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额济纳河平原已经进入一年中最漫长的冬季。一夜辗转难眠,雷钧痴痴地站在窗前守到天亮。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个决定他乃至整个九连命运的日子。望着满眼的荒芜与苍凉,耳边响起嘹亮的军号声,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满含期待又莫名痛楚。
三天前全团考核尘埃落定,团长亲口告诉他,这个周末将宣布对九连建制保留与否的最终决定,他还说师长一定会兑现当初的诺言。这本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因为他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九连的整体考核成绩带到了全团的前五名,堪堪第五名。
再过十多天,就是他三十周岁生日,步入而立之年,人生也翻开了新的篇章。这六七年来他从来不敢给自己庆生,年年都在惶恐和纠结中度过,因为每年的这个日子都伴随着老兵们黯然离去的身影,每年的这个日子他都在担心自己的命运……今年,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去留,可是,关于九连兵们的命运,他不敢也无法揣测。
上午八点四十分,雷钧和胡海潮一身崭新的冬季礼服,神情凝重地步出九连营房。兵们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站在窗户前默默地看着他们。
司令部会议室里,邱江和王福庆一脸肃然,抱臂而坐,一旁的参谋长埋头翻阅着一摞档案。见到雷钧和胡海潮,邱江点点头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王福庆起身道:“兵们的思想还稳定吧?”
胡海潮下意识地回答:“报告团长、政委,我们都作好了思想准备!”
邱江和王福庆相视一笑,邱江道:“看起来,你们俩比兵们还紧张嘛。”
王福庆笑道:“老邱,宣布吧。”
“本来师长要亲自来的,但集团军临时有重要会议,所以,就我来宣布吧。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不算很好的事。”邱江顿了顿,看着两个站得笔挺的上尉,说道,“按照师里的全盘构想,经团党委研究决定,保留九连建制。”
雷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三十多个战士,最多只能留下五个军政素质最优秀的,再额外增加一个转士官的名额,算是九连的火种!给你们两天时间做工作,报参谋长,由他最终决定。”
邱江话音未落,胡海潮讷讷道:“团长,能不能……”
邱江抬手道:“不要再讨价还价了,执行命令!另外,九连的营房在老兵走后要挪出来给新兵连,九连留下的老兵能带新兵的带新兵,不能带新兵的,暂时在新兵连打杂。”
王福庆补充道:“老兵办完退役手续后,胡海潮马上去后勤处报到。至于雷钧同志的去向,团里还在研究。最后还是要提醒你们,思想工作不能放松,政治教育还要跟上!”
2003年冬至,大雪纷飞。最后一批新兵入驻九连,雷钧悄悄地搬出了九连,敲开了后勤处协理员胡海潮的宿舍。
“调令还没下吗?”胡海潮表情错愕地看着他。
雷钧无奈地撇撇嘴:“昨天政委找我谈过话了,一是去师侦察营,二是按照我母亲的意思,去军区宣传部。”
“好小子!”胡海潮一掌拍来,“你看,能文能武,上哪儿都是香饽饽,还拉着个脸干什么?”
雷钧摇头苦笑:“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要干什么?难道想转业?”胡海潮张开嘴,下巴都快抵到胸口了。
“我想出去走走。”雷钧不置可否,愣了半天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胡海潮跟出门来,大声地说道:“别告诉我你还想留在九连当连长,那是疯子才干的事!”
那天正午,雷钧冒雪爬上了羊羔山。这个严寒的冬天,他再次想到了应浩。烈士音容宛在,而他对余玉田的仇恨却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在冰冷的地下躺了很多年,并将永远躺着的兄弟。这么多年来,是余玉田的过失给了他动力,是应浩的精神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
烈士陵园里静悄悄的,上山祭奠的人早已走完,陵园门口留下了一地凌乱的脚印。雷钧远远地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背影如冬松般纹丝不动地站在应浩的墓前。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子,然后又走向了他们。
余玉田转过头来,雷钧看到了师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分明挂着两行晶莹的泪水。他突然心底一阵抽痛,就在刚才,在他看见余玉田背影的时候,还厌恶地皱起眉头。
张义显然对雷钧的到来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轻轻地搂住雷钧的肩臂,递上手中的半瓶白酒,说道:“倒上吧,我们都在等你。”
余玉田长舒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烈士陵墓,转身默默地离去。
“小雷,有个隐藏了很久的秘密,师长一直不让我说。”张义小心翼翼地柔声说道,“应浩的母亲是师长的姐姐,他们亲如父子。当年那场车祸发生的时候,师长还是副营长,带着兵们正在南方抗洪一线,直到半个月后才赶回去。为了给应浩更多的爱护,他宁愿离婚也不要孩子……”
雷钧的身体晃了晃,闭上眼,别过头去。
“你不应该恨他的,这些年他受的煎熬,是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
雷钧的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吸吸鼻子说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张义摇摇头:“一切都过去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雷钧泪眼蒙眬地看着余玉田渐行渐远的背影,坚定地点点头,然后缓缓地举起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