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早,看来你睡得并不好。”
“你看出来了?”
“与其说看出来,倒不如说是听出来的——昨天夜里你房间中传出的惨叫声足够从这里传到市中心。怎么,又梦见和你的小情人吵架了?”
“抱歉……”
听到这平凡但饱含真诚的歉意声,穿着一袭淡紫色睡裙,正在埋头于制作早餐的海拉停下手上的动作半转过身,她的眼中一半是震撼一半是惊疑,嘴巴也张到能直接塞进一枚生鸡蛋的大小,持锅的左手正对着维理的视线,手背上面用初号大小纹刺的是『去看日记』这几个单字。
“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居然会向我道歉……天那!”静默了几秒之后,海拉才语无伦次的说着,声音中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维理……噢,你真的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么!?天啊……我还以为……还以为昨天你只是累了……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冷静点,海拉。”与惊惶失措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餐桌前表情十分自然的男子。他的头上仍旧包着绷带,从干净程度来看似乎已经换过新的,没有被绷带遮住的面孔充满英气,只不过上翘的眉梢与不经意皱起的眉头混合他眼中散发的阵阵凶光,总是传递着一种『下一秒他就会扑上来杀死我』的错觉。见女人并未听从自己的话,维理随手握住放在桌上的餐叉,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给我冷静下来,不然我就把你的两片嘴唇钉在墙上。”
这句血腥的威胁出奇有效,至少在听到它的同时海拉就立刻闭上嘴,转回身去继续默默的做饭。至于维理则开始把玩拿在手上的餐叉,一时间饭厅中的气氛无比僵硬,只有煎蛋时发出的『嗞嗞』声伴随着香气四处飘荡。
维理再未说什么,只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原本属于早间新闻的时间里,却插入了地方电视台一则紧急的号外:“就在刚刚,本市警察工会的主席向本台一名记者透露,由于本市的警界高层擅自引入某种未经检验通过的警用设施,造成数名恪尽职守的警员在追捕一名毒贩的过程中受伤,警察工会将向本市议会正式提出抗议,反对这种由少数高层人物独断专行的做法,他还暗示高层中有人收取了相关企业的贿赂,本台将……”
这种无聊的新闻只听了个开头就可以大致上猜到后面的发展,维理面无表情的关闭了电视,将遥控器丢到一边。只是这二度降临的静默很快就被他便自顾蠕动起嘴唇的行为打破了——他今天确实有些话要说:
“海拉,我确实做了个梦,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又梦见那一天了……老鬼眼中的杀意、牙齿上传来的阻力、吵闹的枪声,哥哥的血溅在身上的温热感,视野里满溢的鲜红……你不知道,昨天在警察局看到他用手指过来那一瞬,我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他将餐叉在空中舞了一个花样,随后重重的插入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是的,就像今天一样……
他与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去沃○玛超市买面粉、鸡蛋和奶油,因为那一天是哥哥的生日,母亲想亲手为他烤一个蛋糕。母亲很喜欢甜食,似乎哥哥也继承了她的味觉喜好,于是这一整天的菜谱都是各种糖分过剩的东西;可是你知道,我恨死那腻到恶心的各种甜味了!所以早晨就没有吃饭的我趁机拿了许多辣味薯片放在推车里。平时他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干的,不过在这样一个他们两人都会围着哥哥团团转的日子,为了我会在一边乖乖的待着,他就很痛快的让母亲为这些薯片刷卡了。
但是天知道,为什么那天过的像个黑色星期五一样紧张刺激,我们居然会遇到一个抢匪!噢,看看沃○玛那个放满了枪的旋转玻璃柜吧,稍微有点脑子的家伙只要还知道珍惜小命,就不会去打一家大型超市的主意,尤其还是这种购物的黄金时间。
母亲被他推到,头撞上柜台昏过去了,从那以后她的脑筋就一直不太正常。那个近亲结婚的傻瓜把我和哥哥挟持在胸前,他似乎是觉得两个小孩子就可以把他的正面完全护住,而且还比较省力,但是他的枪口指住的是我的头,我还清晰的记得金属抵在右边额角上的冰冷触感,以及我用余光记下的枪口指向。那时我怀疑他即使真的开枪了,我的哥哥也不会伤到哪怕半根头发。
既然我能看出这一点,我那个当警察的老鬼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拔枪了。『放了我的儿子,不然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嘿,多美妙啊!你听到了吗?这可是原话,他发誓时用的是单数,而不是『我的儿子们』!这个场景被梦到过多少次,我就反复的听过这句话多少次,最开始我还曾经希望我那时听错了,不过很快我就习惯了……
于是我多想和那个智障说:『嘿,白痴!快把我放下,抓紧另外那个小孩护住要害,不然你就真的死定了!』可惜时间不允许了,我已经看到老鬼眼中流露出杀意,扳机上的手指也开始收紧,我只好用尽全力咬了那傻瓜的手臂一口。
他果然不愧是个智障,一般人这时都会下意识的松开手臂,而他却把身体向右旋转了几十度,低下头来看我。于是枪响了,先是钻进我哥哥的前胸,然后穿出,再沿着肋骨的缝隙打进他的胸腔,如果那是丘比特的金箭,说不定两颗心被穿在一起的他们已经相亲相爱了。但是你能想象那个老鬼裸着全身,只用一块白布遮住下体,背后还有一对小翅膀的样子么啊哈哈哈!
所以他们两个都死了,而我则幸运的活下来了,我们一起倒下时把几乎所有的薯片都压碎了,我悄悄从中挑了一片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才发现,血和番茄酱的味道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那个智障干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没有顺手扣下扳机,把我的脑袋轰成一枚烂西瓜……”
毫不理会立在那里尾部不住颤抖的餐叉,维理的神情从始至终十分冷漠,仿佛这个话题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一般:“是的,十年前老鬼就一点不在乎我的死活,只不过那之前他仅仅是不喜欢我,但我自救成功之后,他就恨不得我死在他面前。所以这一次老鬼是认真的想要宰了我,我是绝不能给他机会的。只要我能成功击溃他,不论是杀掉还是重伤也好,以后他都无法再对我造成威胁了。毕竟——他已经四十岁了。”
“是么,真是羡慕你——自从得了那个奇妙的健忘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做梦』是什么感觉。爱琳阿姨和我说过,做梦其实是人在无意识中整理自己记忆的活动,所以每天晚上睡下之后就会丢失当天所有记忆的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做梦了……”已经无数次听过这个故事的海拉,她的话语里并未有惊愕、悲伤等等感觉,仅是包含着一种名为『怅然』的情绪。她将两面都已煎至金黄的鸡蛋用铲子移到一边的盘子上,又重新加了些油在平底锅里,然后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有所计划了?”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计划也是一样,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一边拨弄着餐叉的尾部,维理一边盯着海拉拥有近乎完美曲线的背影:“告诉我,最近几笔『忘却』的交易将会在哪里进行,收货人是谁,货物的量又有多少?这几个月来老鬼他一直追在我们的屁股后面,只要有所异动,他就会像只闻到鱼腥的猫一样蹿出来,所以我正好借用这些机会给他布下一个圈套。”
“你怎么会问我这些?所有的交易都是你亲自掌控的,难道说这些记忆都随着你的黑血一同流失了么?”将另一枚以同样手法煎好的鸡蛋也放入盘子之后,海拉熄灭掉灶台上的火焰,两手分别端着煎蛋与烤吐司走到餐桌边,同时嘴里还一直分心多用的说着话。而眼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维理伸手将餐叉从倒立在桌面上的状态里解救出来,随意扎住一枚煎蛋拖进自己面前的盘子,根本无须餐刀便一口咬去了一半。
当他咽下充分咀嚼过的食物后再度开口时,他的语气已经同吃相一样凶狠:“海拉,你应该知道欺骗我的下场对吧?没错,我近期的记忆是出现了混乱,但是对于你那个乱七八糟的『健忘症』以及你为它养成的习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你也知道我的交易都从不瞒你,而如果你敢说没有每天把这些都偷偷写在你的日记上——我发誓现在就会用这把刀子割开你的喉咙!把你的血洒在吐司上面调味!”
海拉的『健忘症』严格来讲其实应该称其为『失忆症』的一种。从五年前患病那一日起,她就再也无法保留每一天的记忆。即使在这一整天里她能够记住每件事的所有细节,一旦睡着之后这些信息就会全部消失不见,就好像对一台电脑直接切断电源后,内存中的所有数据都会丢失一样。
也许这种病症会被各种创作者所钟爱吧,因为每一天对自己来说都会是全新的。美丽的景物、动听的声音、馨香的气息、好味的珍馐……每次亲身体验都会诞生不同的感触,对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厌倦。
不过对于曾经有志于攻读理工科学士学位的海拉来说,这根本是一场灾难。还好得病之前的所有记忆并未受到影响,所以当她放弃了学业转而与维理厮混在一起之后,她的日常生活到也还算美满。只是由于无法保留记忆,所以她的时间也相当于定格在了她患病的那一天,必须依靠某种外部记忆体来延长自己的记忆。
幸好她曾经有写日记的习惯,甚至还为此设计实现了一种独有的加密推演法(每次提起这件事维理都会嘲笑她,不过谁没有过创意与精力无限的青春时代呢),所以在听从某个人的建议后,她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了两行醒目的刺青,以确保自己很容易就能看到它们,并且坚定不移的执行。
就这样,每天睡觉之前她会整理一天的记忆,将它们之中比较重要的事件挑选出来记录在日记本上,然后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她会遵循着刺青的指示去读自己的日记,以实现将外部的记忆重新装入大脑的过程。只不过这也意味着,一些不太重要的事件或者说体验就会被她忽略不计。
看到隔着餐桌指向自己喉咙的明亮餐刀,海拉全身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意识到对方并非在开玩笑,于是她垂下头认命般的坦白:“维理,求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的,但是记录了近两周之内所有事件的日记本已经不在我手中了——”
“喔这太棒了!现在告诉我,既然不在你手中,那它去了哪里?”
“被杰玛恩抢走了,就在你被捕的第二天……”
“原来如此,杰玛恩·加迪,好兄弟,真不愧是我『饿狼』的好兄弟『毒狼』!你的毒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渗透到每个角落里么?看来我的杀人名单上,已经确定该让谁的名字排在老鬼之后了!”
维理随手扔下餐刀,将剩下的半只煎蛋也丢入口中,然后拿起一片吐司,边磨着牙边漫不经心的将无辜的面包撕扯成一个个小块。然后当他注意到海拉仍旧垂头颤栗时,就皱起双眉,把手指间刚刚搓成球状的面团向着她的额头扔去:“行了,我知道你是珍惜自己的小命才会把东西交给杰玛恩的,所以这没什么可羞愧的,赶快吃你的早饭,然后和我一起去找他交流一下感情!”
听到这里,海拉终于如临大赦般松了口气,她轻抚着刚被吐司块打到的额头,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走到冰箱边,似乎是要取出牛奶来喝,不过只有当背对着维理视线的时候,她怯怯的话声才终于从口中流淌出:“谢谢你,维理……你真的变了,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但会偶尔不经意的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温柔……如果这就是你失去部分记忆之后所带来的变化,那么我得说……我还是、还是更加喜欢现在的你……”
听完这番话,维理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他并未有任何表态,仅是又抓过一片吐司,开始了新一轮的『食品塑形』游戏;海拉也依旧背对着他,将双手覆上自己的面颊,开始轻微的啜泣。无论之前这餐厅中的气氛有多么暴力、血腥与恐怖,现在也仅留下了无需言语的淡淡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