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像好几天了吧……
这几天陶安妮放学之后,走出校门都会情不自禁地环顾校门口一圈,看看有一个人她是不是又来了,那个人陶安妮小时候常叫她苏苏,总不叫她的名字,其实,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叫艾舒,安妮大可以叫她舒舒,但是她记得她说舒舒听起来像叔叔。
如今,好几天了,艾舒都没有出现,这也包括今天,快临近放学的时间,陶安妮从窗口的位置望下去,只见到一些移动小摊早已候在校门口,其实,在一个星期轮换一次小组顺序的班级里,陶安妮是不能总霸占着窗口的座位,但是,好像是从艾舒第一次找到学校来,她无意间发现从教室的这个位置能够将校门口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之后,就死赖着这个位置,不肯与人交换,为此还差点和同学大打出手,可显然最终是她如愿了。
陶安妮就像是一只横着来的螃蟹。背地里常常有女生这样议论她,倘若她不是长得漂亮,估计早就成了全班公敌了,可是幸而她的漂亮脸蛋为她赢得了不少的异性缘,那些想提高人气或者想出位的女生,需要巴结着陶安妮的时候,也不得不讨好她。
此时,数学老师还在讲台上分析着上星期期中考的试卷,那张试卷陶安妮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抽烟的时候,拿来跟人取火时烧了,反正考得那么差劲,留着也没有用,当老师说到函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那么陌生,好像好久都没有翻过书了,高一和高二开学发的课本,至今还崭新地躺在课桌里,练习本上全是与课本内容毫无关联的随性涂鸦。
前段时间她和董明枢刚在一起的时候,董明枢还笑过她,初中是怎么毕业的,那时她回答他,就是找个优等生做男朋友,临时抱佛脚一两个月,然后就考上高中了。她说得那么轻松,董明枢肯定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事实上她骗了他很多,唯独这件事她一开口就说了实话,她很聪明,只是不想学习。
按照陶安妮的性格,早退或者看到课表上不顺眼的课程马上逃课是她的习惯,但是,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了,她并不喜欢把所有话都爱重复三四次的数学老师,今天她却耐着性子忍到了下课,哪怕中途她极少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陶安妮还特意往窗外望了一眼,依然没有看到艾舒的身影,好像连她都不想在把力气放在她的身上了,果然都是无异于常人,陶安妮轻轻地哼了一声,是看不起艾舒。陶安妮想前段时间艾舒不该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的,但当时明明自己心里很厌恶被人这样跟着……那现在又究竟是怎么了?
陶安妮原以为自己会为此松掉一口气,但是,心底浮起的失落却道出了她的真实感受,这不免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想不到自己竟然还会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友情,她的嘴角荡起了一丝笑影,这笑是嘲笑,她不笑任何人,笑的正是她自己。
陶安妮觉得自己现在清醒过来了,她抓起柳丁皮夹克,还有那只羊皮小包,换下球鞋,利索地将双脚套进了一双崭新的皮靴,蹬起“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就准备走出教室,但她才走出了教室门,就被教导主任凶巴巴的面孔被吓住了,她侧了侧身,想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可是,显然今天教导主任就是冲着她来了,他一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说:“陶安妮,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周围一同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同学,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陶安妮,有人低声地说:“这是第三次了吧?好像说事不过三,这次主任他来真的了吗?”
马上有人轻声地应和道:“以前被劝退的学生不是都只给了三次机会吗?这次应该不会例外的……”
陶安妮寻着那些虩虩嗖嗖的小声音望去,狠瞪了那几个悄声议论的人一眼,对教导主任说:“最近我又没有违反校规,干嘛要去你办公室啊?”
人群中有个声音冒出来,尖尖的,特别引人注意,是沈悦,她拨开人群,走到教导主任的身后,委屈地说:“陶安妮,你拉帮结派,勾结外校的不良学生在放学的时候偷袭我!你现在说你没有违反校规!”说着说着,沈悦用力地抽泣起来,边哭边说:“作为朋友,我才劝你不要和男生随便来往,现在你堕胎了,倒是来找我算账,说我乌鸦嘴……呜呜……”
“沈悦!”尽管教导主任提高声音喝止了沈悦的哭诉,陶安妮还是觉得压不住心底的那口气,这是诬陷!这是造谣!她一火起来,推开站在她附近的几个人,快步走到沈悦面前,按住她的头,用力地扯住她的头发说,“我让你嘴贱!让你胡说八道!你没能耐跟我斗,就不要用这些下三滥的理由!”
陶安妮是认真的,沈悦被擒住了,没法挣脱,她的脸上留下了好几道陶安妮指甲的刮痕,周围的人都看呆了,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要去劝架。
“陶安妮!住手!你给我住手!”教导主任牵动了他臃肿的身躯,设法阻挡陶安妮,旁边的人才吐出一口气,像是清醒过来了,涌上去,要把她们两个拉开。整件事弄得很轰动,楼上楼下的人都挤到三楼来看热闹,教导主任搁不下面子,气哄哄地先回了办公室,让陶安妮他们班的班主任亲自把陶安妮带过来。
【2】
教导主任本身就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在教导处打下手的实习老师看到他面如关公似的走进办公室,便找了借口去检查教室卫生,没留在办公室里等着受气。他走出去的时候,迎面看到了陶安妮满脸恨气地跟在她班主任后面,便知道接着的事情就不太妙了。
陶安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教导主任正站在靠窗的位置抽烟,他听见脚步声,捏灭了烟头,没有马上转身。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除了呼吸声,便是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陶安妮不屑地瞥了教导主任的背影一眼,轻声嘟囔着:“有话就说,闲着没事让人来默哀还是做祷告啊!”
站在陶安妮身边的班主任先听到了这句话,扯了扯她的衣服,瞪了她一眼,想叫她不要多嘴,但谁知道陶安妮才闭了嘴,她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折腾,嘻嘻哈哈响起的铃声是在催她快点赴约,她前天新交的男朋友,中外混血,一双蓝色眼睛幽幽地看进陶安妮的心里,他从小在国外长大,脾气不好,嫌读ABC没意思了,便背着他爸妈跑回国,他怕回家被爷爷奶奶遣送回国外,便从家里偷跑出来,每天泡网吧,他和陶安妮就是在网吧认识的,因为在国内没有朋友,缠陶安妮缠得厉害,刚刚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陶安妮打架打得火热没回他,现在干脆用电话轰炸了。
铃声响了好一阵,如果不是班主任一直给陶安妮眼色,她肯定早接起来了,但迫于压力,她把手机关机了,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待教导主任的宣判,她不是不怕被学校给劝退了,之前那些同学的议论没有错,她也知道教导主任的底线是三次机会,前两次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情,她没有怨言,但是这段时间她真的没有在学校惹事了,如果是因为沈悦的那几句话,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到办公室里有趋于宁静了,教导主任转过身,没有陶安妮想象中的火药味,他很平静地对她说:“陶安妮,学校里明令禁止带手机,你就偏偏带;学校不提倡早恋,你却差不多可以做恋爱专家了;学校不准打架,你倒是又在同学面前出了一次风头;还有头发!看看你的头发,都像什么样子!银白色的,你以为自己是老太婆吗?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你自己照照镜子,难道都不觉得自己这样很难看吗?”
教导主任说这些的时候,陶安妮还不以为然,教导处反正是她常来的地方,据以力争的反抗方式并不是首选,所以她多数时候还是会选择沉默。她想他也没有那么恐怖嘛,如果只是这样唐僧式的训导,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上教导处都没关系,大不了当山寨罗家英在唱“only you”。
可是,今天陶安妮是低估了教导主任,狠话都在后头,前面的话都仅仅是铺垫而已,他想告诉她一个事实——我们学校不适合你。
“所以,你怎么看呢?学校不会做得那么没有人情味,档案上写了退学的话,你去别的学校,也没人敢收,按常规来说,我们一般都会先与你家长谈谈,看看你想转去什么学校。”陶安妮听了教导主任这席话之后,愣住了,换句话来说,她明白“与家长谈谈的意思”就是说劝退。
“为什么?为什么要劝退我!”陶安妮这是明知故问,像她这样的问题学生学校是巴不得一个都没有,所有的为什么早在教导主任的开场白中就交代清楚了。
教导主任没有应陶安妮的话,他把视线移到她班主任的身上,说:“陶安妮的档案你去找负责的老师说一下,这些工作都要在她转学之前完成。”
班主任点了点头,就知趣地先走了。
倒是陶安妮还不死心,她站在那里,用力地抓着办公桌的边缘,十个手指的关节白得发亮。
教导主任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说:“这些事我一般是不与学生直面谈的,明天让你的家长来一趟。”
“家长”两个字加了重音,就像是一个钉锤一般重重地敲在了陶安妮的大脑,她原本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唰”的一下,犹如是一块不力反抗的布匹,被人迅速地从红色的染缸扯出来,扔进了白色的染缸中,她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气焰,他击中了她的死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连反击的打算也放弃了,狼狈地跑出了教导处,与刚回来的实习老师撞了个满怀,他看见她脸上的惊慌,还有她眼眶里蓄满的液体,是眼泪吧?他想再确定一下,陶安妮却早已跑出了他的视线。
她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个永远没有人能够发现她秘密的地方,但那是哪里呢?她不知道,但当她被冬日的冷风吹得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超市门口。
【3】
又是这样……每一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每一次心里的秘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人窥视到的时候,每一次想要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超市,然后,像现在这样推着购物车,冲进超市的食品区,疯狂地从物品架上把东西一样又一样地扔进购物车里,连超市的售货员都无数次向她投来难以置信的眼神,恨不得凑前问一句,小姑娘,买那么多这是要同学聚会吗。
可往往陶安妮会逃过那些疑惑的眼神,当整辆购物车被装得满满的时候,她会迅速地推着它离开,最终,手里牵着好几袋的食物,从人群中穿过去,这些时候,她就不再是那个骄傲的蛇蝎美人,她低着头,以卑微的姿势,飞快地行走,渴望找到一个安静的、没有人可以窥视到她的地方,将手中所有的食物都一扫而空,统统装进肚子里。
超市大楼的楼道是陶安妮常去的地方,因为她知道现在的人看到了电梯,就不会再走楼梯了,所以,那是一个最让她有安全感的地方。
楼道是黑漆漆的,完全由声控灯控制,每次陶安妮消灭完一袋食物的时候,就会在黑暗的楼道里大暴一句粗口,看着灯光像是人猛然竖起的耳朵,一下子照亮了整片楼道,她就会嗤嗤的笑,笑着去打开一袋未开封的食品袋,这样反反复复。
但是这一次,陶安妮笑不出来了,她在哭,如果楼道也有记忆力与感情的话,它能知道陶安妮她很少哭,像今天这样哭得如此伤心得更是少之又少,楼道的灯一直都亮着,就证明了问题。
人在哭的时候,很难将一样东西下咽,可陶安妮就这样硬生生地把那些垃圾食品塞进了嘴里,好几次都因为抽泣得太厉害而呛得直掉眼泪,看上去像是哭得更加伤心了,但她觉得这个时候连食物也变得不可靠,也欺负她,她越想便越是伤心,伤心的时刻,才感到了真正的孤独——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更没有能够依靠的爱人,她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任何人的牵挂,如果今天她会因吃了太多垃圾食品休克过去而离世的话,想必也没有人能够找到她。只当有一天,大厦的保洁工人清理楼道的时候,才能嗅着人体腐烂的臭气,找到她的尸体。
想到这里,陶安妮真是哭笑不得。她是一个病孩子,一颗定时炸弹,所有人都只追随她光鲜妖媚的身影,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走到她的心里去。
这个时候,多希望有一个人在身边,她可以是一个陌生人,也可以是……陶安妮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头顶上那一盏乌亮的灯,她想说也可以是艾舒,但最终没有勇气说出口,她悲伤地闭上双眼,手中的薯片抖落了一地,一股因饱腹而引起的恶心,突然间涌上了胸口,她没忍住,全都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