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宠从草馒庄被妈妈接回家的第三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就传来了河北省唐山大地震的消息。说是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多钟,唐山地区发生了里氏7.8级强震,天动地摇,整个唐山市在几秒钟之内坍塌成一片废墟。因为地震发生在凌晨人们熟睡之时,造成了几十万人伤亡。
三天后,朱家桥农机厂的采购员汪海龙从北方回来,带回了更为确切的消息。原来他当时正好就在唐山出差,因为晚上吃了不卫生的烤鸡,夜里老是起来拉肚子。拉第三次肚子时楼房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室内的天花板稀里哗拉直往下掉,部队侦察兵出身的他立刻反应出是地震,屁股也没来得及擦,就冲上二楼阳台,跳到下面的花圃里,朝前连接几个滚翻,这时后面的四层旅馆已经像推骨牌似的倒塌了。
汪海龙捡回一条性命,吓得屁滚尿流,当天辗转来到北京。首都也是全城恐慌,因为凌晨时地震已经波及这里,震感强烈,下午又有几次比较强的余震,人们没有理由不担心再次发生强震,更害怕震中向北京转移。于是汪海龙赶紧打火车票南下,到了镇江乘轮渡到江北扬州,又坐汽车到楚泽县城,再换船回到朱家桥。到家以后,要老母亲和婆娘悄悄地在深夜里敬祭家神菩萨和祖宗亡人。他认为,此次出差唐山遇地震而能死里逃生,必定是菩萨和祖先暗中护佑。
唐山大地震的消息首先是从收音机和有线广播中获悉的,报纸上也连篇累牍地刊登报道,现在又有了汪海龙亲历地震现场的第一手材料,传播起来更加生动。许多人添油加醋,发挥无穷想象,最后形成了若干真假莫辨的传说。
有人说唐山大地震的当晚子夜,天上有一朵硕大的红云在飘浮,变幻出各种狰狞的形状,那就是红魔大怪。红魔大怪一发怒,人间即山崩地裂,天动地摇;
有人说有一对夫妻和五岁大的女儿睡在一张床上,地震时来不及逃脱,两个大人便像夹肉烧饼一样把孩子夹在中间,两天后搜救部队找到这家人时,早已死亡的大人还紧紧拥抱着,血肉模糊,掰都掰不开,夹在当中的孩子虽然气息奄奄,却没有受到任何损伤,送到医院略加救治便苏醒过来了;
有人说唐山郊区不少农家很穷,睡觉时舍不得穿着内衣,普遍裸睡。他们住的草屋低矮又简陋,即便倒塌了也压不死人,因此地震时逃出来后,路上全是赤身裸体的大人孩子,像从男女浴室里跑出来的;
……
楚泽县全境几乎就是个大水荡子,历史上没有什么地震的记载,因此绝大多数缺少见识的村民都没有“地震”这个概念,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没有想到可能有一天自己会沾上它。地震,似乎是别人的事,遥不可及的事,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可是外面却很快传出风声,说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可能发生地震。本来对地震津津乐道的人们开始恐慌起来,因为楚泽县所在的苏北里下河平原正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一部分。但毕竟是风声,没有权威部门进行认定,人们宁愿相信这是无稽之谈:唐山在祖国的北方,哪有黄河流域地震长江流域也跟着震的,这是哪码对哪码呀?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但流言却当了真。仅仅过了两天,八月五日,上级部门发出了关于全面防震抗震的正式通知。大队要求每家每户立即撤出村庄,在开阔地搭建防震棚。乡村骚动了,之前对于地震传说可怕的臆想现在全部落到自己的身上,一时间人们简直感到末日将至,搬迁时扶老携幼的,拖牲畜的,赶家禽的,抱猫牵狗的……其情其状,跟当年躲逃日本鬼子秋季大扫荡毫无二致。
此时早稻刚刚收割,光裸的稻田正好用来搭建防震棚。防震棚既是棚,当然不可能使用砖头、土墼和木料,也不可能搭得很高大,否则撤出村庄就失去了意义,防震棚只是保证人们有个安身之处,地震时倒垮了也伤不了人,因此都是用芦竹小杂棍搭就的矮爬爬的“人”字形草棚,远远望去像是一夜之间平空出现的原始部落,也像古代两军交战的宿营地,因此刚刚形成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儿童居然感到十分新鲜有趣,在逼仄迂回的“巷道”里小兽一般穿梭,玩起捉迷藏的把戏,常常跌个跟头就把人家的棚屋弄出一个天窗来,引来一阵詈骂。
八月八日,立秋第二天,陆巧珍从外面回到了朱家桥。长江南北,到处投入了防震抗震的全民战争,生意做不成了,再流落在外意味着被驱逐,家里人也无法安心。摸到自家的防震棚,她不停地喝水,惊魂未定:“没得命,怕是要灭朝了!”
大队干部们此时显得格外忙碌,严格贯彻着上级防震抗震的指令,维护社会安定,稳定群众情绪,防止非常时期阶级敌人使用各种手段进行破坏活动,还要顾及安全前提下的工农业生产。通信员郑景山的乌篷船来往于大队周边各个安置点,送干部视察,传达各种指示。临时大队部设在农机厂西侧临河的一块空地上,用粗毛竹和草绿色油布搭成,自然成了朱家桥最豪华的一座防震棚,类似电影上国民党军队的高级作战指挥部。临时医疗诊所也设在庄东的大田间。
天宠家的防震棚搭在中学围墙西侧的稻田里,离六月上旬二神经被郑荣健弹弓射倒的地方不远。事实上这里还是朱家桥最大的防震安置点,因为不仅田地宽阔,而且没有高高低低的坟墓。无论如何,活着的人们是不愿意与死人为邻的。
从草馒庄歇夏回来,天宠沉浸于一种轻松愉悦状态。不长不短的七天,那个水荡中袖珍村庄的风土人情,和明娟姐姐朝夕厮守的温馨,让他回味无穷。他不无惊奇地发现,乍一踏进青春期,生活便向他展开或者说是馈赠了一幅格外新鲜十分美好的图画,使他切实地感到自己在长大成人。他变得沉静而安宁。他自动取缔了用弹弓射杀知了的游戏,感受到其中的残忍和荒诞——在黄家庭院中每天歇晌,那些蝉声和朱家桥的蝉声一模一样,却不显得聒噪,反而成为不可或缺的声音背景,他甚至认为那些知了是为他专门守在树上的,是在卖力地无私地为他歌唱催眠曲,更何况——没有蝉声的夏天还叫夏天吗?
而现在,突如其来的防震抗震扰乱了他的心。他十分不放心明娟一家。农机厂已经停工了,重要的机床设备被妥善保护起来,黄宜新放假返回到草馒庄。此时黄家的防震棚搭在哪里呢?很可能就搭在自己家阔大的院落里。春霞姨娘不久就要生养了,可千万不要正好赶上地震呀!明娟姐姐会担心他吗?那是必定无疑的!天宠的心里第一回有了额外的牵挂和纠结。
奶奶跪在蒲团上祷告:“南海观世音菩萨,佛法无边!列祖列宗,地下有灵!保佑我们朱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平安无事……”并许下地震无恙后如何如何敬菩萨、谢祖宗的各种诺言。奶奶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天宠站在她身后,双手合十,跟着默默地祈祷,其意十分虔诚,仿佛冥冥中菩萨和祖先正在暗地里看着他们这对祖孙。
大潼公社组织各大队开展各种防震抗震的知识宣传,高音喇叭这时就发挥出特别大的作用。朱家桥大队的高音喇叭安在庄街中央一根十多米高的杉木上,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而是四只簇在一起,面向东西南北。喇叭是受庄东文化站广播室控制的,每当打开喇叭,附近的人家并不觉得太响太吵,而是越远越响亮,越清晰,甚至四五里路外的别的大队都能听到,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大村庄的庄威。此时,搭建在村庄周围的防震棚组成的新村落听起喇叭来格外真切,简直处在最恰如其分的距离。每当喇叭放起模拟地震警报时,“呜呜——”的声调如哭似嚎,听得人寒毛倒竖,心脏揪紧,听得群犬狂吠,鸡飞高,猪拱圈,仿佛末日真的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