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呵呵一笑后干了。喝了几轮,勇利说道:“德凯省些吧,今儿我贪饮几杯,回头你驾驶。”说着话,举起杯子就和自清连干两下。接下去,只是象征性给自清倒些,自己仍是满满斟上了,再一轮轮干掉。这两个男人一时都喝得眼光朦胧,夹着舌头说些话儿含糊不清似笑似哭。好在德凯清醒,勒令自清和勇利就此打住,最后三人共饮了一杯团圆酒,这才重新启程去了。
勇利明显喝多了,早餐一般肚子填得不是很饱,又喝得急,歪着身子就躺倒在后椅上。自清强睁着眼睛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没有太阳的天也还明亮,但玻璃上淅淅沥沥的飘上来许多雨丝。那些雨丝汇集成河后,仿佛流淌的眼泪。
自清正恍惚着看得出神,路边蓦地闪过一道人影,软绵绵细长的身子,不是那闵家湾的哑巴又是何人!
说时迟那时快,自清眼睁睁看着车头直奔哑巴而去,情急之下啊的一声,手臂疾抬,直奔方向盘而去。
那车子猛一转弯,以失重的态势斜刺出去,一时轮胎蹭得嗤嗤作响。
一辆大卡车正迎面疾驰而来,在近距离急刹,庞大的车身轰隆隆地颠簸着,但只是摇晃着继续滑行,哪里又停得下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小车头部被卡车一口吞进,像鱼泡泄气一般,迅速消瘪。
仿佛是电闪雷鸣。在那一刹,自清只觉得身子剧烈地弹跳起来,接着头部一麻,整个身子向地心坠去。
只一转眼功夫,两车交汇处腾起一团火苗,火苗很快变成火焰蔓延开来。
火苗呼呼而至,自清最后的意识里,正在出现一个殷红的世界,那里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远远跑来;近了,变成了少年;再近了,又是一个青年男子;面对着他时,那脸孔却模糊不清;到最后,眼前那殷红的世界逐渐变淡,逐渐升高,逐渐熔化成了蓝天白云……
德凯勾着头颅,两只手臂丝线般下垂晃动,一缕鲜血正从指尖潺潺下滴。
车后面还有着一些动静,那是醉梦复醒的勇利正在努力挣扎。
此刻,自清的眼球突兀兀的,很是恐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意识却完全空白,对发生的一切只能视而不见。
(7)
刘小芹赶到医院时,自清的头鼓胀胀的肿得像一个篮球,而且全身没有知觉,两侧瞳孔放大——这和死人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的确,自清一度属于死去的人。被送到急救室时,他呈休克状态,连心跳都已停止,是现代医学设备将他从鬼门关又拉了过来。现在,他嘴鼻上的呼吸机还在不停作业,以此维系着这个深度昏迷的生命。
小芹全身颤抖。这个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如今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命悬一线,她似乎忘记了流泪,两只手掌捂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
自清的哥嫂也赶来。看到自清苦苦挣扎在死亡边缘,随时都会发生不测,一方面他们忧心忡忡,另一方面也在劝慰小芹。
小芹一直在努力地镇定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后,仿佛才惊醒过来,疾步向主治医师跑去——
“求您,救救我男人……”
刘小芹用全身气力说出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感觉到,她心头那种强烈的信念。这信念是她的唯一,世上万事退居其后。
此时,自清的生命体征很不平稳,一下心率慢,一下心率快;一下血压高,一下血压低;体温忽高忽低,最高达到了40摄氏度,尤其令人揪心的是,他的瞳孔对光没有任何反应。
好在手术进展顺利,自清虽然没有苏醒,但颅压开始趋于正常,这就是根本性好转的预示之一。
下午,丽敏领着镇委潘书记来到病房。此前一天,潘书记去市府办事,返回途中正好发现自清他们遭遇车祸,在第一时间内将自清和勇利送到省城医院。三个人中,德凯双腿被压住了,等将他弄出来时已没了呼吸。当时看到自清生死未卜,情况危急,潘书记马上打电话向镇委周书记汇报情况,周书记指示要全力救助,想办法解决医疗手术费用等方面的困难。
丽敏听着潘书记的话,眼泪汪汪地说:“多亏了潘书记及时救助,勇利几处骨折,虽然现在动弹不得,但没有大碍,相信自清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小芹自然也是连连道谢,还说自清康复后一定登门拜谢。
小芹说这话口气肯定,好像自清从昏迷中苏醒康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事情并不像她期待,这时的自清虽然颅压正常,但仍处于重度昏迷,并且一直躁动,还伴有肺部感染等综合症状。
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一周,自清仍然处于植物人状态。他经常莫名发高烧,除了感染之外,白血球的指数也偏高。
植物人,这是全世界都为之棘手的难题。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勇利虽不能起身,但小幅度活动没有问题。他一个个拨打电话,几乎动用了所有关系,甚至请来全省最权威的神经内科专家为自清会诊。
先进器械加名医会诊,中西药物加针灸按摩——不久,陷入昏睡中的自清就有了自主呼吸。而且,他的身体不再发烧,这预示着他的炎症终于被控制住了。
接下来,自清的自主呼吸趋于平稳,呼吸机虽然还在使用,但已经从开始的维持生命,转化到现在使用氧气、促进苏醒的功能了。
为促进自清早点苏醒,医生给他上了高压氧治疗,希望通过高压氧作用,解决他脑部血管损坏、微循环发生障碍的问题,从而迅速改善脑部缺氧状态,逐渐消除脑水肿,促进脑细胞复苏和脑组织功能的恢复。
每次上高压氧时,刘小芹就眼巴巴守在一旁。随着高压氧源源不断进入自清口鼻,她仔细观察自清每一次呼气吸气。她一直抓着自清的手掌揉搓着,她多么希望自清能眨一下眼,能咳嗽一声,能动一下手指。
自清仍然沉睡在他的梦想之中,对所有一切不闻不问。
即使如此,小芹仍不放弃任何机会。自清输液,她就一边揉搓自清的手臂,让药物进去得更容易一些,还一边唠唠叨叨,告诉自清正在打点滴,打的是什么药物,一瓶还剩下多少,等等。早上,她及时把窗帘拉开,让自清感受一下外面阳光。晚上,她为自清擦洗身体,再帮他抬手臂,曲腿脚,翻翻身,尽量让他的肢体得到活动。只要没事,她就为自清按摩,还不停地跟他说:“自清啊,你别太睡久了啊,我等着你一起回家,哪也别再去了,就好好过我们的穷日子吧……”
自清是个比较少言的人,往日里不喜欢小芹的家长里短。现在似乎得到机会,小芹对着自清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个没完。
周六,自清的哥嫂把大丫带来了。大丫怯生生地看着自清,确定了躺着的病人就是爸爸,她几步跑上前,用小手在自清脸上轻轻抚摸:“爸,你怎么了?”
自清像一截木头桩子一动不动。
“爸,我是大丫,你睁开眼睛啊!”大丫扑上去,一边抽泣,一边尖声尖气呼叫爸爸。
面对这样的父女情形,小芹也加入到哭泣之中。母女俩的泪水汇流成河,在自清的脸颊和脖颈之间流淌,旁人无不叹息。
就在这时,一件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自清的喉咙咕噜一下,接着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声什么。
“大丫……自清在喊大丫!”刘小芹睁大眼睛,停止了哭泣。她呆了一会,仿佛是被从天而降的喜悦击懵了。接着她喜极而泣,竟然跑出病房,在楼道倚墙抹泪。
自小芹走进这医院那一刻,担心,忧虑,辛劳,企盼等混杂在一起,像虫子一样无声侵袭在她的心头。如今,所有积郁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她虚脱般的感觉疲惫,以至于脚底发飘,站立不稳。
医生随后对自清进行检测,说:“问题不大了。”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经过进一步会诊和治疗,自清不仅真正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可能康复的迹象越来越明显。直到这时,自清父母才知道自清遭遇的事故。面对着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的儿子,自清的母亲老泪纵横:“孩子啊,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唬我啊……”
奇迹再次出现。当母亲一次次抚摸着自清的脸,自清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他的嘴唇蠕动着,最后终于喊出了声:“妈妈。”
自清的发音虽然模糊,但“妈妈”这两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恨不得欢呼雀跃。只有自清父亲背过头去擦拭泪水,口中还在不停叨念:“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啊!”
当自清的病情完全被控制,只剩简单康复和护理之后,在小芹的要求下,自清从省城转回贩城县人民医院。
当天晚上,丽敏和池燕到医院来陪伴自清和小芹。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姐妹三人叽叽喳喳个没完。丽敏说,勇利托人去看望了那哑巴,哑巴母亲几天前突然去世,哑巴自己也大病一场。勇利得知情况后跟一个佛家僧友联系,将哑巴安排到那里出家为僧,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稳定的着落。现在勇利口头上说是到外地发展,其实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方。他对丽敏说他很累,想休息一阵了。
末了,两个女人又问池燕有什么打算。池燕叹口气道:“以前省城的一所学校就几次聘我过去,但想着丢不开屋子里的都推辞掉了。前两天联系了一次,只等着去办手续呢。”两个女人都点头说:“日后我们去省城看你。”池燕淡然一笑说:“我当然是盼着两个姐姐常叙叙旧的,再说每年我会回来的——三个丫头哪能分得开呢?”
自清躺在床上静静听着,面带微笑。
一周后,自清已经能自主翻身和起床,甚至能够扶墙走路了。只是,他的记忆中好像出现成段成片的空白。比如,当总支吴大平、易向前和辜寨村的辜书记来看他,辜书记拍着他肩头嘿嘿笑说:“太阳打西边出了,你们总支的吴书记竟然归还了那两千块钱!”自清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茫然地问:“哪里的两千块钱啊?”
吴大平见他有点懵懵懂懂,干脆转移了话题,说新上任的********和县长雷厉风行,搞了一次大规模的黄赌毒查禁活动,影响不小;同时轰轰烈烈开展法制教育和精神文明宣传,深受老百姓欢迎。他们又扯到县府紧要部门领导的调动浮沉,谈到原来的建委主任不但没有当上副县长,还落马革职,听候处理。最后谈到全国性的粮价巨幅上调,由去年的四角五分涨到现在的八角多一斤,农民兴致高涨,看来今年的抛荒面积必然锐减。告辞时,三个人都嘱咐自清安心养伤,也对小芹说了些辛苦之类的客气话。
出院后,自清在家继续休养。小芹向单位续了事假,专门在家照料自清。她常常在自清身上揉按,同时跟他拉扯家常,努力让他恢复记忆,末了说:“想想以前吧,穷些苦些,但日子安宁,一家人和和乐乐,平淡是福哩。”自清嘿嘿地笑,像个孩子,说:“我就在家过日子,不去折腾了。”说着接过小芹递过来的茶,手指不断摩挲那个杯柄。那个瓷杯光洁如玉,杯柄却掺进去了一粒砂砾,手指触在上面感觉粗糙。但终究适用吧,平常人家,哪有必要搞上一只精美杯具用作展览呢?
早上,自清照例外出锻炼。其时街上行人尚少,旭日挥洒,古色古香的小城如同罩上了一层橘红色的纱巾。街头一处空敞地方,五六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或打拳或舞剑,动作优雅,有些艺术之美。自清有点痴迷,也想比划一番,只是身手不稳,只好作罢。
回来时,小芹已经弄好早点。热气腾腾中,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吃完早点,大丫笑嘻嘻在自清脸上亲了一下:“上学去了,爸爸再见!”自清却显得委屈:“大丫嘴上有油。”大丫撅着小嘴说:“人家擦了的嘛。还有,人家已经长大,爸爸还一口一声大丫大丫的,我都觉得羞。你应该叫我江——远——帆了!”
自清一愣,还未接口,小芹却说:“对!江远帆,这么大的孩子,以后该叫大名了。”他还在发呆,又听小芹说:“嗯,还有,自清你在家别出去,我今天要去单位办事,得一阵子才回,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我又不是小孩。”自清仰着头,很男人的样子回答。
小芹刚出去不久,自清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那女子显得有点慌乱,一进屋就说:“大哥,莺莺姐托付我一件事,一直没机会……”
自清张嘴想说什么,但那女子说得太快,他根本就插不上嘴。
“嗯——具体是这样,你们出事后不久,莺莺姐就赶了过来。她特地去医院探望过你,说你看病要钱,还给我一张银行卡,让我转交给你,说密码是她手机号码最后六个数字。”
那女子的话终于说完。自清好久没有作声,只是满脸迷惑地看着女子,最后才慢吞吞地说:“钱我是需要,但是我不认识你啊。还有,莺莺姐是谁,她的手机号码又是多少啊?”
“大哥,你,你连丁菱妹子——也不认得了……”女子有点结结巴巴。她惊讶地看到,自清面带微笑,一双清澈的眼睛天真无邪。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他脸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那疤痕从眼睑延伸到耳下,两排密布着缝针后的脚眼,整个看上去像一只多脚怪虫。在猩红色的多脚怪虫身上,几颗新生肉瘤鲜亮可鉴,自清正不停用手指在上面磨蹭抓挠……
按照贩城人的说法,这是长肉生痒的缘故。然而,它并非就一定是痒。根据科学解释,痒的本质也是痛的一种,只不过程度不同,这种痛十分轻微,甚至只让人感觉到局部的不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