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婴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若公主生下的是位公子,那就是赵家唯一的后人。小人斗胆,请求公主准许小人把公子带出去抚养。”
庄姬哑然失笑,“把赵氏的孩子养大,又能怎样?难道你要他杀母替父报仇吗?何况这个孩子是男是女还未可知。”
“我有奇异的感觉,这个孩子一定是男孩。公子在死前早已经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他曾经悄悄托付小人,若生出的是男孩便起名叫赵武,希望他可以光复赵氏。”
庄姬默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她咬紧牙,身下有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孩子,你还未出生就已经想要母亲的命了吗?
她万般艰难地开口:“好吧!若孩子真能活着生出来,你就把他带走吧!”
程婴深深一鞠,“多谢主母。”
她不由地自嘲地笑了笑,这么久以来,都不曾再有人称她为主母,到了此时,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居然还有人称她为主母。
疼痛撕心裂肺地传来,她想也许她会因这疼痛而死去。但她却不能死,若她死了,这孩子便再也生不出来了。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竟生起了一丝希望,也许,也许那孩子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只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过去的一切就都让它过去吧!她不再有仇恨,就算会有下一世,她也不会再痛恨赵家的任何一个人。
心底柔软如棉,脆弱如丝,到底是自己孕育了几个月的小小生命。
这个过程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屋里只有她与程婴两个人,她默默忍耐着痛楚,连最微弱的呻吟声都不曾发出来。若发出一丝声音,可能就会被屠岸贾的手下侦知。
终于,那孩子自母亲的身体里脱落出来,张开朦胧的眼睛,四下里环顾着。奇的是,孩子自生出来便似已经知道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居然一声都不曾哭。
程婴拭去额上的汗珠,“恭喜公主,真是一个男孩。”
她无力地摊在榻上,想要伸手抱一下孩子,却连伸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带他走吧!趁没人知道赶快带走他吧!”她的面容冷漠,似将被带走的孩子与自己全无关系。
连程婴的心里都觉得不安与疑惑,这真是一位母亲吗?她到底是否还有人类的情感?
他将身边的药箱清空,轻声对手中的孩子说:“武儿,若你真的有知,就千万不要哭出声。只要离开这个皇宫,我们就安全了。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英武不凡的男孩子,到时一定要为赵家的人们报仇。”
报仇?庄姬的脸上泛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容,所谓之报仇,在伤害别人以前,已经伤尽自己。
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她自己亦是执着于仇恨的人,若她能够放弃仇恨,也许生命便不会这样。
“快走吧!我在房里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只怕过一会儿就会有人进来了。”
程婴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背起药箱走出房门。
庄姬看着那房门关上,泪水终于悄然划落,所谓之报仇已经与自己无虞,这孩子能否生存都只看上天的旨意了。
她用尽全力站起身,每一行动,更多的鲜血便争先恐后地涌出身体。她也不知自己会有多少血可流,但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死。她必须要设法拖住屠岸贾,在程婴离开皇宫以前,他不能让他找到他。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用厚厚的布条勒住流血之处,又塞了一些衣物在腹部,短时间内,便无人可看出她的异样。
走出房门,门外的两名宫女安静地出奇,她们平时无事之时总是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两人脸色都有些怪异,心不在焉。
她问:“屠将军进宫了吗?”
宫人点头,“屠将军还在大王那里,马上就要过来看望公主了。”
她依着栏杆坐了下来,不能让屠岸贾进她的寝宫,只要他一走入她的寝宫,就能发现她已经生产这个事实。
宫人互视一眼,自花丛中摘了一些花朵放在庄姬的身边。浓浓的花香遮住了庄姬身上的血腥之气,她心下了然,两名宫人是早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是真心诚意的笑,许久以来,不记得有多久,好象从上一世开始,她都不曾开心地笑过了。
但此时,两个不知名的宫人,可能还受了屠岸贾的钱财,看似漫不经心的细微之处,却让她感激非常。这一丝柔情,大概只存在于人类之中吧!
她安静地等待,渐感觉到睡意侵袭而来。她知自己不能睡着,若这一睡,只怕再也不会醒过来。
一名宫人轻轻推了推她:“公主,屠将军来了。”
她震做精神,勉力展开灿烂的笑容。
与此同时,程婴身背着药箱急步向皇城大门行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卫众多,他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
那孩子在药箱之中悄然无声,自孩子出生到现在,他还不曾哭过一声。这多少有些怪异,可能是因为孩子并非是普通的女子所生。
程婴并不知道庄姬有何不同之处,在他的眼里,公主是个古怪莫名的女人。他无法从公主的神情上看出她心里所想,连她是否真的痛恨赵氏,他亦无法知道。
他想她到底是残忍的,杀了夫婿全家,又全不动情地送走了自己唯一的骨肉。他想,他这一生都无法真正明了公主了。
前面便是皇城的大门,一名将军当门而立。他知道这是韩厥,晋国的第一高手。自赵氏灭后,他便成为续屠岸贾之后,最有势力的人之一。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先发一言,似都在心里暗暗地惦量着对手的份量。
他终于一笑,深深一鞠,“韩将军,有礼了。”
韩厥挥了挥手:“我见过你,在赵家。”
他心里一凛,赵家门客上千,韩厥到赵家的次数也不多,居然能够记住平平无奇的他。他却仍然好整为暇,全不惊慌:“小人只是一名普通的郎中,这次进宫不过是为公主看病罢了。”
“普通的郎中,”韩厥重复了一句,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公主玉体如何?”
“已无大碍,只是少许不适。”
韩厥便默然,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方才问:“你这箱里装的是什么?”
程婴微笑道:“郎中的箱中自然是装着药。”
韩厥笑了笑,侧身让开道路:“走吧!”
程婴一愕,如此轻易就可以离开吗?他不敢多言,拱了拱手,便向着宫外行去。
待他走出宫门,韩厥忽然问:“是男孩吗?”
程婴不由停住脚步,一阵冷风吹来,他只觉得遍体生凉,他才发现,全身早已经满布冷汗。他没有回头,却轻轻点了点头。
身后似传来轻微的叹息,“快走吧!江湖风波险恶,前路难行,先生多自保重。”
他不敢再停留,急步走出皇宫。回首间,已是两世为人。皇宫的门在身后阖上,他却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向城外奔去,脑中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屠岸贾终究还是会发现公主生产的事情,虽然他已经逃出了皇宫,但屠岸贾却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定会全国搜查,到时他该怎样保住这个小孩呢?
许久以来,屠岸贾都不曾发现庄姬如此美丽了。当她对着他粲然一笑时,满园的鲜花都顷刻失去了颜色。他便有些失神起来,公主的美丽到底还是无人能及。
他连行礼都忘记了,有些意乱情迷地在公主身边坐了下来。
他觉得她有些不同了,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你来了。”庄姬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自如,象是一个殷勤的主妇正在询问归家的丈夫。
“我今天与大王提到你我之间的婚事,大王也十分赞同。只等你分娩之后,将养好身体,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庄姬若有若无地笑笑:“将军还真是心急。”
“与公主结为夫妻是我多年的夙愿,现在总算能够实在,我又怎能不心急?”
庄姬淡然道:“将军不怕死去的赵氏一家阴魂不散吗?”
屠岸贾傲然一笑,“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尚且不怕,难道还会怕死人?”
庄姬笑笑,“不错,死去的人都已经死去了,还有什么能让人觉得不安呢?”
她脸上的笑容虚无缥缈,让屠岸贾忽然心生不安。微风袭来,吹起她长长的衣袂,使她看来如同谪仙。他不由握住她的手,“我会好好待你,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她不置可否,重新开始?今生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她的手为何如此冰冷,冷得如同死人。她虽然体温本就较常人要低得多,但此时,身上已经全无一点温度。
他忽然起身,一把推开庄姬寝宫的大门。浓重的血腥气立刻扑面而来,屋内的情形使他不由地轻轻颤抖。怪不得她忽然曲意奉承,原来是怕他知道她已经生产的事情。
他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是真的觉得愤怒了。赵家的人都死光了,为何心里还惦念着他们?
人类的感情大多是自私的,因爱生恨不过是一瞬间。
他冷笑回首,毫不怜惜地抓住庄姬,不顾尊卑地撕开她的衣袂,藏在衣内伪装腹部隆起的衣物便落了出来。他抓起那些衣服,逼视着庄姬的眼睛:“这是什么?”
庄姬淡然一笑:“你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他冷笑:“那个孩子呢?”
庄姬悠然望向宫墙,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墙内的人渴望着外面的生活,如同墙外的人一心想要进来。“他已经走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再也找不到?”屠岸贾仰天长笑,“只要是我想找的人就没有找不到的。”
他大步向宫外走去,想要置那孩子于死地的念头不知是出于对赵氏复仇的恐惧还是出于嫉恨。
“来人啊!传令下去,在全国范围内捉拿出生半年以内的婴儿。如果找不到那个孩子,我宁可杀光所有的小孩。”
庄姬颓然坐倒,身边的花朵已经在刚才的争执中被捻碎了,她俯身拾起几片零落的花瓣,花香依旧,只是花已经失去了生命。不久以后,这些花朵就会慢慢消失,变成空气中的一抹余香。
她抬起头,便看见韩厥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恍惚地笑了笑,许久不曾见到他了,自从赵氏灭后,许多人都改变了。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信任韩厥,只知他如同一个最忠实的仆人一样跟在自己身边,一心一意地服从着自己的命令,从来不曾奢求过什么。
她知道一个男人如此地跟随着一个女子,必然是出于某种原因,但她却已经无暇思索,亦无力思索。
她问:“他们走了吗?”
韩厥点头:“程婴走了,屠将军也走了。”
她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生命正在悄然流失。她知自己活不长久,但奇异的是,她竟想起了许多遗忘了许久的往事。那些前世的事,如同传说一般自脑海中一掠而过。
她忽然了然于胸,原来一切是这样的。
她道:“韩将军,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韩厥轻笑:“公主要我做的事情,我又何曾拒绝过?只是公主身体如此虚弱,应该传个御医前来诊治吧?”
庄姬摇头:“我不会死,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现世的生命。”
韩厥微微一怔,不明所以。
“赵氏祠堂,赵叔带的牌位之后,有一个七彩的陶罐,韩将军可否替我取来?”
韩厥点头,走了几步不由回首,欲言又止:“公主……”
她安慰地笑笑:“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宿命,我现在只是重归宿命罢了。”
待韩厥走后,她命宫人取来羊皮纸,凝神静思。十六年的时光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乃至三生的时光一掠而过,亦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那封印她的符咒,她记得清楚,只因已在那符下生存了许久。
她以丹砂画符,决定将自己重新封印。是否会有来世,还未可知,但这一世,已经再无可恋。
准备好了一切之后,她忽然想到那个刚刚被带走的男孩,那是她的儿子,可是她只来得及看他一眼而已。
虽然屠岸贾说过要杀光全国范围内刚刚出生未满半年的小孩,她却并不真的担心。生灵涂碳,这大概就是她一次次降生的使命。
她自嘲地笑笑,赵赢子与赵叔带都没有错。也许错的人是赵婴齐,那个深爱着她的婴齐。
她的心便又是一阵剧痛,婴齐,来世,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来世我们又一次见面,也许只是因为庄姬被封印以前的那一点不甘,才会有我巫龙儿的出现。
我的目光落在仍然打斗不休的两个大男孩身上,回忆着我这一生的并不太漫长的时光。
我还没有过十七岁的生日,不知还有机会过吗?
每个今生相遇之人,也许不过是继续前世未了之缘。二鬼子、天养、WILSON、武松、丽莎、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公主,乃至我亲爱的老妈,虽然我不能对号入座,但在许多人的身上,我都看见了他们前世的影子。
太婆婆用尽心力将我送回到前世去,让我看到这一切的发生,是否她早已经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我悄然起身,向着三十九层天台的尽头走去。人们都在注视着天赐和天养,打架的两个人也都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在对方的身上。
谁也不曾注意到我。
就算注意到我,也无法改变什么。巫龙儿可能会把自己的感情弄得一团糟,也因此而累及整个欧洲,但若巫龙儿只是一心求死,还有谁能够阻止得了我?
只是我却不知我是否真能死,根据我前世的记忆,我想要死大概也是很难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这样做了。
沿天台的边缘种满了玫瑰,现在是玫瑰盛放的季节,微风拂过,便有淡淡的花香。
对于花草树木,我并没有特别的好感,不过如是。事实上,对于许多事情,我亦没有特别的好感,不过如是,甚至是我自己的生命。
我回头望望,天赐和天养脸上一块青一块紫,两个人都呲牙裂嘴,都已经打得没力气了,似恨不能狠狠地咬对方一口。
我哑然失笑,可爱的一对兄弟,若没有我,你们应该是很友爱的吧!
我跃起,身后传来惊呼如潮。天赐与天养一起大叫:“龙儿!”
人在空中是做自由落体运动,据说在半空中的人瞬间就会因失重而昏迷,因而跳楼的过程并非如同想象那般无法忍耐。
三十九层楼并不是特别高,不可能高入云端,除非那天正好有雾。
我在空中之时,却并没有昏迷,许多前尘往事如同轻烟般地掠过,谁会想到,到了最终,巫龙儿居然会选了这样一条道路。
许多人会流泪吧!
一只小小的麻雀受惊地自我身边急速向上飞起,我想对它说:“不用怕,巫龙儿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又觉得好笑,其实我的生命到底不过是一场闹剧。
然后我便听到“砰”的巨响,至于我会摔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无法预料。听说摔死的人是很恐怖的,四肢尽断,脑浆崩裂,全身浮肿,总之是不成人形。
这大概是我唯一的遗憾,我生来就是一个美人,本可以选一个更优美点的死法。但形势所迫,我居然会使用这种让人恶心的方法去死。
从这个角度,我能看见碧蓝的天宇。
居然没有下雨,记忆里,我与雨是分不开的。
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唱着那首诗,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许多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然后便是警车的长鸣声,再然后,我便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