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好冷。”十三岁的周业尽力蜷缩着,却也无法祛除寒意。
冯绍华只能带着苦笑帮他把毯子掖紧一点,“也许过一会儿就会好了。”
手电的光芒刺破了黑暗。逆着光,她看不清究竟是谁来了。
“这里情况还好么?”一个粗重的男声响了起来。
“都还好,就是温度太低了。”冯绍华答道,“——是刘舰长么?”
“是我。”舰长借着手电筒的光扫视着这个舱室,移民们靠在墙边,裹在发放的毯子里,“已经到极限了,照明已经关了,重力再减小也省不出多少。能调动的电力都放到空调系统上了。”
冯绍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少廷那边怎么样?”
舰长低头咳嗽了一声,吞吞吐吐地低声答道:“他们……还没有出现……”
“是么……”冯绍华的身影摇晃了一下,眼神也暗淡下去。
“也许……也许他们跳跃到了别处……干扰确实太大了……”
“谢谢。”冯绍华凄凉的笑着,眼中噙着泪花。
“怎么了?爸爸在哪儿?”周业似乎听到了什么,挺直了身子,抬头问道。
冯绍华急忙转身,安抚道:“没……没什么,他……只是去尽自己的职责罢了……”
说着,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连忙转向阴暗处,不敢被儿子看见。周业没有听懂,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隐约觉得不祥。
“冯医生……”
“还有……什么事?”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异常。
“我知道这不是时候,但是……您现在可能是这船上唯一的外科医生了。”
白岭公立医院的医生全在后舱。从船员对后面的探查结果看,如果他们没有在跳跃前被蒸发,现在也只会漂浮在后方的碎片之中。只有冯绍华带着孩子,被安排在军属所在的前舱。
她没有说话。
“后舱有很多人严重灼伤,急需救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黑暗中隐约能听到她捂着嘴抽噎的声音。
“请……请等一下。”她哽咽着说。
黑暗中,她好像摸索出了手帕,不断地擦着眼泪。
“对不起。”
她还是没有办法抑制自己。
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强忍着泪水,将自己的毯子披在儿子身上,说:“在这里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她转过身,仍然带着异样的声音,“可以了。”
“你真的可以吗?”舰长担忧的看着她。
虽然她的眼眶仍然红肿,但声音却很坚定,“我也有我要尽的职责。”
那一夜孤独而寒冷。周业依稀记得呼吸的时候隐约能看到白雾。一条毯子,真的非常勉强。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议论纷纷,不知命运如何。到后来,也都不再作声了,绝望在舱室里蔓延着。幽暗的通道,逐渐降低的温度,死亡般的寂静,与此刻是多么的相似。现在这里也逐渐有些凉意了。周业盘算着如果温度再低一些,就得移到反应炉的内检修通道里了。在那里,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一直到第二天,母亲都没有回来。周业感觉饿得受不了,想找东西吃。他看见过大人从走廊边一个吊柜里拿出过饼干,但他够不着。借着走廊里应急灯的光,周业看到另一个男孩跑过去,又蹦又跳,但怎么也够不着。他又想爬上去,却又找不到借力点。那个男孩很无奈的左右看着,突然看到了周业。
“嘿,来帮个忙吧。”他说。
两个人用叠罗汉的方法,刚摇摇晃晃的拿到了饼干,就摔倒在地。那个男孩重重地摔在地上,手却一直护着饼干,一片也没有碎。
他们两个并坐在走廊里,吃着战利品。那个男孩突然像大人似的伸出一只手。
“我叫刘亚杰。”
“我叫周业。”
他们两人就这么握了握手。
想到那时的情景,周业不禁露出了笑容。刘亚杰那家伙,如果当时扔了饼干,也不会摔得半天爬不起来。不过这就是他的性格,他认准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的。
周业还记得,那时只有走廊里有灯,舱室里都是一片漆黑。刘亚杰来找他的时候,或者他去找刘亚杰的时候,就在门口的墙板上敲两下。那十几天,生活是多么无聊啊。最想听到的就是那清脆的两声敲击。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了气密门的齿轮咯咯作响,似乎有人在另一侧转动了把手。周业抓起了枪,但转念一想,无论来者是谁,开枪都毫无意义。就算是帝国军人来了,一柄小步枪又有什么用?
舱门慢慢的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头盔灯照得周业睁不开眼。
“原来你还没被黑白无常收了呀。”
那显然是刘亚杰的声音。
“我还以为这次来的就是呢。”
刘亚杰笑着扑了过来,狠狠一拳砸在周业肩膀上,“你这家伙,还真是命大。”
艾颖钧醒转过来,看见两个人在那里,不由得揉了一下眼睛,“真的来了么?”
刘亚杰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他定睛一看,“是……是你?”
他显得很局促,与他一贯的风格不大相符。
“你不知道么?”周业奇怪的问。
“这个……谁也没说呀。”刘亚杰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的眼睛不时地向艾颖钧的方向瞟着,。
“果然如此。”周业似乎是在回应刘亚杰的解释,但艾颖钧总觉得他是在说另一件事。
三人很快就转移到了精卫舰上。那艘船利用自动驾驶系统悬浮在旗舰旁边。
他们进入舱内,刘亚杰关闭了所有舱门和气门,然后打开了备用的气罐,让舱内充满空气。加热系统也开始工作,总算有了一些暖意。
周业看到通讯员坐席上表示收到信息的绿灯在闪烁,便上前查看。那是舰队方面刚刚发来的通报,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敌军已停止前进,开始构筑封锁线。”
周业有些迷惑,转头看着刘亚杰,说:“退路已经封死了么?”
由此,刘亚杰猜到了那信息的内容。
“他们总不会说谎吧。”刘亚杰一边以毫无意义的方式进行回答,一边将自己固定在驾驶员的座椅上。
“然后呢?”单从语气,周业就可以判断刘亚杰决不会没有准备。
“少将给我们准备了一条备用路线,到零星去。他已经为我们联系过了。”
“要绕到那儿去?”周业皱着眉头说,“只怕到之前就撞上敌军主力了吧。”
“为什么要‘绕’过去?”
刘亚杰故意把“绕”字说得很重。
周业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忽然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不会是想要……”
他还是不大相信,但只有一种可能。
“穿越长城防线!”他们一同说出了答案。
长城防线,绵延无数光年,横亘共和国南部的庞大防御工事。
“除非有出乎预料的科技进步,否则以宇宙的庞大本性,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防线或是要塞,能全面阻挡敌军的进攻。”
三世纪的一位军事学家如是说。然而中新人打破了这一断言。
由于外围的新殖民地始终受到位于今日马昭、琼楼一线匈海人的侵袭,中新第一帝国曾数十次组织远征,但最后都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未能深入到可以造成实质性打击的地方。
终于在417年的某一天,十四世皇帝召集了军政要员,问道:“既然我们无法消灭,诸位觉得,有什么方法可以固守么?”
大量的方案被提出。然而这些方案又一个个地被推翻。
最后,一个将军的随员说:“为什么不建立一座防线呢?”
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但皇帝一摆手,示意其他人闭嘴,让他继续说。于是,当时只是以随从身份出席的黄仪坚提出了从没有人敢想象的方案:从东到西,从上到下,建立一个庞大至极的跳跃障碍体系。由于白矮星之类大质量高密度天体都具有很强的天然跳跃障碍效果,主体工程将用它们完成。
虽然每个人都怀疑其可行性,但并没有人能确实地证明这一方案是完全不可行的。凡是工程学上的质疑,黄仪坚都给予了解决方案。即便动用的人力、物力再多,这仍然是在现实允许的范围内。
于是,防线的建设开始了。帝国所有的超级电脑都被用来计算重力平衡和跳跃障碍范围。数以百万计的船只以及多达五亿的工作人员开始在其中施工。靠近这些星体是相当困难的,他们只能先跳跃到尽可能靠近的位置,然后用常规动力到达,再建立复杂的重力补偿设施。这样才能施工。
基础建设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作为防线出入口的三十二个要塞化走廊的完工又用了三十年时间。至于接近天文数字的主动、被动探测器、外围遥控跳跃障碍器的布置,更是在之后数个世纪一直进行着。由于跳跃异常、过于靠近强引力天体、工作船事故等种种原因,损失的人员多达百万。但这座恐怖的防御工事终究是构建完成了。它被以上古传说中同样巨大的另一条防线的名字命名——“长城”。
尽管由于这一工程,第一帝国开始衰退,但对后世的中新来说,这是无以伦比的遗产。从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真正攻破这道防线。而后来的岁月里,这条防线还在不断被加厚,并装备更新的探测器。且不说直接穿过在时间上是否可能。即便可能,等到敌军走出长城防线,恐怕中新的主力都已经集结完毕了。所以,在很多外族的语言里,“长城”就是“不可穿透之物”的意思。
“那真的可能吗?”周业尽力对抗着自己脑中固有的观念。
“我算过了,按徐总给的方案,绝对可能。”
刘亚杰在星图上画了几笔。
“实际上,我们到达零星并不是直穿整个防线。我们只需要挂个小角,从现在的位置进去,从零星星系北边一点防线尽头出来,避过帝国的封锁线,然后贴着防线外沿向北下方向跳跃,就可以到达。”
银河星图以银心方向为北,反向为南。银河平面朝向仙女星云一侧为上,反向为下。在银河上方俯视,顺时针方向为东,逆时针方向为西。位于长城防线西侧尽头之外的已经开始有交战了。那里再往北,都已落入中央军之手。只有南边的零星星系,还算安全。不过,即便是零星,也只是“暂时”安全而已。
“即便如此,以常规推进速度,只怕也要用几个月的时间。”周业仍然无法相信。
刘亚杰竖起食指,左右晃了两下,“你放心好了,明天就能到零星。”
周业皱了皱眉头,还是有点不踏实。
“那总共要走多久?”他想了一下又问。
“估计要二十四个小时。”
周业看着他想了好一会儿,就算再不理解,也知道刘亚杰没必要骗他,于是只好这么上路了。
艾颖钧问起最新战局,刘亚杰只能以他所知道的情况尽力作答。实际上即便是他自己,也并没有从徐泽成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个全面地认识。
到3月26日凌晨为止,帝国中央军代号“光荣之矛”作战计划获得了全面成功。他们先让数个特种作战联队渗透敌军防线,尽可能地破坏二线雷达站。然后扩大一处防线裂口,令18支舰队隐秘移动,穿过防线。他们向纵深方向急速进发,对共和国防军的指挥、补给等系统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并成功阻挡了敌军机动部队。同时,克劳德·埃利奥特元帅在正面迅速投入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兵力,将已经不成体系的敌舰队前后合围一一歼灭。3月25日午夜最高统帅部发出全体后撤命令时,共和国防军左翼已经遭到了毁灭性打击,马昭、祥云等十八个星系纷纷失守,靠近中央的零星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
面对这样的局面,前敌司令部既没有下令部署于中央的部队前往支援,也没有下令已经跃出琼楼一线的第七集团军继续前进,而是让他们固守防线,眼睁睁看着帝国中央军巩固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