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外套还给安的时候，凌然慢慢的拥住他，她可以闻到安发梢淡淡的薰衣草清香，好像记忆中父亲的味道。她低声对安说：“安，你是个好人！”
看着黑暗中安逐渐模糊的背影，凌然的胃又继续痉挛起来。她记起了自己反复叮嘱过安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寻，她说，害怕过多的解释。
但是凌然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你怕爱上安！
家里的灯依旧睁大空洞的双眼望着凌然的一脸落寞。她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凌然吗？”
“是。”
“这么晚……”
“我的事不用你管。”凌然轻描淡写的一句把这个憔悴女人的所有言语都凝固在了沉寂的空气中。母亲默默的走进房间，用流泪的双眼望着凌然冷漠的背影。
凌然抚摩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看见他模糊的微笑和明亮的眼睛。那样的眼神写满了沧桑与隐忍。
东方开始泛出淡淡苍茫的鱼肚白，痉挛的胃让凌然的鼻尖浸出些冰冷的汗珠，在这个充满泥土芳香的清晨，凌然开始想念安宽大的棉质外套和他充满MARLBORO清香的坚定的手指。
乔的摩托车停在凌然的面前，还有堆满微笑的乔和他手中张牙舞爪的玫瑰。无数次的争吵之后凌然习惯了乔第二天的玫瑰与歉意的笑脸。她把头发全部束在脑后，裹紧皱巴巴的黑色棉外套，然后抱起乔的玫瑰冲他言不由衷的微笑。
北方干烈的风划过凌然的脸颊留下通红的印记。在风刺穿耳膜的瞬间，凌然听见乔的MD里有人在唱：“Whatever you do，where ever you go，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手指摩挲琴弦的声音让凌然有想哭的冲动。
当乔躯体的温度在凌然身上一点点扩散的时候，她竟然发现生命带给自己太多的缺陷，她只是努力抓住一点温暖争取在虚无阴郁的空间中拥有呼吸的机会。
她对乔的爱仅仅是因为寂寞。
第二次遇见安，凌然依在干枯的树干上吸他留下的MARLBORO。在北方初春少有的无风的夜晚，凌然轻轻地嗅着腥涩的空气和安身上幽静的薰衣草香。只是MARLBORO的味道变得淡然，然而却更加清晰地印在凌然的唇间。她不知道这是宿命还仅仅是一种无知的偶然。
看到安微蓝的瞳孔时凌然的胃开始抽痛，跟随脉搏的节奏一下一下猛烈的撞击，凌然蹲在地下用手抵住冰凉的胃，她可以看见安鞋面上班驳的泥印，凌然抬起头继续望着安潮湿的眼睛，她说：“安，要听故事吗？”
孩子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记忆中的母亲经常坐在刺眼的镜子前，在脸部勾勒出一条条毫无生机的曲线，然后踩着细高的鞋子翩然而去，留给孩子满室俗气的香水味。这时候孩子可以从父亲的眼中读出隐忍，仿佛阴郁的云朵压迫心魂。
女人从来不曾温柔地对待孩子。她用尖利的声音咒骂孩子，好多次孩子都以为自己会在母亲冷淡的眼神中窒息，但是生命顽强到让她无法负荷。
一切的喧嚣停止在父亲去世的午夜。孩子看到父亲的血液从哀艳的夜空中滑过的悲壮和母亲的面庞在朦胧的灯光下的惨淡。父亲从空中坠下重重地落在一辆白色的轿车上。孩子望着他慈祥的笑容感到他的血液缠绵地绕过手指渗入骨髓。他只是怜惜地笑着：“爸爸该睡了！”父亲的手指在还未触到她脸颊的时候突然在沉重的空气中凝固，之后无力地垂下。他走得那样决绝，竟然不留给孩子任何余地，甚至是最简单的抚摸也变得遥不可及。
凌然再次感到安的手指穿透冰冷的泪水滑过自己的面颊，温暖，甚至有些炙热。“这是故事吗？”安的声音这样的小心翼翼。
“是，这只是故事。”
“但是你落泪了，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到了疼痛。凌然，你是个让人疼痛的女孩。”
“疼痛？”凌然的嘴角微微上扬，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视着安“要知道疼痛对于有些人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习以为常。”
安的手指在离开凌然脸颊的一瞬间轻轻地颤抖“还记得那夜的烟花吗？”
“很美！”
“在烟火中我认识了你。”
“可是那是寻的烟花。”
“不，那是你的。凌然，从那一夜我开始想念你。”
凌然又一次从安泛着婴儿蓝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记起了父亲的话：“两个人，如果可以从彼此的眼睛中读到自己，那么他们应该是相爱了。”凌然发现烟花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宿命。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宿命。
凌然默默推开宿舍的门，她看见黑暗中寻美丽的眼睛很潮湿地闪着模糊的光亮。凌然从口袋摸出一盒淡绿的520，把它放进寻潮湿的手心。寻的手仿佛突然被烈焰掠过猛得一颤，那些苍白的烟卷便全部坠在地上，狠狠地下坠，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光。寻的决断让凌然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漆黑的气味让凌然窒息。她明白寻写在沉默背后的痛楚与失望；她也明白如此刻骨铭心的决断正是因为同样刻骨铭心的伤害；她更明白安刚才温柔的吻别早已让寻尽收眼底。
凌然的胃又开始不安分地疼痛起来，隐隐地，缓缓地，却好像寻的决断一样刻骨铭心。她的唇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的颤抖，愈加凶猛的疼痛让凌然感到生命中即将到来的万劫不复。她听到了寻沙哑的声音：“凌然，你爱安吗？”
一种更为深沉的黑暗袭向凌然，之后胃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抽搐。她发现，疼痛的及至原来就是麻木。在浑浑噩噩中凌然听到寻在大喊：“你怎么了，凌然？你怎么了？”这样的关切让她感到温暖。
凌然再次看见了父亲隐忍的眼神和亲切的笑容。他硬硬的胡碴划过凌然稚嫩的脸流下微微的疼痛和潮湿的唇印。在静谧的灯光下，他给她讲《海的女儿》：“小美人鱼看见王子和他的新娘手挽着手躺在华丽的帷幔背后，睡梦中他们的唇边都挂着甜美的笑容。她的手指开始不可遏制的颤抖，她仿佛感到了王子的血液已经痴缠地绕过她洁白的双足，小人鱼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比曾经身体上的疼痛更加摄人心脾。她手中闪着寒光的尖刀从她的手指滑落，坠在地上，发出凄婉的声响。小人鱼的泪滑出眼角缠绵地涌动，之后在王子的手腕上留下了一缕自己金色的头发。她走了，准备在阳光的沐浴下变成世间最幸福的泡沫。”父亲的声音很温暖，他总可以把童话故事讲得这般浪漫。
凌然又听到的母亲尖利的咒骂声，她用最粗俗的语言对待父亲，如此美丽的女人却仿佛一个泼妇。之后父亲服用了大量的药，这种治疗他严重抑郁症的药物，让他产生了幻觉。在安静的午夜他从十层跳下，鲜血在黑暗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猩红。咸涩的血液让凌然明白，摆脱命运钳制的唯一出路就是死亡。
睁开眼，凌然看见了一片苍凉。苍凉的墙壁，苍凉的病床，还有自己苍凉的唇。她从寻的提包里翻出一盒精致的唇彩，选了一种最俗艳的颜色厚厚地涂了一层，然后使劲的抿嘴。最后凌然冲着惊魂未定的寻露出笑容，她说：“我的病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寻离开之后凌然擦掉了唇上俗气的颜色，她只是不想让寻感到更加痛苦。因为她始终记得医生冷淡的语气：“胃癌晚期，尽快住院吧。”那是在一个月前，就在那一夜她遇见了安。
隔壁病房传来了王菲空灵的歌声，很清脆地碰撞着阳光中飞舞的尘埃：
爱上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紫薇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
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来不及算不出流年
凌然慢慢摊开手掌，看到手心破碎的纹路很狰狞地纠缠在一起。算命的书上说，这样的掌纹是大凶，会克住所有自己爱的人，与他们的结局只有离别或者死亡。对于宿命凌然深信不疑，她相信命运就像掌纹一样无法改变，即使跋山涉水最终回归的也只是一场虚无。然而她开始想念安，想念他沾满薰衣草清香的发梢和印在她前额的滚烫的吻。
她拨通了安的电话。
“喂？”她听到了思念的声音。
“……”
“是你吗，凌然？是你吗？”安混沌的气息很寂寞地颤抖着。
“……”
“凌然，我梦见你在离开。于是想要找到你，但是发现我没有你的电话，更不知你身在何处。你像只游移的鱼，让我恐慌……”
“安……”凌然哽咽着轻声呼唤：“安……”她感到了泪水的泛滥。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竟如此深爱这个男子，这个她仅见过三次的男子。
然后她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凌然看着身旁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艰难地呼吸。她微微欠身。迅速拔下皮肤里尖利的针头，低头看见了手背上的大片淤青。病房里蓝色的棉布窗帘在风中飘摇，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样的气味让凌然更明白得感知到愈行愈近的死神的足迹。
昏黄的云朵挤出些浑浊的泪水。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漫不经心的落着，混着泥土的腥涩。凌然伸出手指。隔着玻璃感受雨水的温存。看它们溅落，汇集，然后下坠。像是某些泪滴的产生，带着自怜的残忍。
之后她听到一个女人在很小心地呼唤她的名字：“凌然……”
凌然再次出现在寻的面前，她轻声说：“寻，我想我可以把安还给你。”寻的眼睛里是淡漠的忧伤，像她的灵魂一样脆弱地挣扎，然而凌然却看见了她努力上扬的嘴角：“祝贺我吧，凌然，我将会去澳洲读书。”寻艰难地发出些空洞的笑声，如同乍暖还寒的天气，让凌然嗅到不真实的气息。
凌然的胃有些轻微的痛，她摸出一支纤长的520凑进寻手中妖冶的火焰：“什么时候离开？”
“下个月。”
“而我是在后天。”
“去哪？”
“南方。”
“还回来吗？”
“不。”
“那么，安呢？”
凌然突然开始不住地咳嗽，一些泪水就顺势从眼眶涌出，像是夹杂着玫瑰的520，散发着辛辣的气味。最终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的吸烟。
然后她看见寻在阳光下冲她伸开双臂：“凌然，来，让我再抱抱你！”凌然慢慢地趴在寻的肩头，感到寻小声的抽泣如同某些过往流进她的心底。她说：“凌然，答应我，你不会死！”
凌然轻轻地抚摸着寻颤抖的身体：“是的，寻，我答应你，我不会死。”她抬头看见大朵的云从天空滑过，在自己的面庞上留下沉重的阴影，转瞬即逝。
走进FLAMINGROSE时凌然看见乔搂着一个精致的女子，手在很不安分的游走。她慢慢地靠近，轻声地说：“乔，我们可以谈谈吗？”乔错愕地望着凌然坦然的神情，之后迅速地推开身边的女子，他说：“凌然，我可以解释。”“不，乔。”凌然露出淡然的微笑“我无须任何解释，我只是来告别的。”
再次走进狭小的DJ室，凌然感到有一些温暖在流淌。乔局促地搓着手：“凌然，要听歌吗？也许……也许我可以找找！”“乔，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来要解释的。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要走了，是后天的火车。”
“离开？”
“是，不再回来了。”
“为什么？”
“乔，你知道你我并不是同一种人，所以我的行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因此一些原因会变得很苍白。”
乔的手在迷漫的烟雾中忽然停止了颤抖，然后他放进一张CD：“送你一首歌，凌然，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歌来自英曼的一个乐队，女歌手的声音弥漫着令人沉醉的苍茫、遥远，她们在用近乎完美的声音唱：“Forget the fleshand blood of love，like your sand mine。Sometimes I’m so alone，even in your arms。Like each of us keeps the little world，inside of hearts。”……
站在户外灿烂的阳光中，凌然用力地呼吸，一些埋藏在泥土深处的生命的味道流入了她的身体，脆弱地飘移着。她眯起眼睛，看见了远处一片烂漫的迎春花泛出艳丽的颜色。刺眼的阳光让她的泪水不断涌出，如同心底的暗涌一般激烈。
凌然睁开眼看见安的手指再次掠过自己的眼底带走了一些泪滴。安疼惜地说：“凌然，我怎样才能擦干你的泪水呢？”
凌然冲安露出酸涩的微笑，然后她把自己的手放进安宽大温暖的手掌里：“安，你听过人鱼公主的故事吗？”
“小人鱼放弃了爱情，准备在绚丽的晨光中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泡沫。”
“王子不知道她死了。”
“是的，他不知道。”
“所以她会快乐，对吗？”
“有时候，欺骗会带给我们快乐。”
“不幸福，但是至少还有快乐。”凌然喃喃地念着，望着安的眼神愈加的迷离。
安忽然深深地拥住她：“凌然，我不允许你再做伤害自己的事，知道吗？”凌然感到安的温柔正无声地将自己吞噬，使她无法自拔。然而她摊开手心，看到的依旧是一些破碎的曲线，那些呼之欲出的泪水就不可遏制的翻涌上来。她抬头望着安莹蓝的瞳孔说：“安，我想吃冰淇淋。”
“好！”安仔细地为凌然擦掉眼角的泪水，“你在这里等我。”
“安！”凌然听到了心底传来的剧烈的破碎声，“我会记得那夜的烟花。”
“我也记得！”安缠绵的手指抚摩着凌然凌乱的头发。他再次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如同暖春的空气潮湿、暧昧、散发着往事的气味。
凌然转身看见了母亲婆娑的双眼。她在很小心的呼唤她的名字：“凌然……我来看看你！”她的嘴唇在疏离的空气中翕动，像是窗外飘摇挣扎的花朵，终究被沉浸在了痛苦之中。凌然感到自己的心仿佛针刺般隐隐的作痛。这个女人隐忍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语气无一不让她感动，但是她始终无法忘记她曾经由于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凌然慢慢的别过头去说：“你不该来。”
“可是凌然你病了，我需要来照顾你！”
“那么父亲生病时又有谁在照顾他呢？他病得那样厉害却没有人关心他。那时你又在哪里呢？”
“凌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你没有资格说过去。那样一个爱你的男人他是多么的流离与无辜，可是你却在他死后的日子里说那是过去的事。”
“凌然，感情的事无法勉强，你的父亲不懂，但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妈妈没有跟那个男人走，因为我爱你。”
凌然的眼睛忽然失去了犀利的光彩，她想起了安，想起了乔和寻，她感觉自己竟是如此的渺小与卑微。她无法弄懂感情甚至无法给它一个合适的定义。父亲在离开的瞬间微笑，失去光彩的眼眸中写满了宽宥和恩慈，他并未憎恨，宽恕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令人向往的超脱。凌然透过莹动的泪水迎向母亲日益苍老的面庞：“妈妈，请带我离开！”
凌然站在人潮涌动的天桥上看见了安焦急的脸，他在人群中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由于慌乱而剧烈的颤抖。凌然把手伸进衣兜触到了那个黄色的打火机，她点燃最后一支MARLBORO，微笑着消失在人群中。
“安，希望你能明白我没有告别的离去是因为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