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兰今年已经十七岁。往往漂亮的姑娘更多情，当风度翩翩的城市小伙袁平插到班上后，她很快给迷住了，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暗恋。恋爱中的女生是妩媚的，一颦一笑都透着风情，被袁平敏锐地捕捉到了，做出了心领神会的反应。有一天袁平把一幅精心绘就的人物素描送给秀兰，望着上面绘就的美丽姑娘就是自己，秀兰幸福而羞涩地捂着嘴笑了。
放学后，他们到学校围墙后面的田野间散步。接着发展到晚自习每二节课先后借口溜出去，到学校园地南端的银杏林里约会。他们非常相爱，袁平送秀兰精美的绘画，秀兰就回赠洒了花露水的手绢儿；周末秀兰步行回家，袁平送出朱家桥四五里路，而秀兰返校时，把大队兽药厂采购员从城里捎给她的巧克力带过来给袁平吃。
很多同学看出了端倪，但是没人敢报告班主任。滕炳辉开学时就在班会上特别强调：如果发现有人谈恋爱，立即通知家长把学生领回去。“在这个态度上，我和校方是保持一致的：发现一对，劝退一对，决不姑息！”
可以想见，如果报告了班主任，袁平和赵秀兰会有多大的麻烦。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没人愿意做，除非他是二百五。告发之后，这两位同学会跟他结怨一辈子的。
但还是有人偷偷举报了，这人就是葛宝龙。
葛宝龙陪袁平去洪湾镇游玩，却饱受羞辱，一直怀恨在心。回来不久，他发现袁平和女生赵秀兰之间举止暧昧，便留意观察起来，暗中实行了跟踪，掌握了两人晚自习偷偷到学校园地南端银杏林中约会的规律。
这天晚自习第二节课上了大约有五分钟，宝龙回头一看，发现袁平和赵秀兰两个人的座位又同时空着，心里顿时狂跳起来。他突然捂住肚子，表情痛苦，呻吟着对天宠说：“肚子疼，又要泻。刚才下课泻过一次了。”天宠不禁失笑：“那上厕所呀，去迟了别泻到裤子里！”
宝龙捂着肚子躬身走了出去。没几分钟，滕炳辉怒气冲冲地来到班上。
“钟建军！袁平和赵秀兰哪里去了？”滕炳辉在讲台上厉声问。钟建军是班长。
“不晓得。”
“沈存根和夏爱琴晓得不晓得？”他又问袁平和赵秀兰的同桌。
“不晓得。”
“不晓得。”
滕炳辉暴跳如雷，说：“你们不晓得我晓得！全体班委起立，带上手电跟我走，别的同学在教室里安心自习，不准吵闹！”
班委们簇着怒气冲冲的班主任，左转右拐，上了校园南面的嘴子，才一齐揿亮了手电筒。所谓“嘴子”，是里下河水乡常见的一种地形，一块地突兀地伸进河湖中，形成三面环水的半岛形状。现在袁平和赵秀兰正在这个嘴子南端的银杏林里约会，他们除非下河游泳，否则无路可走。
袁平和赵秀兰正在树林中忘情地拥抱接吻，突然发现北面有几支手电筒闪着亮光，朝这边晃来，情知不好。赵秀兰急得要哭，袁平沉着地说：“别怕，我们就站在这里。我来应付。”
几道雪亮的光柱网住了这对恋人。赵秀兰双手捂着脸。袁平挺立着，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不上晚自习跑到这儿干什么？”滕炳辉问。
“没干什么，我们到这里散步的。”袁平平静地答道。
“星光璀灿，夜色美丽，到这儿散步确实很浪漫啊！”滕炳辉说。
跟在后面的几个班委哧哧笑了起来。
“对不起……滕老师，我们不该不请假就出来……散步……”赵秀兰带着哭腔说。
“你认为男女生晚自修可以请假出来散步吗？”滕炳辉把“散步”二字咬得很重。
“这事不怪她，是我要她出来的。”袁平说。
“我想也是这样。很好，现在怎么样？是继续留在这里散步，还是跟我回班上去？”
“我们回去……”赵秀兰声音像蚊子哼，楚楚可怜。
袁平沉默着。
“我们先走！”滕炳辉对身边的班委们大声说。
滕炳辉被班委们簇拥着往回走，心潮涌动，百感交集。
刚才他在宿舍里备课，听到葛宝龙过来打的小报告，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并伴着阵阵懊悔。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开学前两天，邵校长找到滕炳辉，说今年是国家恢复中考制度的第一年，学校对这届高中生非常重视，准备把一个高中班给他带，问他有什么意见。
“真的……校长？”滕炳辉嗫嚅着，脸涨得通红。
“****”初期，他因为说了句错话，被人揪住小辫子，差点儿没走骆家声的道路。从此后，他谨小慎微，一心一意教书，从不说一句逾矩的话，不做一件出格的事。去年打倒“******”以来，党中央拨乱反正，教育战线一片新气象，具有诗人气质的他捺不住兴奋，一扫阴霾，好像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把历史课上得有声有色。朱家桥中学从没有过副科老师担任班主任的先例，现在校长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一时间他激动得嘴唇直哆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这是校领导班子集体研究的决定。生姜是老的辣，我和你共事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你？‘****’中你受了委屈，尚能兢兢业业教学，现在解放了，我们老教师一定要挺身站出来，在重要的岗位上发挥作用。我们校方也要打破老传统定下的条条框框，历史老师照样可以担任班主任！”
“谢谢校长信任，我一定尽全力做好班主任工作！”滕炳辉神态庄严地保证。
“好的。你当高一甲班主任，高一乙班给严老师带。你们进行友谊竞赛吧，哈哈！”
严老师是南京人，今年才二十六岁，本来是个插队知青，由于各方面表现优秀，一九七二年被公社推荐上了高邮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朱家桥中学，很快成为高中语文教学的顶梁柱。他是城里人，又年轻，跟学生沟通不古板，自有一套方法，很受学生敬重和喜爱。
“这请领导放心，我虽然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但还有不服输的精神。”
“好，老滕，那就这样了！”
开学后，滕炳辉实行着严肃的班级纪律规定，发现有违反的学生，不论情节轻重，马上严厉处理，决不姑息。实践证明是有效的，班上学生规规矩矩，在两个平行班上课的老师都嘉许高一甲班的课堂纪律非常好，滕炳辉心里暗暗得意。
开学过了一个月，高中体育老师徐天民把外甥从常州带过来，插班上高一。邵校长找到滕炳辉，要把这个名叫袁平的学生安排到他班上。滕炳辉当时就踟蹰了，他知道城市里的学生见多识广，胆子大，到了农村学校，如果各方面优秀还好，如果调皮捣蛋便会起一种负面的示范作用。他不安地问：“大城市的学生到我们农村中学来插班，怕是有什么原因吧？”
“老滕，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这确实是个难事，你听我说……”便把情况和盘托出。
上周徐天民接到姐姐一份电报，要他回去一趟，说有要事商量。徐天民出生城市贫民家庭，从小姐弟感情很深，当初为了支持他上高中，姐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上班了，以后他考上大学，姐姐姐夫一直在经济上资助他，因此只要姐姐家有事，有求于他，他无论如何都要去帮助化解。回去后才知道是外甥在学校里闹出了事，被校方勒令退学了。
外甥袁平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从小骄宠太过，虽然聪明过人，却养成了唯我独尊的自私性格，心胸狭窄，进入青春期后相当叛逆，只要他认定的事就干，谁也不能干涉，否则就发火，甚至在家里乱摔东西。去年上了高中后，他在班上喜欢上一名漂亮女生，两人过从甚密，想不到今年升了高二后，那女生又和另外一个男生好上了，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激愤之下，用一块板砖把人家脑袋拍开了瓢。对方家庭在地方上很有背景，家人找到学校来要说法，学校搞得很狼狈，最后不得不下了开除袁平的决定。姐姐姐夫没办法，只好发电报给徐益民，要他回去帮助想办法。也奇怪，袁平虽然从小养成自私霸道的性格，但对于学体育出身的牛高马大的舅舅却很畏惧，只要舅舅训他，不敢不服从。这也是姐姐打电报要他回去的原因。
徐天民回去了解到事情的前后原委，估计学校是不会接收外甥了，便利用同学关系找了接近郊区的梅园中学，梅园中学的领导了解情况后，碍不过情面，要袁平写一份保证书才肯接受。徐天民说这没问题，便回去向姐姐交差。在路上他心里却很不踏实，他是知道外甥的脾性的，一张保证书不能保证他从此学好变乖。回去后他对姐姐姐夫说：“这样吧，你们如果舍得，我把袁平带到我那农村中学去吧。农村中学虽然艰苦些，但学习环境单纯，在我眼皮底下，不怕他猴子翻筋斗！”
姐夫拍手赞成，说是得让这小子吃吃苦才好。姐姐也同意，只是有个顾虑：“好是好，可袁平自上了高中后学习被他弄得一团糟，到了你那学校怕是要给你丢脸啊！”
“这事我想过了——让他从高一重读。他还小，才十六岁。眼下国家拨乱反正，恢复高考怕就在眼前的事，到我那边好好念，到时说不定就能考个大学，他有了前途，你们负担也减轻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邵校长对滕炳辉说：“老滕啊，益民是我们学校的功臣教师，平时大家相处得很不错，把这孩子带过来又没藏着掖着什么，我们不好不接收。考虑到你在学生中的威信，这孩子只有在你班上才合适。你就收下吧！”
话说到这份上，滕炳辉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见到袁平后，滕炳辉看他生得清清爽爽的，举止文文雅雅的，把心稍微放下了些。跟着听说在班上人缘不错，有个绘画的才艺，心又稍微放下了些，把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委托给他负责，经他弄过后，图文并茂，心里暗暗欢喜，认为这个城里孩子在他的恩威并施下还是可教之材。想不到他竟在班上带头谈起了恋爱，而且如此嚣张，晚自习公然旷课，带女生躲在校园一角约会。乍听葛宝龙来报告时，他一瞬间简直懵住了，随即便震怒万分：袁平触犯了他最忌惮的地方——高中学生谈恋爱，会带给班级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马上赶到班上，带领全体班委前去捉拿！
当他怒气冲冲地率领班委们踏上校园南面的嘴子时，清凉的秋风让他头脑稍稍清醒了些。这嘴子三面都是大河，如此抓贼似的兴师动众，会不会引起女生赵秀兰的极端反应？农村姑娘他是知道的，非常单纯，也非常刚烈，如果过分伤害自尊，寻短见都是有可能的。因此，当两个人被逮住后，他尽量压住愤怒，用相对委婉但不失威严的语气进行了质询，然后主动带领班委们撤退，让这对谈恋爱的学生自行回班。等两人到了教室，再在全班同学面前跟他们算总账，以这个案例借题发挥，彻底掐断本班学生谈恋爱的潜在苗头！
滕炳辉站在讲台上，两只手压在桌子两边，上身稍前顷，眼镜后面闪着冷峻的目光，像踞立山巅随时往下扑杀的一只老虎，威猛凛凛，寒气袭人。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全都停止了自习，静默着，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葛宝龙假装拉肚子跑到班主任那里成功告密后悄悄溜回教室，一直处于紧张亢奋的状态，但他竭力掩饰着、压抑着，决不能让人察觉自己是今晚这场好戏的始作俑者。此时天宠明显地感到他在颤抖，但确实被他瞒过去了，以为他是受到面前讲台上滕老师气势的震慑。
袁平和张秀兰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教室。袁平走得若无其事，张秀兰则羞赧地低着脑袋。两人落座后，滕炳辉用黑板擦在讲台上“砰”地一拍，大声问道：“袁平，现在请你当着全班同学解释清楚今晚的事！”
袁平沉默了几秒钟，说：“没什么可解释的。”
滕炳辉又把黑板擦一拍，加重语气喝道：“请你解释一下今天晚上你和女同学旷课到园地上谈恋爱的事！”
“我们没有谈恋爱。”
“深更半夜两人跑到荒凉的园地嘴子上，钻进树林子卿卿我我，不叫谈恋爱是什么？！”
“随你怎么理解好了。”
“放肆！”滕炳辉终于捺不住怒火，把手掌直接拍到了讲台上，震得粉笔盒里的粉笔都蹦出来了。他明白今晚遇上了一个软硬不吃的茬儿，非常麻烦的茬儿，如果今晚不把他打压下去，那他这个班主任就没法当下去了，高一甲班就可能毁在这个来自城市的小青年身上。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袁平，不要以为你是徐天民的外甥我就不能治你！你是怎么来到朱家桥中学的？你还不接受历史教训？！”
“我没有什么教训。”
“好好好，你没有教训。那我告诉你，你是在常州中学里谈恋爱失败拿砖头砸破你情敌的脑壳被校方勒令退学，你娘老子求你的舅舅把你弄到这里躲灾来的！因为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到了朱家桥中学不得不从高二降了一级，才被邵校长安排到我这班上！你这个有前科的……”
“老×养的——”滕炳辉话音未落，袁平倏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罩子灯，从教室倒数第三排隔空朝讲台上砸去，堪堪地越过滕炳辉头顶，在黑板上撞得稀巴烂！教室里响起一片惊呼声，顿时骚乱起来。
“大胆……你竟敢行凶……”滕炳辉被袁平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呆住了，语无伦次，“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牛高马大的体育委员林振堂和班长钟建军把袁平死死地压在座位上。
“去！你们快去把他的舅舅徐天民和邵校长喊过来！”滕炳辉指着天宠和葛宝龙嘶声叫喊。
两个人应声而起，飞快地跑了出去……
徐天民见到外甥袁平时，一个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上，像拎小鸡似地提了出去。
这天晚上，校长室里的灯光亮到凌晨一点。
第二天，徐天民领着袁平乘早班轮船到楚泽县城，从那儿转汽车到常州，把外甥送了回去。
赵秀兰躺在宿舍里，把头蒙在被窝里哭泣，拒绝上课。校方打电话联系到赵春喜。赵春喜和老婆乘坐一艘挂桨船赶了过来。校领导跟他们进行了磋商，为保证安全计，劝他们暂时把宝贝女儿带回去，等做好思想工作情绪稳定后再回校学习。夫妻俩同意了。
这场风波让滕炳辉受了大惊吓，第二天就病倒了，烧出一嘴的燎泡，不得不到庄上诊所挂水吃药。
赵秀兰回到家里，四天没下床，饮食不思，整天流泪。这个漂亮又单纯的姑娘的初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夭折了。她对袁平又爱又恨。一周之后，当她决定退学，他家派人到学校取回了全部行李书籍，她把袁平送给她的画作全部扔进了灶膛，化为一阵青烟，消弥在乡村洁净的天空。不久，她被父亲安排进了公社防疫站，开始了新的生活。
赵秀兰和冯世旺的退学虽然原因不同，却都令人同情。一个是“穷”的受害者，一个是“情”的受害者。袁平的离去则让人产生着更复杂的情绪。高一甲班很多同学收藏着他的画，谈起袁平来就津津乐道，仿佛是一名曾经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传奇人物。这位城市小青年外表体现的儒雅，他的善侃和艺术气质，他的叛逆和暴戾，给这些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带来了从未见过的新鲜特别的气息和震撼……只有葛宝龙更加深切地了解袁平性格中自私无情的一个侧面，他的胸中激荡着成功复仇的快感。在人类社会这样的高级动物世界中，所有的爱恨情仇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互为因果，互相作用，由此演绎着错综复杂意外连连的人间活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