坐在河滩上……
我轻轻地揉她入怀,她的身子娇小……现在,我摸到了她的骨头,而以前,我摸到的是肉。她抬起脸来看我,眼神让人怜悯。
“大牛,你怎么在发抖?你冷吗?”
“美信,我爱你,你可记得那片月光皎洁的河滩……”
“大牛!”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呢,也将她抱得紧紧的,就像寒冷漆黑的夜里乞丐抱紧他的棉被一样。我的心碎了。我突然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摁在床上。她拼命地推我。痛苦的目光恐怖地瞪住我。
“大牛,你怎么啦?怎么啦?!”
“我有些透不过气,美信!原谅我吧!”
说着,我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拉过被子,捂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她的身子就像闷在塑料袋里的鱼一样向上跳了好几次……
然后,我哭了起来。直到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