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娟和天宠放寒假是同一天：一九八0年一月三十一号，农历腊月十四。
明娟起了个早，从南京乘汽车到楚泽，换轮船坐到清潭镇，再步行回家。到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推开院门，三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丢沙包游戏。
九岁的萍萍现在是小学二年级学生，七岁的兰兰上一年级，她们早两天就放寒假了。四岁的小震生虎头虎脑的，是草馒庄新一代顽皮大王。三个孩子看见装扮时尚模样变化很大的姑姑时，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竟不敢相认，连家犬黑子都感到狐疑，凑上来绕着裤脚嗅了又嗅。明娟笑道：“萍萍，兰兰，震生，你们咋连姑姑都不认识了？”
三个孩子马上欢叫着簇了上来。黑子嗅出了明娟的气味，兴奋得摇头摆尾，嘴里呼哧呼哧的。震生飞一般地朝水码头奔去，一面喊着“妈妈”。
春霞在水码头上淘米洗菜，听震生来报告明娟回来了，喜不自禁，把洗干净的青菜在水里拎了拎，赶紧随孩子回来。
明娟正在堂屋里大包小包的把行李往桌上放，听见外面春霞在唤她，忙转过身应答。春霞上上下下打量着明娟，嗔怪道：“你这丫头，到了大城市，人变洋气了，样样都好，可好端端的长辫子咋舍得剪成这马尾的？看你到了朱家桥怎么向人家交待！”明娟咯咯笑道：“这个不要姐烦神，我早写信告诉我干爸干妈了！”跟着，把剪辫子的理由说给春霞听。
明娟在南京上大学，除了自家供应生活费，朱家这边也时常寄些钱去。她是个节俭的孩子，一学期下来，竟攒下一笔钱，因此放寒假时买了一大包礼物带回家：爸爸的干部帽，哥哥的皮鞋，嫂子的围巾和手套，侄女和侄子的时尚玩具和稀罕吃食。她一样一样地往来掏，摆满了一桌子。孩子们抢走他们要的东西，大呼小叫，欢乐得像三个小傻瓜。
朱家桥这边，天宠回来后也惹得玉荷一阵笑骂。这小子，到底把小胡子留起来了。打轮船码头往家走，就有庄民嘀咕：“这是朱文进家那小子吗？”朱文进下班回来看到儿子，先幽默地来了一句：“半年不见，我儿子老成这样，倒像我兄弟了。”玉荷哈哈大笑。天宠终于不好意思，跑到街上去理了发，把两撇胡子刮去了。
朱家的新房在秋天落成。三间两厢，厨房带杂间，猪圈带茅房，全是砖瓦结构，布局合理，建筑气派。堂屋东房间仍给天宠，两间厢房都是新打的大床，巧珍和明娟回来可以住单间了。
一心赚钱的巧珍还在江南做生意。根据往年的经验，腊月二十二前肯定回来，因为腊月二十四要她主持送灶哩！
明娟在草馒庄家里只待了三天，便忙不迭地要到朱家桥去。春霞说：“女大不中留，有了婆家就不要娘家了！”明娟撒娇道：“我就过去几天，腊月二十四送灶前保管回来！”明海说：“其实不去也可以，春节后天宠不又来看亲了？”明娟说：“我要去看干爸干妈和奶奶哩，天宠来看亲他们又不能跟着来。”黄宜新笑道：“你们就别逗明娟了，让她去玩几天吧！”
明娟来到朱家桥第二天，便去看望杜宝兰。
杜宝兰复读后，精神状态很好，明娟和冯红根经常跟她通信，给了她信心和动力。冯红根还为她寄来从新华书店购买的复习资料，其中一本是新版的《英语900句》，扉页上题着叶剑英的诗词：“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以此勉励宝兰克服困难，勇往直前，取得明年的高考胜利。宝兰沐浴在挚友和恋人的双重关爱中，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学习很刻苦，起五更，睡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果然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进入全班中游偏上水平；期末考试，总分排名又朝前挪了几位。复读班强手如云，对于宝兰来说，如果能这样稳步提高，一九八0年夏季高考应该不会再有问题。
想不到明娟却扑了个空。海莲婶说她到冯家庄姨娘家去玩了，捧出炒花生来招待明娟，两人亲切地谈了好一阵子家常。
明娟在朱家桥住了六天，隔两天就去宝兰家，却总是扑空。腊月二十三，明娟就要回草馒庄了，最后一次去见宝兰，仍是扑空。海莲婶着急地说：“这瘟丫头怎么啦？姨娘家还要过年哩，不作兴老赖在那里呀！”
春节后开学，明娟写信给宝兰，嗔怪她寒假间赖在姨娘家玩，让她扑了好几次空，说她太黏冯红根了，或者是被冯红根黏住了。宝兰没有回信。以后明娟又写了两封信，宝兰又没回。明娟有些讶异，猜摩她是学习紧张的原因，一门心思冲刺高考，无暇回信，也就不主动写信了。
想不到清明过了才几天，朱家桥的同学写信给她，说宝兰淹死了。明娟在宿舍里读完信，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情况是这样的——
朱家桥中学放寒假没两天，宝兰对妈妈说，她要去冯家庄姨娘家玩几天。海莲知道她去姨娘家玩是假，去看冯红根那小伙是真，欣然同意。
宝兰到了冯家庄的当天，没有见着冯红根。冯家人说他到外庄亲戚家玩去了。宝兰就等。等了四五天，红根仍没有回来。宝兰急得坐立不安，饭都不想吃。姨娘替她专门去冯家认真问了问，问红根究竟到哪个亲戚家了，啥时回来，红根的妈妈闪烁其辞，说到舅舅家了，在舅舅家又被远处的同学带走玩了。姨娘心里便打了个“咯噔”。宝兰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四上午，她爸爸放船来带，才魂不守舍跟着回家。其实这时候姨娘已经打听到红根根本没有到舅舅家，甚至放寒假都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跟班上一位浙江的女生回家过年了。大年初七，冯红根带着浙江的土特产喜气洋洋地回到家里，第二天才到舅舅家去拜晚年。
这一切宝兰全蒙在鼓里。开学后她连发两封信给冯红根，表达她爱的思念和寒假没能相见的艾怨。这个可怜的姑娘天天往学校传达室跑上好几趟，收得到明娟的信，收得到别的同学的信，就是收不到冯红根的信。当她心急火燎地发出第三封信后，冯红根回信了，非常委婉地告诉她，他在大学里已经另处了外地女朋友，说对不起她，以后把她当妹妹看，要她好自为之，静心复习，一切以高考为上，考上大学什么都会有的……
宝兰如同挨了横空扫来的一记闷棍，刹那间懵了。这个忠厚多情的姑娘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当天晚自习就没上，在家里关上房门躲在被窝里哭泣，第二天也不肯起床上学。家里人知道了实情，苦劝无果，只得到学校里求老师想办法。班主任和班上同学轮流来劝，最终把她劝回课堂，可她再无学习的动力，整天恍惚，上课时都能突然哭出声来……过了一个星期，班主任要宝兰父母把她带回去好好劝解，待情绪稍稳定后再回班上学习。
回到家里，宝兰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差……到了三月，人整个痴了。
“菜花黄，痴子忙。”每到黄昏时分，人们就看到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女孩儿，手里拿着一本《英语900句》，在庄后油菜地的田埂上来来去去地走，嘴里念念有词。有人唤她了，她抬起消瘦的脸蛋迷迷瞪瞪地看着你，凄然地笑，笑得人心里发酸。
庄上知情的人都说：
“都是冯家庄那冯红根害的。”
“跟人家妹子好，考上了就另结新欢，真是个小陈世美！”
“宝兰这妹子呆呀，天下好小伙那么多，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唉，乡下妹子执着呀！”
……
有一天，海莲搀着宝兰在村边散步，一伙村民围上去，纷纷对海莲说：
“不成啊，你得为闺女治啊！”
“这花痴能杀人啊。你带孩子上扬州五台山精神病医院去治，早治早好！”
“唉，心病还要心来治，解铃还要系铃人呐！”
“那小狗日的考到上海去了，你能拿人家怎么着——又没跟人家有个啥仪式！”
庄上人都劝海莲婶带宝兰上趟扬州，别弄得出了事后悔来不及。
海莲哽咽着说：“那等到菜籽收起来再说吧。”
大家在替宝兰操心时，她坐在田埂旁边的一只青石磙上，入神地想着什么，眼里有雾似地迷濛。有人唤她：“宝兰！宝兰！”她好像蓦然醒来，朝人莞尔一笑，脸上像开了一朵美丽的花。
“多俊的姑娘呵！”一个婶子上去摸摸宝兰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眼泪流了下来。
两天后的清晨，去河边淘米的人发现宝兰的尸体浮在河面上，大叫起来。她被一棵倒伏着的柳树卡着。水红色的春褂儿，青裤子，黑色方口搭襻布鞋。辫子散着，如一堆乌云。脸很白，睡着似的。风把散落一河的油菜花瓣吹过来，簇拥在她的周围，一漾一漾地……
家里人不知道她是何时溜出来的；也根本想不到她会投河自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