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向阳湖笼罩着一片湛蓝,凉爽清明的风淡淡来袭,明丽的落霞洒满山丘、田野。一片片残荷在夕阳的掩映下,渲染出一丝悲壮、一丝忧郁。
终于印入眼帘,那一排排由他们亲手建造的红砖瓦房,在小路的一侧,依旧整齐地排列着!近了,更近了!最后那一排,最左边那一间,不就是三十九年前,她与先生萧乾、还有一双儿女生活过的地方吗?
那时候,他们被列为“臭老九”,随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队人马,从遥远的北京下放到咸宁向阳湖,从事农业劳动。这一呆就是将近四年的时间。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精神上的压力,使得年过六旬的萧乾患上了冠心病、肾结石。她双脚双手上指甲则统统变了形,由于挑担过重,左肩还长出一个大瘤子。女儿也染上了一身病。如今,萧乾已作古多年,孩子们也早已长大成人,远在国外。
三十多年惨淡的回忆,三十多年如梦的感念!今天,她终于回到故地。我以为,对一个81岁的老人,一个情感丰富的知识女性,她一定会热泪盈眶,一定会言辞哽咽。
可是,她用微笑面对着这一切!
这就是文洁若!一个女翻译家给我的第一震撼。
她指着房子说:“对,就是这间,萧乾就住这里”。语速很快,声音也清脆,全然不像81岁的老太太:“我记得,这儿还有一个门,门旁有一个猫洞,是萧乾挖的,我们拣了一只流浪猫,养起来……”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双手还做着呵护小猫的动作,时时发出清朗的笑声。
屋门终于被推开,显然里面住进了人家。一群人簇拥着,她走了进去,“对,就是这里,当时我们就住在这里”。她有些激动,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文字里解读这位不平凡的女性。读她写作的自传《生机无限》,读萧乾的文章,读记者对他们的采访。我知道,这是一个经历坎坷的苦难女性,也是一位卓越的知识女性。
她经历了抗日战争的民族灾难,曾经靠变卖家产直至抵押房契过生活。解放初,她毕业于清华大学英语专业。工作后,她冲破重重阻力,嫁给了长自己17岁、还带着一个孩子的作家萧乾。此后,随着萧乾被打成****,她们全家进入长达23年炼狱般的岁月。年迈的母亲被逼自杀,丈夫萧乾几度自杀未遂,她自己当然也住进了“牛棚”,随后一家四口下放向阳湖“五七”干校。直到“****”结束后,她们全家才恢复正常生活。
苦难并没有压倒她,在长达数十年时间里,文洁若不仅著书多本,还翻译了800多万字的外国文学作品,成为我国为数不多的资深翻译家。目前,年迈的她依然在孜孜不倦地译文著书,其精神可歌可泣。
我在心里仰视着她,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其本人,只是反复翻看书本上她的照片。从年少时期一直到老年,一张照片一段经历、一段往事,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甜甜的微笑。从学生时代开始,一直笑到老年,那张永远阳光的笑脸、那甜甜的微笑,深深地感染着我。
我想象着,50多年前,文采飞扬的文洁若,是怎样挂着灿烂的笑容,甩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在北京的楼道间、屋内外,迈着匆匆的脚步,来回地奔忙。她甜甜的嗓音、她银铃般的笑声一定给她周边的人带来无比的欢愉。
我想象着,30多年前,这位瘦弱的知识女性,是怎样担着重重的担子,在向阳湖的田埂上行走。她坚强的笑容,她永不低沉的嗓音,一定抚平过家人心中的伤痛
今天,我终于与她零距离接触。2008年11月中旬,咸宁市特地举办“向阳情 咸宁缘?文化名人看咸宁”活动,请来一批当年在向阳湖劳动的“五七”战士故地重游,我有幸参加本次活动并见到了文洁若,也终于看到了她那常留我心底里动人的笑。
毫不夸张地说,这张笑脸更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在我读她的文字的时候,我几度为她的遭遇落泪。在我首度踏上向阳湖这块土地的时候,在我走近那排红砖瓦房的时候,我的心底就翻滚着一股股强烈的感喟,不可名状。可是,老人用她的笑容化解了这一切。
这是一种经历了大苦难的笑,是一种懂得了真生活的笑。这笑里展示着一个柔弱女子的刚强,这笑里包容着她复杂的人生经历与情感。
人们争先恐后与她合影,她来者不拒,一一配合。
晚霞一点点褪去,天几乎就要黑了下来,人们才搀扶着老人,慢慢地离去。
我却单独留了下来。我看见,院子里两盆菊花开得正艳,一黄一白,散发着扑鼻的清香。一颗金钱橘挂满金黄的果实。院后是一大片橘林,灯笼一样的橘子在枝头摇晃。林子里一大群鸡鸭,低着头觅食,一面还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当年的这个院落,是否有这番景象。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屋里的主人文洁若,在她的心底里,永远有这番景象,祥和而安宁。这番景象也总流露在她脸上,无论在怎样的景况下,都激励着她自己,也感染和鼓励着她的家人、周围人。当然还包括我们,虽然首度相见,却不能不倾倒在她的微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