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光电的速度。
多年以后的萧萧依然会记起那道闪烁的剑芒，耀眼的白色，纯净得如同不掺任何杂质的石英砂。脖子上有一丝冰凉入骨的感觉，很快，这感觉变得炙热。
父亲睁着眼眸，身形如同巍峨的大山。鲜血从父亲的脖子上喷洒而出，映着那个清晨的阳光，形成一道血红色的光幕。那细腻微小的血珠颗粒洒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巍峨如同大山的父亲的身躯所遮盖。
父亲睁着眼睛倒在地上，鲜血依然不停地从他的脖子上喷洒而出。躲在草丛里的萧萧依稀看见那轮融进父亲眼眸之中清新的朝阳，明亮的色彩如同所有悬挂在草叶顶上的露珠中的朝阳一般。父亲的眼眸渐渐地模糊，黯淡了下来。
所有无法抵抗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般侵袭着萧萧瘦弱的身体，萧萧吃力地瞪大着眼睛，看见一段近乎透明的剑芒缓缓地垂到父亲的头顶上。剑身光洁无瑕，在阳光下放肆地散发着寒冷的光芒。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沉重的疲倦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使劲地将萧萧按入黑暗的海水之中，萧萧缓缓合上眼皮。
却在那么一刹那间的记忆里，萧萧从那如同明镜般的剑身上，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
“快走！”一声粗暴的呵斥声震得萧萧耳膜嗡嗡直响。萧萧抬起头，阴霾的天空中密布着暗黑色的云卷，狰狞的形状如同一只只恐怖的恶鬼，咄咄逼人的俯视着大地，仿佛随时都准备吞噬大地上形如蝼蚁的人们。空气异常炙热，灼热的气流烘烤着人们焦黄的皮肤。萧萧无力地张了张嘴，身形还没动，啪的一声，脊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萧萧愤怒地回过头去，却劈头盖脑脸上又挨了一鞭。萧萧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形不稳地晃了晃，就在他要倒下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同时他也被那双有力的胳膊拽着往前走去。
萧萧感激地望了望身边这个强壮的中年人，中年人有浓密的络腮胡子，表情坚毅严肃，波澜不惊。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也挂满了灰尘。中年人目光温柔地朝萧萧点点头，萧萧心头忽然微微一动。
他记得，父亲的眼神，也常常是这样充满慈爱的温柔。
士兵粗暴的呵斥声依然轰轰地震得萧萧脑袋一阵一阵的疼，他拖着沉重的脚镣，在中年人的搀扶下，随着同样筋疲力竭的人流缓缓地向前流淌着。灰色而死气沉沉的河流从遥远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融入苍茫的大地之中。灼热的气流依然不动声色地炙烤着所有人，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开始将这一切的悲欢离合变得模糊。
萧萧无力地望了望这条由无数拖着铁链啷当作响的人组成的河流，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是散布在战场上冰凉的尸骨，还是执着武器叱咤疆场的战士？他不知道。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只是一场不可捉摸的梦，昨天还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今天已经是生死难料的战争工具。他想要哭，但是，干涸的眼眶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所有的悲伤从那个清晨开始蔓延，现在已经无力再去蓄积任何一丝苦痛的感觉。萧萧舔舔干裂的嘴唇，长时间的行走已经使得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透支，再加上这炎热的天气和毫无人性的看押士兵，成为路旁野草中的一蓬白骨也只是早晚的事。
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萧萧清瘦的脊背，有力的手掌握了握他的肩头。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惨白的光照亮大地上的一切，照亮远处乌黑起伏的山峦，也照亮萧萧颧骨凸出的脸。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震颤着所有人的耳膜，似乎连大地都开始震粟。远处似乎有野兽粗犷悠长的嚎叫声，夹杂着骤然响起的风声雷声，天地之间突然变得喧嚣起来。
“就地扎营！”队伍尽头传来的命令很快地如同涌动的血液贯穿整条人流，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而队伍的尽头，一个面容白皙的青年将领正目光复杂地望着天空，配挂在腰上的血红色流苏迎风摇曳着，青年人整个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裴将军。”旁边的侍从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就身兼重职的首领，在他的眼中，将军是一种希望，一道在黑夜中亮起的曙光。那些征战沙场的焦灼，或者恐惧，或者慌乱，或者难以抑制的悲伤，在看到将军明亮的眼眸的时候，便纷纷溃败，不成形状。
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将军是冷酷而残忍的，所有战争的胜利都不是把盏言欢，言笑晏晏换来的，无数的鲜血和生命铸就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荣耀。将军的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的期望，也凝聚了太多太多的血泪之痛。
“通知所有的战士加强警戒。”年轻的将领对身旁的侍卫挥挥手。张牙舞爪的乌云中翻滚着骇人的闪电和惊雷，在这片灼热的土地上，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四野变得安静，远处有叮叮当当扎营的声音。
“今晚，或许会有异变。”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年轻将领的眼神愈发复杂。
带着手镣脚镣的人们被围在一起，熟悉的不熟悉的年轻或苍老的脸庞，闪烁的目光一扫而过便陷入深深的无助和忧虑之中。萧萧疲惫地坐在地上，土壤焦黑如同烤碳。前行了这么多天，萧萧只知道自己是在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前进，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脚下又是什么地方。不过看天空诡异的情况，今夜难免会有一场风暴。
“孩子，你多大？”一个略有些嘶哑的声音传过来。
萧萧低下头，看见中年人正偷偷地将一小块面饼塞到他的手里，萧萧感激地朝中年人摇摇头，将面饼推了回去。中年大叔一路上照顾自己了太多，他明白这一小块面饼对所有人的意义。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因为承受不了士兵们的鞭笞和饥饿的煎熬而纷纷消散，上一个人离去了，下一个人也将会不定时地悄然离去。
萧萧甚至会想，说不定在某一刻，自己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就再也醒不来。
萧萧用被烧黑的树枝在地上划出一个十八，他的手掌脚掌全是水泡，胳膊和脚腕也已经破了皮，冰冷的镣铐嵌入肉里，萧萧却已经无法感知到疼痛的存在。中年人怜惜地看看萧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炙热的气息依然扑面而来，风卷起不知何处的血腥气味，还有令人作呕的尸体腐臭。暮色越来越浓重，四周已经燃起了篝火。乌云依然如鬼魂般紧紧地笼罩在众人的上空，偶尔亮起的闪电如同凶恶的目光，使得每一个人都心惊胆寒。
“大叔，”萧萧抬起头，“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
大叔眼神变得迷茫，他看了看天边绵延起伏的黑色山峦，对着萧萧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挺过这一关，我相信我一定会知道。”大叔转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萧萧，“如果我们挺不过，我们就会成为这里的一堆白骨。”大叔一场坚定地拍了拍萧萧的肩膀，“孩子，一定要活下去。”
萧萧无力地点点头。
与其为无法预料的未来去担忧，不如想想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萧萧细小的胳膊支起满是污垢的脑袋，他曾想要逃离，但他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弄开禁锢在手上脚上的枷锁，打开镣铐的钥匙早就在他们出发之前丢尽了熔铁炉里，化成了士兵们手里的兵器。
那该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死亡只是迟早的事。
就在萧萧想得毫无头绪的时候，他看见远处乌云密布的天空，出现一颗泛着红色的诡异的星星。
血红色的星星在乌云中若隐若现，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仿佛是怪兽喷火的眼睛。星星就悬挂在远处的天空中，怪异地盯着所有的人，包括站在队伍最前端的裴将军。
裴将军皱着眉宇，仔细地盯着那颗星星，突然，他瞪大了眼睛跳起来，“快！快通知弓弩手和所有的战士，准备防御！”身边的侍卫吓了一大跳，风一样地去传达命令。裴将军面色凝重地握紧了拳头，低声咒骂，“该死！”
与此同时，原本悬挂在天空中的星星突然光芒大盛，血红色的光芒在周围灰暗的云层上映出一个巨大的光圈。光圈迅速缩小到不可见，而星星却迅速变得大如草帽，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切。
那是？那是竟然是一只嘴里冒着火焰的巨大黑色蝙蝠！
“弓弩手！准备！”人群慌乱起来，但是士兵们却有条不紊地控制着局势，很快地，弓弩手们搭好了箭，眼睛死死地瞄着这越飞越近的不知名怪兽。士兵们也搭好了坚固的护盾，将弓弩手的身体护在盾的后面。
巨大的蝙蝠身形犹如一头大象，而它张开的翅膀则使得整个儿犹如一架硕大无比的风车。怪兽飞快地掠过来，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有些焦糊，又有些刺鼻的血腥味。
萧萧惊恐得不知所措，而中年大叔则用他魁梧的身躯护着萧萧，大叔举着手里的铁链，仰着头，朝着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所有戴着铁链的人们都如同铁塔般地站了起来，一时间，吼叫声此起彼伏。
迅速朝人群飞过来的怪兽丝毫不理睬这些吼叫的人们，它在这条常常的队伍上空远远地盘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弓弩手们手里都捏起了汗，一旦怪兽进入他们的射程范围内，他们手里的弓箭将会毫不留情地在这只喷火的蝙蝠身上留下致命的伤害。
裴将军面色严肃地看着这只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他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它，仿佛他的目光，就有杀死怪兽的巨大能量。
萧萧躲在中年大叔的背后，他眼里的这只怪物是他从未见过的，但是，他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从这只怪兽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那感觉，如同冬日里的寒风，无论是从脖子还是从脸上刮过，总会留下一种刺骨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瘦弱的身体在颤抖，他不知道，如果这只怪兽朝他们这些除了镣铐手无寸铁的人发起攻击的话，除了选择直面死亡还能做什么。
萧萧突然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被羁押着跟随军队来到战场，或许，吸引怪兽的注意力就是他们的作用之一。裴将军果然是残忍而冷酷的，以人为诱饵，来换取战机。
喷火蝙蝠依然在弓弩手们的射程外盘旋着，不紧不慢，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士兵们丝毫不敢懈怠地准备着，小心翼翼地握着手里的武器，目光如炬。
然而，诡异的天空又出现了变化。
裴将军眉头皱成了紧紧的一团，他的拳头已经握得发白，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远处乌云密布的天空，又出现了一颗血红色的星星，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上百颗星星相继出现在远处的天空，然后。
然后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群嗜血的星星慢慢变得清晰，扑打着巨大的翅膀，疾驰而来。
这......上百只的喷火蝙蝠，又该怎么对付呢？
就在所有人都开始慌乱的一瞬间，之前盘旋在头顶的喷火蝙蝠发出一声怪异的鸣叫，这鸣叫声如同巨大的气流，冲击震荡着所有人的耳膜，一些人忍受不了，纷纷捂住自己的耳朵，甚至有士兵为了捂住耳朵，丢下了手里的兵器。就在这时，喷火蝙蝠飞快地俯冲了下来，带着气势汹汹的火球。
“放箭！”指挥手大声下着指令，瞬间，密集的箭矢如同雨点般朝喷火蝙蝠飞了过去。
巨大的火球携带者诡异的血红色火焰，朝毫无还手之力的诱饵们砸了过去，举着铁链的人们吼叫声更加疯狂。
啊！
这声音，犹如临死前的最后挣扎，带着生命中所有的力量。
萧萧瑟瑟发抖地躲在大叔背后，他知道，他的生命，将会就此终结。
他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慈爱的男人，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安祥地躺在地上，睁着大大的眼睛。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或许就会有一场暴风雨，将自己的尸体，也给掩埋起来，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看见明天的太阳，或许，就在下一秒，他将会被炙热的火焰吞噬，只剩下一点点随风而逝的灰烬，或许，就在下一秒，他不被怪兽锋利的爪子撕碎，就会被掉落的乱箭射得面目全非。
我的生命本不该如此。
萧萧愤怒地张大了眼睛，他如同铁塔般地站了起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与其就这样被怪兽烧死撕碎，不如就用弓弩手们的箭，来为自己的生命做一场交易吧！
阴暗的天空下，上百只体型巨大的喷火蝙蝠带着凛冽的杀气，朝地上形如蝼蚁的人们俯冲了下来，裴将军脸色变得铁青。
箭矢落在喷火蝙蝠的身上，有的受了剧烈的伤，扑棱着翅膀掉落到地上，立即被涌过去的战士们用长矛刺成蜂窝，有的躲开了弓箭手们的攻击，又回到天空，盘旋着，准备进行第二次攻击。与此同时，巨大的火球无情地砸在人群中，一时间，痛苦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的呐喊声，火焰燃烧的声音，怪兽古怪的叫声，指挥手焦急的发令声，响彻四野。
萧萧挺着瘦弱的胸膛，站在那里，仿佛任何东西也无法撼动他丝毫。映着四周的火光，他紧着脸庞，嘴里依然发着低沉的吼叫声。他与中年大叔站在一起，显得那么的渺小，但是他的气势，却同所有人的气势一样，强大到可以战胜一切。
一只丑陋的喷火蝙蝠朝萧萧他们所在的地方迅速地冲了过来。
如果生命就此终结，那么，请让这一刻的时光，过得再快些。
萧萧紧闭着眼睛，他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他握紧拳头，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人群发出愤怒的吼叫声，一股巨大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萧萧突然感觉到身体腾空，同时肩膀一股刺骨的疼痛，他惊讶地睁开眼睛，发现中年大叔们正在自己脚下愤怒地吼叫着，火光映出他们赤红的脸，萧萧想要呼喊，可是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颗巨大的火球朝着中年大叔砸了过去，四射的火光模糊了萧萧的眼睛，也模糊了萧萧的意识。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我愿意在这梦里飞翔，一直不停地飞翔下去，然后狠狠地坠落。
再见，不知名的大叔！再见，这个满是罪恶的世界！
十六岁的萧萧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只巨大的喷着火焰的蝙蝠带到高高的夜空中，带到空气稀薄的云端。他睁开眼睛，想看清楚地上的一切，然后却被从高空抛下，深深地坠落，坠落......
萧萧疲惫地睁开眼睛。做这样一个梦实在太伤神，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还有隐隐的疼痛。他转动自己的眼珠，想使自己的思维从梦境中回过来。
“裴萧萧！”突然耳旁一声暴喝。
萧萧猛睁开眼睛。裴龙一脸怒气地看着自己，像一头狂暴的野兽。
萧萧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的梦。在梦里，自己沦为奴隶，无依无靠，生死难料。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他眼睛一红，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父亲！”
狂暴的裴龙怒气冲冲，“让你在冥幻石前修炼，你居然还睡着了！”
“父亲……”萧萧转过头，眯缝着眼睛看着背后那块巨大的冥幻石。
“我刚才……”
裴龙瞪着眼睛，“你这样不争气，怎么做我裴龙的儿子？”
“我……”
“住嘴！”裴龙粗暴地打断萧萧。
“这次的屠龙战士选拔，你拿什么参加！”
说完裴龙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巨大的冥幻石，笼罩着裴家后山，笼罩着整个希越国。
萧萧无奈地揉揉眼睛，朝着裴龙背影消失的方向，走了回去。
裴家大厅，案上闪闪发光的荣誉勋章和漆黑发亮的战甲刺痛了萧萧的眼睛。
裴龙依然怒气冲冲，一旁的妻子燕茹毫不在意地帮萧萧整理着被晨雾**的头发，一面让下人给丈夫端来一杯热茶。
裴龙端起茶杯，脸色铁青地喝了一口，一言不发。
裴龙越是这样，萧萧越感觉到屋子里一股凛冽的寒气。
“不如我们来赌一把……”裴龙突然低声说道，突然，他把目光投向萧萧，萧萧心头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从脑海闪过。
“就这样了。”
裴龙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目光坚定地看着萧萧。
萧萧吃惊地缩了缩身子，他扭过头，就看见燕茹的眼里那一份淡淡的温柔。
燕茹无可奈何地看看裴龙，又有些心疼地看看萧萧。
萧萧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他在梦境中的那样。
果然，裴龙接下来说的话，就像是把萧萧重新丢入了梦境中，而且还是个恶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