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世界大战的“盟国”,是渐次投入的:中日战争早在1931年就点燃,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英法苏美等国政府,都要等火烧眉毛,才被一个个拖入战火。但是反法西斯阵营的人心向背,却是早就分明不爽。这些国家的民众,对于中国人民长期抗战的同情,造成三四十年代文学与文化交流中的一些“异军突起”。美国女作家赛珍珠1938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至今人们争议未休,瑞典虽然一直维持中立,王家学术院的老先生们,却都被情绪弄混了文学眼光。
林语堂作为幽默散文大师,在中国越写越短,短成“语录体”,30年代下半期,却在亲华气氛热烈的美国,成为英语长篇小说名家。
蒋彝的名盛一时的《哑行者画记》系列,也可以说是爆了这样一个冷门。这位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师,1933年来英,几乎是流落他乡。1937年因为老家沦陷于日寇,忧伤不已。到湖区分散一下心情,用小时候父亲教的一点中国画技巧,在笔记本上作了一点小画,记了一点感想。无非是触景生情,想到家乡的庐山,水光山色,景是人非。
回到伦敦后,出版商无一感兴趣,最后有人同意出版,却说好不付稿费,仅赠书六册为报酬。而且反对英文标题《哑行者在湖区》(The Silent Traveller in Lakeland)。一个中国人游湖区,有什么必要装聋作哑?正是国际局势紧张之时,弄不好招来警局调查。蒋彝坚持“哑行者”的笔名。此书出版后,一个月内第一版全部售罄。此后再版八次,大受欢迎。
英国名作家里德 (Herbert Read)在序言中说,“蒋先生闯进我国的圣地,以中国方式致敬。”他说到了点子上。英国读者正是想看到一个中国人,有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眼光,竟然也能赏识湖区——出英国大诗人的地方。本来说,一个泰国人,一个巴西人,都可以写出这样的书。但是中国文化肯定有所特殊,使他们能独自艰苦抗战,又赏识英国的自然风光。说起来,这只是一种情绪,集体的情绪,就是民气。民气落到哪位作家身上,就是说不清楚的福气。蒋彝也承认,他的《中国书法》一书,销行极佳,大都是进驻英国的美国大兵,买了寄给父母,作圣诞礼物。礼品购书,是借书祈福,最容易看到民心所向。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蒋彝共写了十本《哑行者画记》:湖区,伦敦,战时,北英格兰,牛津,爱丁堡,都柏林,巴黎,纽约,波士顿,旧金山,日本。一看标题就明白,前六种作于二次大战期间,后六种作于战后,是借“成名作家”余音,出版社认为读者会继续感兴趣。的确读者的第二种不太好分析的情绪,是对作家的景仰。有此景仰,看着就好,买了再说。但是前几种不断重版的好事,不再见到。现在我们在旧书店往往能找到的,是蒋彝的战时诸种《画记》。
我如此一说,似乎蒋彝是浪得虚名。并非如此。看蒋彝的书,的确有其魅力。首先,他的画,有点类似丰子恺的稚拙可爱,英国人可能没有想到康斯塔布尔的乡野画境,特纳的雾中意趣,在中国人手下,变成另一番新鲜。如果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画家,反而不见得讨好。同样,蒋彝的英文,明显是一个东方人写的,句子明快清晰,用词平易。间或穿插一些中国民间故事,对照英国景色,确实有趣。
蒋彝书中还有一些他自己的五七言诗题画诗,自己译成英语。原作很一般(汪涛先生称之为“对课应景之作”),写成英语反而有点意思。这样有意“露拙”,反而让读者觉得是一种“诚实的中国人”风格。无怪乎蒋彝写了20多本英文书,从来没有发表一篇中文。从他画上题的诗来看,似乎还是不发表为妙。
甚至,蒋彝从来也没有让人翻译他的作品成中文。看来他心里清楚,他的英美游记,是写给英美人看的;他用毛笔勾勒的英美风景,是画给英美人看的。正如他的其他英文著作,介绍中国绘画、书法、熊猫,不是说中国人看不上,而是搬回中文,就失去了“文化易位”的新鲜感。
我唯一见到的蒋彝的中文书,是《重访中国》(China Revisited)。英文原本出版于1977年10月,蒋彝刚病逝于美国,中文本由香港三联另请人翻译,出版于1980年,如果蒋彝地下有知,肯定睡不安寝。
的确,蒋彝知道自己不是林语堂,做不到英语是优雅的英语,中文是漂亮的中文。蒋彝原本不是文化人:他出生于1903年,在东南大学攻读无机化学,毕业后做过中学教员,在程潜的北伐部队里做过事,后来任芜湖县长。1933年,在九江县长任上与省长熊式辉大起争端。熊是军人当政,正不可一世,蒋彝只能弃官而走,暂避欧洲。因为几乎不懂英语,只想一年即赋归。由于在东方学院任教,加上写中国绘画的书销得不错,略为迟留,也还是想1937年回国,因为家中留下半身不遂的妻子,带着四个子女。战火一起,长年不息。蒋彝就成了永久的哑行者。一个30岁以后才学英文,才动笔写作的人,不是一本书碰巧走红,而是再接再厉,出版了20多本英文书,赢得了英语散文家的名声。能有此成就,真非易事。不完全是时势使然而已。
曾听到传闻,说是Coca Cola公司,产品随着美国大兵进入远东,急于有个中文牌名。请当时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的蒋彝翻译一下,笔润30美元。蒋彝给了“可口可乐”四字。可口可乐公司靠此一译,在中国市场风头至今不减,30美元花得真值。
可惜,此事我无法得到印证。蒋彝书中,写到自己生平之处颇多,从未提及此事。但这四个字可以说是现代汉语的第一名译:音义双全,恰到好处,平易顺口,毫不牵强。现在的许多洋货译名,与此相比,真是丑陋得很。我倒是认为,凭此四字,蒋彝可以流芳百世。
追记:
此文发表后,不少读者找出关于蒋彝的新资料,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从网上找来一读,我不敢掠美。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注明:我在文中说蒋彝介绍中国书画艺术的书,是给西方读者写的。但是《中国书法》一书,1986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后来又出第二版。看来对于中国本有文化,当代中国读者,已经不比当时的西方读者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