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褒洪德便递了降表。
赵叔带只带了五十骑进城受降,其他的军队皆驻扎在城外。他虽然个性审慎,有时却又十分胆大,全不怕褒国是故意诱他进城。
百姓们都站在街道两侧观看,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倒不象是举国投降,反象是正处于喜庆的节日之中。
叔带骑着一匹黑马,目光下意识地自路旁的百姓身上扫过。这么多的人,他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他想到姒儿,她是褒国的女子,会否就藏身在这些百姓之中,悄悄地注视着他?
不会!他轻轻摇了摇头。如同她那般拥有致命美丽的女子,无论在哪里都会是目光的焦点。如果她真在这里,只怕远远就已经看见她了。
当天夜里,在褒国的皇宫中举行盛大的宴会迎接赵叔带。交战的双方在一日之内便冰释前嫌,宾主尽欢,觥筹交错,谁都不再提曾经的战事,似乎双方早已经交好多年。
褒姒坐在镜前,怔怔地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身体里似乎总有另外一个她,正在左右着她的心意,有些想法的产生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真的放弃了吗?你不会放弃的对不对?其实你还有机会留住他的心。
她用力摇了摇头,那是自己的心意吗?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赵叔带的身影,和世子洪德比起来,他的神情过于漠然,五官也不及洪德那般俊秀。但不知为何,自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觉得他很熟悉。似是前世的好友,前情尽在眉尖心上,诉也诉不清。
只是,那熟悉不仅是相知相守的,还有混杂于其间的恨意。
恨意是如此之深,深得想要……,她迟疑,想要杀,死,他!
她打了个冷战,猛然起身。编钟沉郁的音乐随风而至,一名宫人低声禀报:“公主,世子请您献舞。”
她轻咬朱唇,回眸看了看镜中自己的身影。
她着一身大红的舞衣,衣料是上等的蚕丝所制,无风自动,有心无心。她轻轻地旋身,长长的衣袂便四散飞扬,如同正在云间起舞的仙子。
宫人不由张大了嘴,她是女子,日日见到公主,但仍然时常为公主的美丽所痴迷,那些男子又怎能抵挡得了公主的一颦一笑。
只是公主却从来不笑,她跟了公主多年,公主笑的次数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十次吧!
她想公主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为何从来都不笑呢?这样想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真是生了个猪脑子,公主贵为公主,还能有什么烦心的事?
在侍婢的心里,这世间最烦心的莫过于家里又派人捎信说没有粮食吃了。除此之外,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人不开心呢?
褒姒随着乐声来到皇宫的大殿之时,赵叔带已经饮了数杯酒了。他的酒量向来不好,薄有些醉意。世子洪德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此时悄声说:“赵大夫,除了金银珠宝外,下臣还有一件礼物烦请赵大夫献给天子。”
“是什么?”
“那便舍妹褒姒。”
“什么?”赵叔带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
“舍妹褒姒。”洪德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谁不知道天子好色,诸侯国进贡之时常有进献美女的先例。
“褒……姒……”他喃喃地重复。她说不出三日他们还会再见面,现在才过了一日而已,他们便见面了,只是她却是褒国进献给天子的礼物,而他则将是那个亲手将这礼物献给天子的人。
“你看,她来了!”洪德轻轻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他抬起略有些醉意的眼,她飘然而至,身着大红舞衣,头上仍然只插了一朵浅蓝的花。他的目光落在那朵花上,似闻到缕缕幽香。
他并不问褒姒,反而问起那朵花,“这花如此奇异,我从来不曾见过,是贵国的特产吗?”
洪德有些错愕,所有在场的男人皆如痴如醉地注视着褒姒,只有他居然问褒姒头上的一朵花。与鲜花相比,褒姒美丽多了。他道:“那是舍妹种的花,除了舍妹之外,无人知道种植之法。”
他灵机一动,又加了一句:“大夫若是喜欢,临走之时可带些花种去。我令舍妹传授大夫种植之法,以大夫这般文韬武略,象种花这种小事,又岂能难得倒大夫。”
他笑笑,若有所思地说:“只怕这种花也只有她能种得出吧!”
他复拿起桌上的酒樽,一饮而尽。就算带些花种去又如何?如果没有你,这花便失去了灵魂。
那一夜,赵叔带喝得酩酊大醉。他被宫人扶入后宫之中,隐隐看见宫中种植的蓝色花朵。花在深夜里静静地散发着芳香,让他本来就因醉酒而有些混乱的头脑更加零乱不堪。
朦胧中,褒姒似乎来到他的身旁。他有些不安,到底褒姒是即将进献给天子的女子,以她的姿色,必然宠爱有加,到时,她便是贵妃,而他则是臣子。
他想起身,但浓郁的花香却如同一张网一样将他紧紧地缠绕在里面,使他无法移动分毫。他看见褒姒轻轻地解开衣袂,如同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
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忍卒睹。原来太美的东西和太丑的东西会有相同的效果,让人不愿凝视,因怕看得久了,就会迷失在其中,无法自拔。
次日,赵叔带醒时,红日已高。
叔带看见枕边碾碎的蓝色花瓣,他将它们捧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虽然已经过了一夜,花瓣上却仍然带着那种迷人魂魄的幽香。
他抬头,看见坐在镜前的褒姒,经过了一夜,她更如同鲜花般地怒放。
他忽然怒发冲冠,不可遏止。他自塌上一跃而下,抓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望入她美丽的双眸:“这到底是什么花?为何会使人心智迷乱?”
褒姒淡然道:“这花是多年前,一个来自西方的人带来的。他长相奇特,被人们当成妖孽处死。他临死以前告诉我这种花名叫罂粟,是世上最美最危险的花。他将所有的花种都交给我,请求我种植这种花。他说,只有我才最适合这种花。”
叔带茫然松手,后退了一步,是罂粟影响了他吗?昨天夜里,当两人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时,那是因他被罂粟所控制,或者只是出于他自己的心意?
他看见床上的片片落红,他不由惨然一笑。“你是要进献给天子的女人,我却与你发生了苟且之事,我该如何回去面见天子?”
褒姒双眉微竖,“你是否想一死谢罪?”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褒姒淡淡地道:“那我呢?你死了,是否也要我陪着你一起死?”
叔带一愕,不错,若此事被别人知道了,褒姒也定然难逃一死。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犹疑不决,唇边有一句话,翻翻滚滚许多次,却无法吐出来。不若我们一起死吧!
只是,她可愿意与他共死吗?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意,转头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们都可以不死,我们可以一起逃走。”
她绝望地看着镜中自己比一夜以更显美丽的面颊,他不会答应的,若他答应,他便不是赵叔带。
虽然相识不久,她却莫名其妙地了解他的心意。也许正是因为他如此,她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他走,想要与他携老。男人,是应该有所担当的吧!
果然,他坚定地摇头:“我绝不会带你私逃,赵叔带是堂堂丈夫,怎么可以做出叛君诱拐之事?这件事由我一力承担,是我强迫你所为,无论君上要如何惩治我,我都心甘情愿领受。”
她忍不住仰天长笑,多年以来,她从未如此笑过。此时,她却笑得无比欢悦,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这便是她一心想得到的男人,也许过于固执迂腐,也许不懂变通,或者正是如此,她才更加无法释怀。
赵叔带怔怔地看她,她从不笑,忽然一笑,他的心竟没来由地一紧。笑原来是比哭更悲哀的。
她笑了半晌,似觉这是有生以来所遇到最可笑的事情。
他皱眉,抓紧她的肩头,喝道:“不要再笑了!”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她安然凝视着他的双眼,脸上又恢复到那种冷漠中带点哀伤的表情。她道:“愚蠢,你真是愚蠢!天子不会知道你与我之间的事情,你无需请罪,更无需死,我自有办法应付。”
他呆了呆,迟疑道:“可是……”
她打断他的问话:“就算你想死,等回到镐京,见了天子以后,被天子发现了什么破绽,你再死也不迟。”
他默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悲凉如水的心情。他向来是淡漠如仙的,对于功名利禄也不甚在意。赵家的先人来自于北方,在朝中累世为官,算是世家。但赵家人丁却不甚旺盛,一直以来都是一脉单传。
到了他这里的时候,年少英俊,文武全才。家里人朝中人都看好他,以为他必是将来国之栋梁。他早早便与公主雪儿订亲,这婚事也算门当户对,双方自幼都见过面,互相也很喜欢对方。如果,如果不是遇见她……,或者晚一些遇见她,等他与雪儿成亲以后……
他用力甩了甩头,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不管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着他,他都要一力承担。只要不伤到她……
他却不知,当他不愿与她离去之时,早已深深地伤害了她。
三日之后,赵叔带带着褒姒返回镐京。
一路之上,褒姒始终沉默不语。每日只是坐在马车之中,连饭菜都是送入车内吃的。赵叔带策马走在车畔,只觉得车内死寂,全无活物气息。使人不免产生错觉:褒姒已不在车内。
他时时向车内凝视,虽然隔着车厢,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形,却似能感觉到女子明亮忧伤的目光。
他的心便没来由地一紧。他知他可以骗得了褒姒,骗得了别人,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意,他毕竟是牵挂着褒姒,前所未有的牵挂。
不日到了镐京,褒姒上朝面圣,虽只是惊鸿一瞥,却满朝咸惊。这女子美得不祥,让人想起夏末的妹喜,商末的妲己。
天子数日不朝,再上朝时便哈欠连连,人虽然在朝堂之上,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时而露出一抹暧昧的笑,下面站立的群臣见了,面面相觑。
流言无风自起,迅速传播,这女子必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二千多年后的H国歌城国际机场。
我走下飞机的时候,脑子里仍然充满了周幽王令人生厌的嘴脸。想到如同褒姒这样一个美人,却要日日陪伴着这个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的古代天子。虽说傍大款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到底是令人扼腕叹息的。
褒姒又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子,虽然我已经比灵儿之时更能控制她的心意,但我却无法抵制她心里的恨意。
她的恨如此强烈,似有毁天灭地之能。这不免使我不安,爱一个人,真要如此强烈吗?爱到不愿放过他的生死,连同自己的生死。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在爱与恨之下,其它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她们是我的前世,却又似与我全无关系。她们皆是忧伤婉约的女子,巫龙儿却不是。
我的哈欠才打到一半,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加长型轿车便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门打开了,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自车内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行礼,“巫小姐,欢迎来到鄙国。我是皇室总管罗宾,奉命前来迎接小姐。”
我张着嘴,连哈欠都忘记打完了。难道H国对待外宾都是这样有礼节的吗?但我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外宾,我不过是一个小留学生罢了。
我咽了口口水,总算把嘴闭上了,“贵国真是太客气了,居然要劳烦皇室总管先生亲自来迎接我。”
罗宾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哪里哪里,小姐是我国的贵客,能够迎接小姐是我的荣幸。”
我第一次知道我的面子原来如此之大,这种阵仗哪里象是迎接一个小留学生?简直就象是国家元首出访。
当然如果真是国家元首出访,外面会有许多花童手捧鲜花,齐声欢呼。
我上了凯迪拉克,汽车一路驶出机场,我连入关手续都不用办。
一路行来,我很没风度地伏在窗户上向外张望,我可是第一次出国,当然会象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