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约翰福音》
梳妆台上凌乱的摆满了各种化妆品,廉价至满街泛滥的大宝,到昂贵至令人倒吸一口气的国际一线奢侈品牌,还有上次任务结束后扔在旁边一直没有整理的假发——一顶夸张的红色小短发,不远处的柜子上还有许多造型各异的假发造型,它们一个个套在光头模特的脑袋上,相对应的墙壁上还贴着照片,照片上是同一个女孩,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造型设计,以及不同的署名。
开放式的衣柜也是如此,分门别类的服装,从十几块钱的地摊货到几千块钱的高级商厦的专柜品牌货,不同的风格诠释了迥异的个性。
镜子里的女孩一头乌黑的腰际长发,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及膝,脚上穿着一双略显陈旧的帆布鞋,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偏白,是病态的白皙,一看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林黛玉式的悲剧人物,但双眸又透出刁钻的个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丁舟说,每一个创造出来的人物都是艺术品,亦真亦假,难辨虚实,便是我们的成功。现在我仿佛能够体会这种感受了。
我满意地看了看镜子里的梁敏芝。就像镜子里被我化妆成另一副模样的少女,褪去外壳,就不再是我似的。
我清楚地记得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变身是在我整整十三周岁的那一日,其实我的记性未必好到三年之后依然记得当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只是它太特别,于是,我在脑海里无数次回忆,无数次温习,终于牢固地将那一天封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天,爸爸妈妈的长久战彻底地谈崩了,家里能摔的东西也没了,他们口中所有叫骂的词汇都枯竭了,他们难得安静下来,和平地坐在客厅里那张几乎已经能够抓得出棉絮的旧沙发上,沙发上有一道丑陋的缝补的痕迹,是我的手工,很差劲。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注意到那是他们第一次打架的时候,妈妈用蛮力将爸爸推翻在沙发上,嘴里喊你这个混蛋,今天老娘要跟你拼了。
然而,是她高估了自己,论实力,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当他的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她挣扎着,尖利的指甲张牙舞爪地抓破了他的脸,他的胳膊,他拼命闪躲,她的手一落空,划破了几年前我们一家从二手市场讨回来的沙发,沙发的棉絮飘出来,狼狈的落得满地都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指甲断了,割破了她的手。
碰巧我从学校放学回来,准备放下书包去丁舟家吃饭,当时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我在丁舟家蹭饭吃了,看到这一幕,我听见她的哭号,又听到她满嘴脏话辱骂当时卖给我们沙发的店家也看她好欺负,骗了她。
于是,他们的争吵从一个话题又转向买沙发时的意见,我也知道那时候爸爸想买木质的硬沙发,觉得质朴实用,但妈妈却一眼就看上了绸料裹着的软沙发,说实话,买回来的时候我也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它被妈妈破坏了,我自知手艺笨拙,还是一针一线将它补好。
他们用少有的温柔口气叫我的名字,我以为他们会祝贺我又长大了一岁,给我送上生日的祝福,结果,他们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是爸爸先开的口,“蒋艾,我和你妈打算离婚。”
“说清楚点,我不是她妈!”妈妈忽然抢了爸爸的话,把我拉到她的面前,她的手劲有点大,把我弄疼了,我往后躲,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爸爸打断她,朝着她大吼:“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胡说什么!你给我闭嘴!”
“就是到了这一步,我更要让蒋艾知道!我和她都是受害者!是被蒙在鼓里的人!”一般情况下,接下来他们会开始对骂,但那天,爸爸沉默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抱着脑袋,没有抬眼看我。
于是,妈妈没放过我,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说:“蒋艾,今天我跟你说清楚,我不是你妈!”
蒋艾——你们听到了吗,不是艾艾,也不是小艾,没有亲密的昵称,就连我亲爱的爸爸妈妈都对我直呼其名,仿佛整个世界都与我疏远,我是孤独的夜行者,一无所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饥寒——物极必反,真的到了这个世界的极端,我反而镇定了下来。
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没有哭,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如果我开口告诉他们我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惊讶。
是在我第一次到丁舟那儿吃完饭回家的时候,在家门口听到的。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今天我放学回来,他们都还没回家的真正原因,也知道了他们每天吵架,吵了十几年,并不是因为爸爸喜欢到恩宁街泛滥成灾的理发店理发,进去的时候头发多长,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是一个样;也不是因为妈妈喜欢和每天都会在我家门口来回转上几圈的猪肉强打情骂俏,猪肉强会把最好最新鲜的肉以最低的价格卖给妈妈。
事实上,是妈妈逼爸爸带她去看看我的亲生母亲,她想知道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当年是以怎样的能耐生出了我。当然,她并没有如愿看到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回家继续又吵又闹,认为是爸爸将她藏起来了,生怕妈妈伤着她。
“蒋艾,你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妈妈的眼泪落下来,我好久都没见她哭了,她跟爸爸吵得气死我活的时候,几乎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越哭越伤心,渐渐泣不成声,我却没有动情,像一桩木头人立在那儿,两眼低垂地看着地面,出奇的冷静:“那我是谁的孩子?”
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一直处于沉默的爸爸,重复道:“爸爸,我是谁的孩子?”
爸爸定在那儿,半晌,他伸手将我拉到跟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带有他独特口气冲到我的脸上,我注视爸爸的脸,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过爸爸的脸,干燥,沧桑,额头上还爬出了几道皱纹。
“孩子,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孩子,我都是你的爸爸。”
“你骗我吗?”
“这是真话。”爸爸抬起头,凝视着我的脸,努力对我笑了笑,笑容有些别扭,“爸爸是不会骗你的,你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这话你能明白吗?”
我看着他,生硬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句话刺激到了妈妈,她抽噎着开口了,“那你有本事把整个事实都告诉蒋艾,告诉她,当初她还在襁褓的时候,你把她抱回家,说这是你买来的孩子!实际上,她明明是你跟那万人骑的****生的!姓蒋的!你是不是欺负我不会生!所以从一开始就骗我!”
爸爸被妈妈的话激怒了,他们又开始相互吼叫,就像是原始草原上撕咬的野兽,“你少说一句会死啊!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我们离婚,今天就离,所有的东西我都不要,全给你!你还有什么资格乱吼乱叫,小心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
妈妈让爸爸唬住了,她赶紧闭上嘴,原本打算反驳他的话,全部都咽回了肚子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都如此纠缠一辈子,却没想到成人的世界那么复杂——拖延时间,坚持战斗,时刻警备,只是因为还没有谈好条件。到这一刻,我的鼻子才酸了。
“走啊,那趁民政局还没下班,我们现在就去!”这是妈妈缓过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她将爸爸从沙发上拼命地扯起来,爸爸没有挣扎,他甩开她的手:“我自己会走!”
他们朝着家门口走去,两个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再多看我一眼,我感觉自己披上了哈利波特的魔法袍,成了透明人,他们谁都看不见我了,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见我。
“你们离婚了……我跟谁……”声音弱弱的,似乎是呓语,然后,牙齿开始打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应该听不到吧,我听见铁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地关上,紧接着,外面响起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最后,声音越来越远,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我还站在原地,身体里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爆发了。
“你们离婚了……我跟谁……”
泪腺快速地分泌。
“你们离婚了……我跟谁?”
嗓门在声嘶力竭之后,像是被撕裂了。心,像是被人拔了一道口子之后,撒上了一把盐,痛得我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为什么非要在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知道吗?”
……
沉默是这个世界在声音褪去之后,给我的唯一的答复。
黑暗是这个宇宙在光明消失之后,给我的唯一的色彩。
……
我的世界,从此,失聪,失明,声音与光明都是奢侈的守望。
给了我生命的两个人,同时从我的人生撤离了。
唯一的依靠与希望都破灭了。
我累了,瘫坐在地上,几乎晕厥过去。
离婚,真的是两个曾经相爱的人,最好的道别方式吗?
在我的十三周岁刚好到来的这一天,我矫情地认为衰老与绝望,离我不过一步之遥。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将我紧紧捆束,我从黑暗与痛苦的啃噬中挣扎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丁舟那儿,门开着,这种心照不宣的暗示,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走到餐厅,丁舟坐在饭桌前,饭菜已经被扫了大半,他没有抬头看我,自顾吃饭,夹起一口菲菜炒蛋,塞进嘴里,然后,淡淡地说:“今天来得有点晚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自己去盛饭吧,不然,饭菜要冷了。”
丁舟没有察觉我的异常,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今天晚了,他从来都是我不说,他不问,他没有问过为什么我总到他这儿蹭饭,也没有问过我家里的任何情况,而我从小就懂不闻不问是漠不关心的一种方式。
我低下头,讷讷地去厨房盛饭,眼泪唰唰地落下来,掉在碗里,我努力没让自己哭出声来,端着饭碗坐在饭桌前,埋头大口大口地扒饭,没有夹过一筷子的菜。
咸咸的泪水,夹在香糯的米饭里,吃进肚子里,汇成了悲伤的河流。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碗里,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此刻,我看不见丁舟脸上的诧异,他走到我的身边,蹲下来,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背上,温柔地抚摸,他问我,蒋艾,你怎么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的心撼动了。
即使知道自己现在很丑,眼睛哭得红肿,脸很花,头发上可能还粘了米粒,但我还是猛地扑进丁舟的颈窝,抽泣着说:“丁舟,你娶我吧!”
那时候我还不懂要嫁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想让我跟着你过吧,别让我再回到那黑房子里去。
鼻涕眼泪蹭在他的肩膀上,丁舟有几秒钟的迟缓,然后,继续安慰我:“傻孩子,你还没成年,就算成年了,也没有到合法的结婚年龄啊。”
“我十三岁了……今天,整整十三岁了,那你告诉我,还差几年,还要几年我才能嫁给你!”我急了,红着眼睛问丁舟。
丁舟惊讶:“蒋艾,今天是你的生日?”他显然没有想到。
我低下头,用力地点点头。我想丁舟大概是以为我太失落了,他安慰我:“傻孩子,没事的,是爸爸妈妈没给你过生日吧?有我陪你。对了,想吃蛋糕吗?”
明明是想吃,我长那么大都没有吃过几次蛋糕,可是,我却只是使劲地摇摇头,我想告诉他,我难过的真正的原因不单单是有没有人给我过生日。
丁舟拉起我的手,说:“来吧,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他的话让我惊讶不已,充满泪水的眼睛里丁舟是一道模糊的光芒,“是什么礼物?”
“跟我来吧。”我就这样跟着丁舟上了楼,这还是我第一次参观丁舟的家,虽然之前来丁舟家吃饭就已经是轻门熟路的事,我也想趁着丁舟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好好参观他家,可是,楼上每个房间的门都锁着,我的好奇心一次次地被打败。
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间,确切来说我也没弄明白这能不能算是一个房间,这里有一面大镜子,还挂着许许多多的衣服,地上有几十双鞋子,我还没数过来,他就把我按到椅子上,拨开我的头发,说:“今天,蒋艾应该做美丽的公主。”说罢,他就打开了化妆盒,我第一次知道丁舟会化妆,以前我总以为只有女人才有这种本事。
丁舟只用了二十分钟,就为我完成了第一次变身,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的女人衣服,选了一件,让我到洗手间换了。这是一个成熟的造型,我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长大了十岁。你们可以想象到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变得陌生,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过程吗?
接着,丁舟还问我,“想不想再玩个有趣的游戏?”
我点点头。丁舟让我先一个人在恩宁街走一圈,看看能骗倒多少平时熟悉我的人。出门倒垃圾的邻居陆奶奶把我当成了陌生人,我站在她家门口,她把我赶走。卢莉是和我同年级不同班的伙伴,我看见她从杂货店打完酱油回来,绕到她的身边,对她笑了笑,她愣了一下,惶恐地从我身边跑走。
她们都没有认出我,我的心底竟有一丝得意。
还有人对我吹口哨,我回头,看到一个满头黄发的非主流,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挂在额前的刘海几乎把他的眼睛都遮住了,脸上还有几道可怕的刀疤,这肯定是附近的小混混,我心想,这样的家伙不惹为妙。我刚要转身起步快走,他捋开了挡在眉前的几根头发,露出了他的眼睛,嘴角微微一翘,我差点喊出他的名字,他用手指堵住我的嘴唇。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丁舟的换装游戏吧?
那天,我和丁舟在外面逛了一圈,两个人像没心没肺的小瘪三,我见识到了与众不同的丁舟,我以为他与我是惺惺相惜,心里对他更是依恋,但在回到他家卸了妆,换回了衣服,我又是原本的蒋艾了,他再也不是对着我吹口哨的非主流了。
我回到家,黑暗的房子,空无一人,我不懂难道离婚了之后,就意味着各奔东西吗?我在沙发上躺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敲门声就搅乱了我的睡眠,我揉揉眼睛去开门,两位穿着警服的警察站在门口,我的身体微微一怔,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带走了。
充满福尔马林怪味的医院,好像一座迷宫,永远没有尽头。
来的路上,他们就对我说,“昨晚发生车祸的时候,两位的伤势就很严重,他们被送到医院抢救,我们在他们的血液里检测到了酒精……”
我想努力接受现实,但又热切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我使劲地扭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我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两位警察一前一后跟着我。眼前没有一样是幻觉。
“从其中一位死者的皮包里,发现了离婚证,办理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如果我们没有推测错的话,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一起喝了酒,对了,我们还发现了一份抚养协议,上面提到的孩子蒋艾是你,没错吧?”
我闭上眼,不愿让大脑再去复读警察陈述的事情经过,可是,大脑却要和我唱反调。
“昨晚我们的同志往你家打过电话,但是,没有人接……不然,及时的话,或许你还能够见死者最后一面……”
他们都死了,生前拼命想要分开,好不容易要梦想成真,到头来,却连死也要在一起……会死不瞑目吗?还是会侥幸黄泉路上还有旧相识,不至于一路无人说话,太孤单?他们会因为经历了生死,而不计前嫌地相爱吗?
我站在停尸房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想把在眼眶打滚的泪水也倒吸回肚子里,可结果更加糟糕,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连续两天,我到底哭了多少回,已经无法计算。
我只感觉全身一阵一阵的发冷,不断地打着冷颤,拥抱已不足以取暖。
绝望是一口深井,昨天我在岸上观望,今日已纵身其中,悲伤将我紧紧裹住,我抽噎着,几乎窒息。
我没有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他们也不用像踢皮球一样地嫌弃我了,我成了孤儿,对他们来说,这是不是最公平最完满的结局……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门被轻轻叩响,丁舟在门外询问:“准备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