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榕接过堇昔手中的水果篮。
“我来看看妈妈,她在哪儿?”
“在书房写字呢,去吧。”
“好。”
没有过多的寒暄,堇昔本就不喜欢这样。待两个人进到屋子,她正要上楼。
“哎……”秦榕在身后轻喊了一声,堇昔回头看她,带着点困惑,“怎么了,榕姨?”
秦榕的表情为难又迟疑,双手往围裙上擦了又擦,“好好和妈妈说话,嗯?”
堇昔笑着点头,转过身随即在嘴角遗留一抹苦涩。直上了二楼,走过楼梯拐角经过客卧,看了一眼书房正对墙上的一幅维多利亚时期的仿古名画,轻敲了两下门就推门进去。
方格式落地玻璃窗半开着,纱帘随微微秋风扬起,一股浓墨味弥漫整间书房。
贺舒言一身宽松繁花黑蓝色针织套衫下搭配一件银灰色高领羊毛衫,站在书案前半弯腰身握笔写字。
“阿榕,给我续些茶。”
“明前?”
贺舒言欲要斜勾的手顿了一下,下一秒抬眼看清几米开外的人,随后站直了身子。
“你,怎么回来了?”
“我办了休学,所以就回来了。”
“什么?”贺舒言声音提高了十几分贝,还是不可置信的口吻。
“保留学籍,再做修完学分的打算。”堇昔答。其实也不全是这样的。
一瞬的沉寂……
“混账!谁允许你这样做!”
盛怒之下,贺舒言把手中的毛笔正中堇昔地狠扔了过去,墨汁糟蹋坏了堇昔的新毛衣,还有两黑点正中堇昔的眉心。
堇昔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两秒,无奈赧然起来:“妈妈,我才刚回来您就这样招待我吗?”
贺舒言也是一愣,愠怒的脸骤冷下来,恢复平淡的神色,说:“把笔捡起来,然后去叫榕姨给你准备个客房。完事后再来找我,我需要和你谈谈。”
堇昔听到“客房”两个字意犹未尽,可惜嘴巴却反应极快,“不用了,我住家里。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贺舒言眼神微变,“那个房子,已经空出来好几年了。”
堇昔把毛笔悬回笔架,没抬起微微低下的头,“除了空出来的这几年,我不都一直住那里?而且,住在学校里挺好的,位置好,也方便,还可以……”
“你嫌住我这里麻烦。”贺舒言打断道。
“不是,就是……”堇昔正视母亲。
“好了,等吃完午餐,你再跟我解释清楚你的……决定。”
贺舒言顿时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女儿出格的作为。说完就先走出了书房下楼。
楼下餐厅,秦榕已经把做好的三菜一汤摆放好,贺舒言坐等着自己女儿下楼。
堇昔拂了拂衣襟,不好意思说:“不好意思妈妈,您让我的衣裳成功下岗,所以我就随便拿了您的一件换,看来不错吧?我妈妈的品位还真不错。对吗,榕姨?”
“好看呀,小昔真像大小姐年轻的时候。”秦榕看来很开心,贺舒言却没有说话,神色淡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秦榕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糖醋脊里,相比其余几道普通的养生菜色,色香极佳。堇昔趁替贺舒言盛饭时随意地对一脸笑容的秦榕说:“真是麻烦榕姨多烧了一道菜,先坐下来一起吃饭。”
“你们先吃,我把被单拿出去晒一下,现在的太阳正好。”
“等会儿吃完饭要为妈妈准备药吧?我怕她自己忘记了。”堇昔把饭放到贺舒言面前。
“你妈妈吃药休息向来都很按时。”秦榕说笑着。
“那下次例检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三号,还有一段时间,怎么了?”秦榕用另一个白瓷碗为堇昔盛了一大碗饭,盛情难却,堇昔只好双手接过。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堇昔看着一旁的母亲,不耐烦的表情摆得很明显。
“到时候欧阳医师会到家里替大小姐检查身体的,你不用担心哈。”秦榕朝堇昔笑着眨了几下眼睛又说:“陪妈妈慢慢吃,也好好聊聊。”
堇昔看秦榕走开忙活去,一时想到现在就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博弈”,便觉得力不从心。
“饭桌上少说话。”这个你父亲没管教过吗?贺舒言差点就把后半句话脱口而出,嗯,这不合适。
“不是还没开始吃饭吗,我这是关心您。来——吃菜……这是公筷,我再去拿多一双筷子。”堇昔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起身进了厨房。
贺舒言看着碗里的青菜,再看女儿已经坐回椅子上了。
“怎么不动筷子?”
“我多久没有和你一块吃过饭了?”
堇昔看着依旧端庄,只是有点病态的母亲,说:“现在开始我会常常陪您吃饭,别这样,妈妈,我们边吃边说好了。”
她怕就这样冷场,真的怕。
堇昔给母亲讲了许多在国外有趣的所闻所见,当然略去了自己任何窘困的境况。从头至尾都是她自己说得多,母亲没怎么搭过话。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饭后,贺舒言把说要刷碗的堇昔叫到客厅。
先是沉默一会儿,贺舒言先开口:“就这样子跑回来,我真的不懂该说你什么好,先说说你的想法。”
“打算在休学期间随便找份工作先实习一下,实习一下‘社会实践’,这样也不算太坏?”堇昔有些怯怯,面对这个不算了解的母亲挺有压力的,虽说在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
“和我说话,不许‘反问’。”
“哦。”
“然后,不顾学习了?”
“其实……我两个学位的学分都提前修完了,就差论文没交。我想,与其浪费时间待在国外还不如早点回来。明年与同学一块交文毕业也是一样的,学校方面也好疏通,所以,我就这样回来了。”
“为什么事先没有和我商量过。”贺舒言接过秦榕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临时决定的,而且我怕您不同意,”堇昔掩饰地喝了口烫舌的茶水,香涩的味道回绕在口腔里,泪腺有点被刺激到了。
其实,是您病危的消息让我突然做出休学的决定的。
“没有文凭,工作就等着让你找?更别说你还没毕业。”
堇昔对视上母亲的眼睛,又悄悄地把焦点移至她的发髻,“工作难找我知道,但总是会有工作需要人去做的,我应该可以的对不?”
贺舒言已把茶杯放下,“把反问留给自己,没有人可以替你决定,既然你可以自己选择。”
一字一句敲在堇昔的心头,但也同时把那一阵忧虑的小寻思给安抚了。随后顿然沉寂下来,一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了。
堇昔婉拒秦榕要开车送自己回市区,一个人出了老宅,顺着路灯一直走到公车站台。
深秋,冬的味道近了,全身的感官在瑟瑟的夜风中异常敏感,竟敏感地察觉到那条痛苦的寄生藤正把自己勒得太紧,已让枯凉的痛感蜇透了身心。
10:30PM,等来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堇昔回望走来的那一路,尽头的灯火模糊,任风从窗外肆意灌进车厢,抚痛眼睑。
如果不是接到斯颖的电话,知道母亲病危住院,她不会那么急着回来,好像之前她拼命完成课业就是为了能尽快从英国飞回来。她多怕来不及,自从知道母亲身患AIDS的这些年,她时时在怕一切都来不及,怕母亲等不及她长大,等不及她好好孝顺她。那种感情,不但怕,还有恨,却又无法去对谁恨。
恨奶奶无法再容纳母亲,还是该恨当年母亲狠心丢下她和父亲,抑或该去恨已因病早逝的父亲?
又一天下午,堇昔再次到郊区的老宅里看望贺舒言。秦榕说她午睡刚起来,正在后院。
贺舒言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花,突然感觉身后有人,然而头也不回地说:“过来坐下。”
“您怎么知道是我?”堇昔笑嘻嘻地过来坐下,翻弄着花茶壶边的几封白色信笺,其中有一封是蓝色的。
“拿着蓝色那封推荐信到宏宇证券公司交给经理秘书,然后你就接受他们安排给你的工作。”贺舒言看着远处的湖景开口说,“还有,你看到的这一套钥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老北街这几年被拆了重建成商业步行街,你奶奶原本的不动产现在折价换来一个不小的铺面。在你还没有回来之前,那里一直是你奶奶的画廊。不久前她来找过我,让我把证件和钥匙交给你,转让的手续都办好了。回来后见过奶奶吗?”
“那晚回去,奶奶刚好从临市出差回来,她生气,逮我到她的小平房里训了一顿。”
“你该事先告诉她你要回来。”
“我想我不需要您给我找工作。”堇昔没觉得懊恼,换了换题,但没想到为什么这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的。
贺舒言收回视线,凝视女儿几秒。
“好,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再用它,也不迟。……你有空就多陪陪奶奶,你说她都这把年纪了还不退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贺舒言倒了两杯花茶,继续说:“事儿我们算谈完了。舒尧和斯颖听说你回来了,都说要过来吃晚饭。”
“哦。”堇昔撇嘴。撇开小姨不说,她那表姐又在装乖,听说她回来了?堇昔继续把玩着手里的那窜钥匙。
好一会儿,贺舒言悠悠开口:“越是靠近年关,越觉得时间过得快。过些时候,就不会有这般好天气了。”
微有怅惘情绪的母亲堇昔似乎没见过。
听了那些话,堇昔转眼看向远处,尽量不想被牵动情绪:“这里的冬天也挺好的。今年第一场雪,我来陪您看好不好?”
不等回答。
“以前冬天,和奶奶一起烤火,听她讲画,或者和老爸一块吃热腾腾的火锅将就晚饭,就算来两碗热面条也还算凑合。后来去伦敦,一入冬就觉得难熬。”
贺舒言微皱眉头,“我不是让你好好学习,生活上应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那怎么还会不好,怎么不见你跟我提起过?”
“您误解我了。”
“那是什么?”
“就是觉得,伦敦的冬天太阴暗,待久了这里容易消沉。”堇昔用手指戳了戳额头。
心里一个人过冬天,真的会消沉才对。
“都这么大人了,是该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了,我能替你操心到什么时候?”贺舒言放缓了语态。
“我知道。”
“知道就好。”贺舒言抿了口茶,微微皱眉,“你爸爸生前,不是,后来,你爸爸有没有对你奶奶态度好点?”
堇昔从母亲的眼角看到了一种难以隐忍的东西,不是她不想深究,而是这对她来说也很难。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觉得,爸爸原谅奶奶了。”
是啊,她也不想太难为自己,更不想为难母亲。欺骗所有人过错已得到救赎,放过自己有什么不好?
贺舒言放下茶杯,“好了,你趁奶奶还健在,多尽孝道。”
堇昔点头。
贺舒言也不再多言,又远望天际的云絮。堇昔换了温茶水,然后的时间就在花院里料理一些枯死的花树,衬得秋末的菊花更加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