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利一边开车,一边四处打量着,说:“他们搭起军用指挥所了。”自清顺着勇利示意的方向,果真看到一间帆布帐篷耸立起来。再看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心想这就是戒备森严了。
军人中,有几个身轻如燕的背着绳索,在戒备圈以内约五六十米的地方围了一圈。德凯说:“这是准军事禁区吧,经过警告后强行闯入者,军方开枪是不负责任的!”
车返回村里,还未停稳,自清就跳下来向前跑去。眼前,男女老少炸开了锅。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猴子,他一根手指戳到闵主任鼻子上,大声叱喝:“亏你还姓着闵!怎地不叫他们开进坦克,泼了汽油,干脆把这村子烧成灰烬?”
另外一些人围着辜书记,惊魂未定地说:“我们上下老的老小的小,你可得为我们作主啊辜书记。”
几个小孩口呆目瞪地看着一切,也不哭泣,仿佛傻掉了。
就在这时,指挥所方向传来扩音器的声音:“各位乡亲们不要惊慌,这里是贩城县非典防治工作组。因你村有非典地区返回人员突然死亡,为确保你们的健康安全,和对全县人民负责的态度,我们临时封锁了事发地。在此期间,我们将全力保障你们的食物供应,请你们呆在家里,不要随处走动,最大限度避免与其他人近距离接触,并戴上口罩。要注意家里的清洁卫生,下一步,我们将逐家发放消毒水。”
自清这时只觉得心里无底,但还算懂得稳定重于一切的道理。他疾走吁呼:“乡亲们请回,按照统一安排,保持稳定,事情会得到妥善处理的。我,还有县里的两位同志,加上辜书记、闵主任在这里负责,请大家相信!”
勇利、德凯和辜、闵二人也再三保证,人群议论一阵后,陆续散去了。
自清等五人汇集到闵主任家。没一会儿吴大平打来电话,和自清他们交流了隔离区内外的情况。接着开了一个会,自清首先说:“情况是严峻的,大家要做好充分思想准备。如果闵焕生确诊为非典,根据已有的常识,我们可能要坚持七至八天。之后,确定没有新的病例,警戒才能够解除。因情况特殊,在这里呢,我们成立闵家湾非典工作小组,辜书记、闵主任、我,加上县文化局的胡记者和企业家何经理,一共五人。我的手机和闵主任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保证通信畅通。要密切关注事态动向,同时注意保密工作,避免引起群众恐慌。要特别注意加强防范意识,安全就是胜利。大家看还有什么需要强调的?”
辜、闵二人也说了几句,又声称连累了勇利和德凯。勇利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既来之,则安之,只不要给你们添麻烦就行。”德凯笑着说:“原先写过一些突发事件,但都是事后采访。如今有机会成为‘战地记者’,应是一件难忘的事情。”
五人强作轻松,只是彼此言语对接不甚紧凑,多少有点像背台词的意味。
自清和指挥部通了电话,说是去领取消毒水。一行人出村没走多远,刚接近栓绳子的地段,哨兵就挥旗示意,让来人留步。接着绳子两边的人隔河对话,确定了身份,成箱的消毒水被送到绳子底下,随即士兵退后,自清他们再才上前领取。
五人回到村子,一户户分发消毒水,又叮嘱村民,千万不可随意走动,要搞好卫生,一旦发觉身体不适立即上报。
接着又领取菜蔬、粮食,逐户登记送到门口。村人们多数如木头一般不说话,只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接过食物后将身一闪,就进屋不见了踪影。
德凯平素里蓄住了身子,几趟来回后,就气喘吁吁地说:“幸亏才二十多户,否则非典的眉目还没有搞清楚,我自己早就非典了!”到了那哑巴家,哑巴老母甚至一脸惊喜。她领取了食物菜蔬,满口答应着加强卫生。哑巴也露了脸,只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呆呆地不动,看着显得分外遥远。
夜还未深,但显得分外难熬。德凯看着满地的烟屁股头儿,对自清说:“干粮不够了,明儿只怕要叫他们捎一条过来。那些在水里浸泡过的蔬菜,嚼起来像棉花一样的乏味儿,不如就去菜地里摘些新鲜的,猛火一爆,味道最好不过了,否则看着长过了头也可惜。”
自清应了,又转头笑对勇利道:“你先前雄心勃勃,说希望体验体验生活,想不到真的验证了。”勇利苦笑着说:“像这个样子体验生活,却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唉,如今老天爷脾气越来越坏,干热、暴雨、飓风海啸什么的层出不穷,不想让人过舒坦日子呢。”
德凯也若有所思,说:“人类要发展嘛,大自然也不肯让步。从历史上看,每前进一步,人类就要和灾难作一次巨大的斗争。十四世纪,光是鼠疫导致的黑死病,就让全欧洲丧生了四分之一的人呢!”
勇利笑道:“话题扯远了。我们只是些小人物,还是希望整个贩城平安大吉才是正事儿。”
闵主任听了,也插嘴说:“何经理还在自称小人物,我们这些刨地球的,就变得更像蚂蚁一样了!就说村干部吧,一年到头难得看见几张票子。农人呢,收了一点庄稼,”他边说边颁着手指头比划:“却历尽犁田、耙地、播种、施肥、除草、打药、抽水、收割、脱粒、扬晒……一道一道程序下来,变成商品,还要装袋过秤,论斤讲价,最后一亩地也不过折价几百块钱。今年虽然大幅度降低了负担,但关键还要看粮食行情,不然还是有不少农人日子难过。”
辜书记也有感而发,说:“农人苦,农村的土干部更苦!历史上,我们除了上缴经济任务,还要承担粮食指标任务。那些年里,村里除了口粮,能上缴的都上缴了,还是有十多万斤的空缺。十多万斤啊,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差价。一斤一两角哪,合计起来就是两万来元!都说辜寨村债务突出,债务从哪里来?是历届的班子硬撑着脸面呢!对上得奖状,对下却苦集体,苦了村干,苦了农民哪!”
德凯哪里知道这些事情,他听得不大明白,又怕自己忘记了似的,还拿笔记在本子上。辜书记见德凯一头雾水,解释说:“以前的农村任务又分作粮食任务和经济任务两大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双结零’。举个例子,经济任务是十万元,而粮食任务是二十万斤,指标价四角。那么上交二十万斤粮食后,就抵消了八万元的经济任务,下余只需要二万元现金就大功告成。而现在只有十万斤的粮食,即使加上两万元现金,但仍有四万元的亏空需要自己想办法了。”
勇利听了连连点头,说:“我记得有一句古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人倒是眼光厉害!”
德凯接过话头,说:“农民生活得好与不好,百分百要算在当官头上。就我们贩城而言,多好一件税费改革的事儿,偏被折腾成破事儿!如果先就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了,又哪来先一阵子自清他们大半个月的奔波?”
自清笑道:“话是这样说,但税费改革已是大势所趋了。你们看欧美发达国家的农业政策,都是经历了农业剥削和农业扶持两个阶段。我们呢,长时间以来,一直以农业积累,去促进工业发展。农业作出了太多牺牲,‘三农’问题愈演愈烈。所以,现在应该是工业扶持农业的时候了。我觉得,税费改革就是一种先行的姿势。”
辜书记、闵主任两人俨然受到了鼓舞,都说:“这样最好不过,农人终于盼出头来了!”
这么聊了一阵,时间才不至于太难熬。但是过了一阵,又没有什么好的话题。闵主任便安排自清三人上楼休息,他和辜书记在下面房里守一会儿电话。
楼上房间的床铺另外加宽了,自清兄弟三人躺在上面,倒不觉得拥挤,但只是睡不着。夜气从门窗缝隙间进入,丝丝缕缕却无声无息。
勇利又点着了一支烟。他看着漆黑的窗外,说:“可苦了那些执行任务的军人。”德凯接话说:“他们这个,就当是和平时代的练兵吧!”自清却忧心忡忡,说:“这架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为止。”德凯颇为乐观,说:“可惜没有酒菜,要不然学着古人的军旅畅饮,肯定是一件难以忘怀的事情!”勇利马上小声吼他:“打住!你这德凯,分明是挑拨人的唾液腺。却不知这等荒村野岭,哪里能与城里饭店相比?”
众人都笑。德凯又说:“昔时乌江霸王别姬,今儿闵家湾三雄受困,只是没有红颜相执。”自清笑他:“你这风流才子,只恨不得变成乾隆微服私访呢。”勇利也笑骂他说:“风流才子尚可恕,下流才子不可饶。”德凯却嘻嘻笑着,说:“老大也该找个红颜知己,什么时代了,还那么迂。”
自清听德凯这么一说,眼前唰的闪过一个人影,正笑面如花站在跟前,他内心里不由得一个哆嗦,忙抑制住,嘴巴上淡淡的说:“我哪有这等本事!”
勇利见状,说:“这事也不可强求,没有了也罢,做那普通人图个轻闲。遇到了呢,过分闪避也有失人味,倒不如顺其自然。”
自清问勇利:“丁菱还好么?”勇利答:“目前妊娠反映比较厉害,总希望我多陪陪她。但也体谅我,知道我事情多,家里需要照应。越是这样,我这心里越发惭愧!”自清连声叹息:“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呢。”
德凯沉默了一阵,仰头看着屋顶,说:“不瞒两位兄长,我倒是经历了一次那样的磨乱。那时候,丫头们还没有出世。有一次我在书店里逛荡,一个女孩子老是在我身后,样子像在找书,那眼神却跟着我转。后来她过来,问我是不是叫胡德凯,我说是。她一脸惊喜,说难怪这么眼熟呢,你的文章我都看过无数次了,写得真感人。我当时笑着说,都是些胡编乱造的玩意儿。那女孩不信,说那么细腻的文笔,不可能是凭空捏造的。就这么认识后,知道了她是下面乡镇中学的语文老师。一次我上省城,巧合的是,她也上了同一辆车,就和我并排坐着,小鸟依人的样子。各自办完了事,又电话约在一起吃饭,然后看电影。呵呵……”
瞥见自清、勇利都笑着不作声,只是看着自己,德凯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两下,接着说:“凡人之心嘛,又不是当菩萨,不沾人间烟火。当时,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我就管不住自己了。偏偏她也默可,两人鬼使神差,干脆去外面开了房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后来,一次、两次无休止的约会,又怕人知道,做贼似的。那女孩本有男朋友,说要和他吹,跟我在一起。这怎么能成?我态度坚决,劝她面对现实,说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她哭得很厉害,说最后再做一次。做的时候她不流泪了,一口咬在我肩上,整整咬掉一块肉。当时,她眼里射出蛇蝎一般的光芒,现在回想还心有余悸。唉,幸亏是在冬天,伤口没让别人发现!这之后,我也算是教了乖,哪里还敢再去惹那个是非?”
德凯一段故事,听的另外两人哈哈大笑。自清说:“我记得在热天时,我曾经问你肩上的疤印,你说是冬天的时候长疮包所致。现在才知道,那原来是一处风水宝地呢!”勇利也逗他说:“冬天不冬天的,也不打紧,反正你有办法对付池燕。最庆幸的,应该是你当时只想着应付交差,没有心思玩鸾凤颠倒。不然,只怕连做种的玩意儿都没有了!”
三人再次大笑。后来德凯又对勇利说:“那丁菱在县里孤苦伶仃,又那么体贴二哥,可得细心周全一些!”勇利答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时机成熟时我会向丽敏坦诚这事,你和老大也要从中周旋再三。”德凯说:“贩城这等事儿也不鲜见,我们附近那家开砖厂的老板,养个小的,就只差没有明媒正娶,两个女人同居一屋,还姐妹相称,亲热得很呢!再说,丽敏婚后性子温柔多了,想必不会过分为难。”自清也点头称是,说:“日后正宫偏宫,可得勇利两头奔波的了!”三人都笑,看时间不早,各自落下枕头睡了。
自清心里存事,老是惦记着这场风波,不知它会如何演变。看勇利、德凯已经入睡,又想记着二人是因自己牵涉而进,免不了几分自责之心。后来又想到女人,一时心乱如麻。便努力驱赶,反倒睡意毫无。如此挣扎来去,全身都燥热起来。
一直到后半夜,自清迷糊睡去,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到一座寺庙拜佛求卦。寺庙烟雾缭绕,庄严肃穆,自清也无比虔诚。摇了一卦,上书:“菩提座下苍生游,奈何红尘一方舟。甘苦付诸一声笑,葵未尾子甲申头。”自清恍惚间不解其意,便默念了几遍,叩首平身,抬眼却看到那哑巴裸着前胸,颈间一串硕大的佛珠,身体显得蚯蚓般的愈加细长,脸上毫无表情,两粒眼球却熠熠生辉。
自清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愈加纳闷儿,想自己历来当那鬼神为虚无之物,原本不会如此诚心。只听说那天哑巴在县城开口,后来却口齿失灵,又恢复了原状。现在竟然做了如此荒唐之梦,看来是自己神经过于紧张。又觉得那卦词有趣,再去回忆,只记得一句“甘苦付诸一声笑”,以及其中的那种意境,其余的具体字眼,却水汽一般的蒸发掉了。忽然又想起那哑巴开口唱的歌词,什么太阳破,什么球儿破,这究竟是指的什么呢?
(3)
自清三兄弟起床时,辜书记、闵主任已将上午的工作安排妥当。自清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四处看看后,就踱到阳台上,只见警戒线外,一溜军人站得像一排木桩。往天上看,一团一团的云滚动着,有的被吞噬掉了,有的在无限膨胀。自清感觉有些沉闷,便走下楼来。
自清和吴大平通过电话,相互报了情况。一切都没有多大的变化,尸体送到了省城的专家组检查,情况未明。他抹了一把脸,点燃起床后的第三支香烟,恶狠狠的猛吸了一口。
县文化局打手机给德凯,对他进行了慰问,还说期间的费用参照出差待遇。德凯大声笑着说:“参照个球咧,捎两条香烟过来急用。”
又消磨了一阵时光,闵主任抓起一只扩音器,在村子里来回走动,一边大声叫喊:“各家注意了,做好卫生勤消毒,保持距离不聚众,鸡犬圈养不乱跑,困难及时提出来,彼此关照常联络,团结一心夺胜利哪!”喊了一遍又一遍,如同街头小巷的小商贩。只是看着滑稽,但心情不佳,在场的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闵主任喊完,回到屋子给一帮人沏茶。他一看茶叶盒子,只剩一些粉末,又进屋去拿了一包,然后用滚水泡开。自清端过一杯,看那茶叶却似枯干的棉叶,褐黄的水中总算有点绿色,有那么一两分的茶叶之气。又看到勇利、德凯只是端过后放在一旁,自清怕生出尴尬,大口吹着热气,连连啜着。
正在这时,大家同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抬头去看,只见外面的天空正渐渐变暗,就那么一两分钟后,接近正午时刻的光亮,竟然像被关上了窗帘,屋子里已然变得漆黑一片。
几个人又站起来,到门口去想看个究竟。屋外面也如傍晚时分,要亮不亮,要黑不黑,房屋、树木都罩进了阴影之中。稍远处一团黑影移动了一下,眸的叫出一声,原来是一头牛。
随后一切都归于沉静。半晌,闵主任说了一句:“难道是日食?”辜书记断然否定道:“不会,满村的狗儿都没做声呢!”众人在沉默中,听到瓦砾之上的蹦哒之声,原来是冰雹。有一些从屋顶弹跳着滚落下来,砸到人的皮肉上,既冰且硬。
贩城的春季下冰雹,这极为罕见,大家万分奇怪。闵主任一脸惋惜,说:“不知道又要砸坏多少油菜花苗了!”勇利也一脸纳闷,说道:“古怪!天气预报怎没有通知?”
正当众人心神不定,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喊:啊——
那声音如同发自地狱,尖锐而惨烈,仿佛遭受剥剐之痛,一时让人皮肉紧绷,毛发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苍老的叫喊:“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那叫喊声带着恐怖,绝望中带着挣扎,最后一阵接不上来,只剩下嗬呼嗬呼的一串串模糊音。
闵主任脱口而出:“是猴子爸的声音!完了,猴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