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都督府正堂又一次高朋满座,然而,事件开始时候聚在此处的那些人,今晚已经不可能全员到齐了,田长史,王和尚,宋统领,他们都不在。
阮糜没想到会看在这里到许忠杰,先前他因为反对把勾结安禄山的嫌疑人押赴苍云堡,同王不空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就赌着气回到私宅,一整天时间都在闷头大睡,把司马的职务全部抛出九霄云外。
而如今,他坐在原本他一直坐的位子上,尽全力板着面孔,好像生怕其他人不知道他正在甩脸色给别人看。女校心中升起一股无奈,虽然已经四十好几了,但这个有实无名的皇嗣却还是幼稚得可笑。
王和尚的位子空在那里,为了稳定住他体内的殃气,风夜北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但和尚眼下还是命若悬丝,他能否挺到明天,恐怕就全看接下来的抓捕了。
至于宋森雪,从昨晚开始,他就下落不明,现在女帅提到他的名字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越来越难看了。阮糜不知道燕忘情还能忍到什么时候,但是她觉得,女帅的耐心快耗尽了。
此外,刚才派到馆驿去的兄弟发回消息说,柏公公那里,今天依旧全无动静,不过,房里的油灯却亮到了现在。燕忘情站在正堂门口,隔着大门遥望馆驿的方向,她仿佛看到了柏枸窗口的火光,即使是她,也完全猜不到房中的人正在做什么,她只知道,那扇窗后,火苗昏黄的跳动中一定隐藏了了不得的秘密,它们就在那里,与自己一窗之隔。
都督府周围已经被伏兵扎成了一个铁桶,只要看到这层层围布的阵势,想必谁都会明白,苍云这次没打算放任何人出去。不管当初是谁激怒了这头披甲的猛兽,现在都要付出代价。
一辆马车按照信中要求停在了都督府门口,车厢被黑帛蒙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口不祥的棺材。车里面放着三大口箱子,其中一口,装着苍云今天东拼西借凑出来的一百万钱,另外两口里,各藏了一名手持劲弩的苍云士卒。燕忘情深知马车中的人是这次行动的关键,所以她让申屠远从飞羽营中千挑万选了两个顶尖好手。他们的弩都已经取走了无数的性命,杀人于他们,就像木匠楔入榫卯,精细而不含感情。到现在为止,那两人已经在车中潜伏了一个时辰有余,却没有泄露出一丝声息,燕忘情对这一点很满意,这一次,她要让对方知道触怒苍云的代价。
“三更一点了。”燕忆眉走到女帅近前低声道。
“他们难道……真敢来吗?”女帅看着都督府紧闭的前门喃喃自语。门外,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石一柱间,肃杀之气四溢而出,连墙根下的老鼠都察觉到了此地的险恶,早早远走它处。
“起风了。”老苍头嘟囔了一句,他说得没错。一开始,门口的女帅只是感到有一丝微扰拂过面颊,但是转眼之间,狂风就像是奔流一样从街头巷尾涌来,裹挟着两丈多高的沙尘席卷了整个县城。四面八方响起了哭嚎般的尖啸,仿佛古往今来,藏身在县城里的怨魂们全都倾巢而出了。燕忘情在风中眯起眼睛,如同一头面对挑衅的野兽般微微抬起她高傲的下颚,她直面狂风的背影在阮糜看来有一股凝重与决然,仿佛这一刻,女帅直面的,是千军万马。
“从三月开始,雁门的风就越刮越大,”吕籍重重叹了一口气,“可还从来没有大到今晚这种程度过。”
“往年也有大风,也没有大成今年这样的,”许忠杰双眉深锁,他的语气中混杂了焦虑与厌恶,仿佛过了火油的木屑,任何一点火星都能把他引燃,“今年的风邪门呐。”
狂风咆呼着冲散了原本淤积在街上的杀气,把一切都掩入混沌不明中,远处店家的幡子在风中扭转翻腾,就像是一张张浓妆艳抹的癫狂笑脸。
吕无念这时从后廊匆匆赶来:“渠帅,风太大了,弟兄们什么都看不清楚。”燕忘情没有回头看他,她还是眯着眼睛在与狂风对峙:“我们看不清楚,歹人一定也看不清楚,让弟兄们沉住气,今晚就算是用两只手摸,也要把歹人擒下。”
吕无念得令消失在后廊中,正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呼号声喋喋不休地透过门传进来。不知为什么,明明他们现在兵强马壮,但每个人都产生了绝境孤军之感。
“三更二点了,”阮糜忽然开口,“子时快过了。”她走到堂外,一跃翻上围墙,藏身在屋檐的阴影中。正堂上好几个人神色黯淡了下来,仿佛看到王和尚正在离他们远去。只有燕忘情依然背朝着众人岿然不懂,如同一根铁柱支撑在茫茫黑夜中:“他一定会来。”女帅的声音越发嘶哑低沉,干涩得犹如沙砾在相互摩擦,“一定会来!”
“有人!”忽然阮糜轻呼了一声,所有人都如闻惊雷,就连许忠杰也忍不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空无一人的街巷里走来一个高挑的背影,他身形在漫天风沙中忽隐忽现好似鬼魅。箱子中的两个苍云将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将强弩紧紧攥在手里。那个人走得并不快,有那么一阵子,阮糜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原地踱步。但是他确确实实在靠近都督府,渐渐地,阮糜能辨认出他黑色的夜行衣,以及背后斜伸出来的刀柄。“是他……”天策女校轻声说,她觉得自己呼吸有一些困难,“就是他!”
那个人已经缓步走到了马车前,他样子出奇地平静,狂风分毫也没能扰乱他的步调。箱中的弩士面沉似水,安静得好似两尊泥胎,但是在他们平静的外表下,心脏正在狂跳,他们浑身紧绷,目眦欲裂,寒毛根根竖立,虽然他们杀人无数,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此刻,他们的人跟手中的弩一样,都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临界点,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天地间的一切都陷入死寂,静静等着黑衣人打开箱子的那一刻。
黑衣人还在朝车厢前进,一步,两步,狂风撕扯着他的衣角,像是要把他拉住。乱风中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如同正在涉过一片泥泞的黑沼。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黑衣人并没有停在马车前,事实上,他几乎都没有对车厢瞧上一眼,弩士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没有丝毫逗留,接着他就渐行渐远,把这两个人抛在了排山倒海的惶恐与狐疑中。
“要动手吗?现在要动手吗?”他们两个摩挲着弩机,在箱中无助地陷入了天人交战,“渠帅叮嘱过箱子打开才能动手啊!可是……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此时,黑衣人已经越过了马车,昂首站在都督府的大门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高声喊到,北风呼啸中,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就是给王洵和王不空种殃的人!”
正堂上,就连燕忘情都没能掩饰住她震惊的眼神,他们一干人等就像是被摄取了魂魄,只能怔怔看着这一切发生。
门外,黑衣人的表情严峻而又胸有成竹,他吐出的每个字都有如一声闷雷,穿透狂风,滚过众人头顶,“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他说着缓缓高举起双手,狂风里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我投降!”他停了片刻,那片刻漫长得有如一生,然后,他又用更清晰,更响亮,没有人能听错的声音,再一次高喊:“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