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叶保已经到桃阳镇税务所上班半个月了。
叶保在下乡收税时摔坏了右脚,崴着脚走进税务所河对岸桃阳旧街一家写有“供销社日杂店”招牌的门面。
时间是下午三点钟,门面已经没有顾客。一位名叫谭蕾的女老板,正在整理着货架和柜台上的货物。货物略显零乱,女老板神情却有些专注。但叶保走进店里的声音还是打动了她。女老板即偏过头来,一看,是穿着深灰色税务制服的税务人员,女老板便放下手上的活儿,向叶保打起招呼:“哟,都准备关门结账了,却把个税务官给迎来了。”
女声清脆、圆润,还略带点甜。叶保颇带懊悔之色的脸上掠过一丝悦意,自嘲地说:“什么税务官?一个破收税员,穷收税的玩意儿。”他眼睛放在店角那堆锅碗瓢盆上,又说,“今天来可不是来收税的,我想买个能煎中药的陶罐子,你店里有吗?”
“喔,煎中药的陶罐子,那有!在你眼前那一堆里,你自个挑。”谭蕾回应着,把目光落在这个自称是穷收钱的玩意儿的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番之后,心里暗忖:年前曾听过店里的搭伙蔡方哥提起过,说税务所新调来一位他们县城老乡的税务员,看他挺陌生的,敢情就是眼前这位?“你是对面税务所新调来的吧?谭蕾带着着疑惑的语气问。
“算是吧。”叶保顺口答道。
“什么算是,新来的就是新来,哪有算是的!”谭蕾顶了他一句。叶保纠正说,“也不算新来的了,到这里都快二个月了。”
“说到底还不是新来的。”谭蕾的目光这才从叶保身上移开,说,“你要煎的中药是补药、细药,还是粗的中药?”
“这我也不懂,反正是卫生院那位老中医给我开了七大包,要我连续熬七天的药。”
“七大包?那是粗中药了——你陶罐子就必须选一个大一点的。”谭蕾指着最靠墙角落的那堆锅碗瓢盆,说,“你最少要选六分大的陶罐,左边那些就是六分的。”叶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有一堆赤黄色的陶罐子,紧挨着是一些锄头柄、铁耙、犁头、三脚锄、畚箕、篓筐等农用货品。虽然长短参差不齐,零碎杂糅,但排列有序,杂而不乱。叶保面对着那堆被女老板称为六分的陶罐子,反而不知要选择哪只,他有些发愣着对女老板说,“要选取哪种颜色好一点呢?”“一般是赤黄色的好些。”“为什么?”“陶器是赤黄色就说明烧得熟一些。”“我不懂。哪样才算烧得熟一些?我看还是你帮我挑一只吧。”谭蕾听后,便从柜台走了出来。
近时,叶保才看清这个女老板原来是个身高足足有1、7米以上的高挑女人。她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细腰、丰臀、高胸。女性特征曲线分明,凹凸有致,那身段正是时下评论女性美的那种魔鬼身材。她长有一张白皙的长条脸,隆鼻,大眼,双眼皮,眉毛很黑,但眼圈黛黑,是那种没经过粉饰的自然的黛色。面对着这张慈眉善目的脸,令人很快联想到寺庙里的某尊观音娘娘。但又不像,这张有些俏皮的、微微翘起下巴的长条脸,更像是某幅西洋画中带着洋味儿的外国女人。她的发型蓬松、微卷、披肩,发式从上到下像一枝枝小花菜,又像一朵朵翻卷下泻的小浪花,自然熨贴又富有动感,这发式的烫工显然是出自那些手艺不俗的美发师。她上身着一件水红色的、镶有金边的毛料西装,下身着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裤子,把丰臀绷得紧紧的,没有扣上纽扣的西装很随意地敞开着,内衣套一件紫色的高领羊毛衫,虽然看上去羊毛衫有些薄,但那毛色显出的柔软细腻的质地,识货的人一看就能看出那是出自“恒源祥”一类的高档产品。虽是高领,却仍然无法掩饰住她那可以让任何女性引以骄傲和自豪的丰满胸脯,那高凸的丰姿既妩媚又性感,当她侧下身子去挑那只赤红色的陶罐时,一股玉兰油的脂香不知是从她的体肤,还是从她的脸庞,或者是从她那魔鬼身材的某个隐蔽部位飘散开来,直扑叶保的鼻孔。她把那只陶罐端起用手指往上面弹了弹,陶罐即发出“咚、咚、咚”悦耳的陶声,她说,“听这声音,这个陶罐瓷实、熟透,质量不错,就这个吧?!”随着她弹陶罐的身动,戴在她双耳上的一对金耳坠,手上一双饰有花纹的宽边金手镯,以及戴在右手无名指的一枚镶有蓝宝石的钻戒,在闪闪发着亮光。叶保顿感一阵迷惑,一个在桃阳这样的山镇开日杂店的女老板,整天与这些粗重和杂乱的农用物打交道,却穿金戴银,一身珠光宝气?不过,不管叶保认为她这身打扮与她开的日杂店不相配也好,或者认为她有些粗俗气也好,可在眼下1995年这个年头,人们还是以穿金戴银为时尚,不管是村姑,还是城市女性,都在追逐这种珠光宝气的时髦。
叶保在惊诧之余,禁不住地问:
“你是这个店的店主?”
谭蕾点点头,应道:“是的。不过,我们以前是属于供销社的。这些年不是开始放开市场,搞体制改革,供销社就包给了我们个人。一个供销社被分割成二十多个子商店,我们这店只是其中的一个。”
“生意还好吗?”叶保随意问了这一句,目光转向店内。店里的门面很大,有一百多平米,从门面的结构看,这个门面是由原来的三个门面改装、拼成一个大门面的。但门面是老式的木推门,而不是现代的卷闸门,但门面的层面很高,有三米多高。天花板是杉木的,透着赤、黄、红相间的色泽,说明这门面是有些年代了。上面还有一层,但却是阁楼的样式。可以说,这个门面是属于木式结构的老店。叶保望着柜台、货架、地板上四处堆满了日用杂货,闻着从她身上不时飘散出来的微香脂味儿,和从这些琳琅满目的杂货物里散发出来的塑料味、铁腥味、橡胶味、棉布味、山竹味杂糅在一起的怪味儿,觉得眼前这个装戴时髦浑身上下散发着时代气息的美妇人,整天在和这些粗重货物打交道,实在是枉费了她的这身美貌。一种隐隐的惋惜之情在他心里油然地降生。他说:
“这么大的门面,只有你一个人?”
“不。我们店原来是三个人。供销社承包时按规定每个 职工给一个门面。我们三人分到三个门面,为了便于经营,我们把三个门面打通为一体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谭蕾又解释说,“今天不是圩日,没什么顾客,就只有我一个人守店了。”
“就是说,平日里另外两个人就可以歇着了。”叶保接口说,“那两个也是女的?”
“一男一女。那个男的,今天出去进货了;还有一个女的,早些时候回家生小孩了。”谭蕾回答着,毕竟是生意人,特别是面对这些管着他们,会收他们钱的工商、税务,他们都会存有一种戒备心理,她又改口说道,“现在生意不好做,别看门面不小,经营额却不多。你看,从你进店到现在连一个顾客都没有。我们主要是在圩日能做点生意,平日里坐着拍蚊蝇,有时都打起瞌睡,养活一家人都难。”谭蕾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只陶罐放在柜台上。借着说话的当儿,她从侧面观察眼前这个站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陌生男人:他的年龄和她差不多,中等身材,腰板结实、肩宽,脸部俊朗,棱角分明,目光有神,虽说神态有此忧郁但显得文质彬彬。当他转眼发现她正在审视他时,他秀气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她的目光迅速地闪开了他,接着说,“这样的陶罐,你在煎药之前,先要用淘米水,或者是红薯粉放进去烧开一遍,以免陶罐浸出水渍。”
“是吗?”叶保露出为难之色,“我是吃食堂的,哪有淘米水和红薯粉呢?”
“这有什么难啊,你可以到食堂找炊事员要一把米或红薯粉就是了。”
“那也是。”叶保点点头,说,“不过也够麻烦的。不是卫生院那个老中医非要我吃中药,我真的懒得找这样的麻烦事。他还特地嘱咐我中药必须用陶器来煎,说用别的铁器一类的都不行,说会改变中药性。”
“这是当然的了。”谭蕾指着那堆陶罐,“对你说句实话,我们这些陶罐就是专门等着像你这样抓中药的顾客。做生意的有句行话,‘货不等你贵缺,只待你急需’。”她风趣地笑了笑,说,“对,你刚才不是说你是吃食堂,那你中药放到什么地方去烧煎呢?”
“对呀,这也是个问题!没你现在提个醒我都没想到。”叶保拍了一下脑额,说,“那就放到食堂里去煎吧。”
“这中药要慢慢地煎熬,最少要一个小时,你一个人守在食堂那不遭人嫌。”她说,“依我看,你还不如再买个电炉,放在自己的屋里慢慢地去煎。”“你这里有电炉?”“有。500的。不过不知你宿舍里有没有电插座?”
“那有。肯定有。”叶保说。
她再次从柜台里走出,到另一边的电器柜台拿出一只电炉子说,“这样不都解决了。但你要记住,你煎药时人一定要守着电炉,如果陶罐里的药汤少了,要及时添进水,否则就干了,陶罐会烧裂。烧完药后一定要记住关掉电炉。”又说,“我看你呀,以前是没干过家务活。”
“一个爷们,那干过那档子活。”叶保说。
“我说呀,卫生院那医生也真是,看病开个西药片不就得了,开一堆中草药,让你这爷们左右为难。”她眨了眨那双带着黑圈的眼睛,不以为意又话中有话地问道:“你这么健康的爷们,究竟是患了什么病,非吃这苦麻麻的中药不可?”
“人不走运呗,要倒霉就多倒霉——”叶保并没忌讳,叹了一声,便向她讲述了今天上午下乡在乡间公路上发生的惊悚一幕。
原来,上午八点多钟叶保骑着摩托车去桃南村的税收点收税。摩托车从岭上下到半山,就在一个下坡急转弯道的拐角处,突然有一个低着头背驮一捆柴火的农妇从路边冒出来,横穿公路。当叶保发现她时,摩托车只离她不够四五米远,眼看就要出事的刹那间,慌了神儿的他忙踩油门紧急刹车。这时,飞速前行的摩托车在离她还不到半米距离的身后十分凶险地闪过,仅差一点点,就把那农妇撞上。但由于是紧急刹车摩托车在路面上滑出一深深的车辙后,便像倒树一样摔倒在路旁沟渠里。他人也被紧急刹车摔倒的惯性甩出好几米远,人倒在沟渠里疼痛得呼天叫地,那情景简直就像在做一场噩梦,他以为自己这下完了。他对她说:“待我回过神来往路上一瞅时,那个被撞上的农妇已横穿过马路,朝前方山边一个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山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