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京城一处客栈的房里,一位郎中模样的男子说道,“这位姑娘,已有两个多月身孕了。”
“啊……”旁边一位红衣红面纱的蒙族少女惊呼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
“知道了。”窗边坐着的蒙族男子面无表情的应了,对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
侍卫会意,取了一小锭银子给他,“先生辛苦。”
郎中谢过,便揣了银子走了。
屋内的人都定定的瞧着窗边的男人,等着他的示下。
他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着,双眸瞧着窗外万家灯火,俊秀的侧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可众人却是觉得压抑得连大声呼吸都是不敢。
“台吉……”床上的女子慌张的爬起来,伏到他的脚边,“这是您的孩子……”
京城晚间的微风中,带着炊烟的气味,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淡淡启唇道,“打掉。”
“台吉……”
“哥哥……”红衣少女上前几步,“可是……”
“打掉。”他冷酷的重复了这两个字,起身拂袖而去,“给她喂药。”
“不——”她凄厉的尖叫在他身后响起。
“哥哥……!”红衣少女追了出来,“虽然她是个奴婢,可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
“你觉得,他能活下来么?”男人冷淡而缓慢的说道,站在楼梯拐角无人的风口处,任凉风吹乱自己的发。
“你是说索多尔扎布夫人……”少女若有所思,“可是索诺哥哥,也已经有长子了呀……”
“过几年再说吧。”他皱了皱眉。
“哥哥……你一直在让着他,可是他呢?有当你是哥哥么?就连潜入京城这么危险的事,他也推给你去做……这事儿派一个百夫长足以,可他却让你亲自来,难道不是有意的么?”她忿忿道。
“女儿家……不要管那么多。”他淡淡道。
“……哥哥,我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的!”少女跺了跺脚,气呼呼的跑开。
他独自一人,定定的伫立风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握在手中细细把玩。那黑檀木的佛珠早已被抚弄得光滑发亮,隐隐还泛出血红色来,在夜色下闪着诡魅的光。
良久,他痛苦的闭上眼,微张着嘴,大口的吸进冰凉的空气。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忽然,身后传来极低的吟唱声,声音里带着些怜悯,又带着些讥诮。
谁?!他一惊,猛地睁开眼。
扭头一瞧,见一个人带着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站在自己身后。
瞥了一眼那人腰间乌黑的佩剑,他敛神道,“原来是你。”
“哼。”来人哼笑一声,“策凌台吉,别来无恙。”
“尚好。”策凌冷冷应道,两眼直直的盯着对方,袖中的钢爪蓄势待发的暗暗发力。
“今夜月色甚好,台吉远道而来,就让在下做个东,与台吉吟咏一番,如何?”
“请阁下指教。”
“台吉可知,方才那诗,有何出处?”他淡笑。
“出自诗经。”策凌哼了一声。以为他远在蒙古,便没有念过四书五经么?
“昔日始皇帝的郑皇后,犹喜此诗。”他仿佛不在意的说着,“其子,便取名为扶苏。”
策凌听了,却是一惊,握紧了手中的佛珠。
秦始皇有二子,长子扶苏、次子胡亥;始皇崩后,胡亥矫诏命扶苏自尽,自己继皇帝位。
来人说这些,便是影射如今之势。他策凌若是扶苏……索诺便是胡亥!
“台吉是聪明人,想必不会赴公子扶苏之后尘吧?”他沉声道。
“不知阁下有何见教?”策凌不动声色的问道。
“有人可以帮你。你不但能夺回属于你的汗位,更可横扫大漠……”
“谁有如此大的能耐?”他假作不信的嗤笑一声。
他含笑不语,缓缓的伸出四根手指。
四阿哥雍亲王?!
他颇感意外。
饶是他如何精明,也猜不到这人居然是四阿哥的人。
“若是他,我信。”策凌抿了抿唇,“请容我考虑考虑。”
“……好。”来人斗笠下的薄唇边上带着淡淡笑意,朝他又点了点头,便飘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他,握着佛珠,一颗颗的数着,直至天色微明。
客房内,女子宛若破旧的棉絮一般,静静躺在床上。
她的身下,是一大滩猩红的血水。
她面白如纸,脸上满是泪痕,可干裂的双唇却是紧紧咬着,咬得唇角渗出血来,她也毫不在意。
策凌,我一定会为我的孩子报仇……一定会!
清晨,十四终于请到了旨意,带着阿萝进宫给德妃请安。
听嬷嬷说了舒侧福晋的事儿,她虽半信半疑,可总觉得心里不痛快,对十四便也是冷冷淡淡的。
都是他的错,招了这么个女人在家,弄得家宅不安的……****熏心的家伙!
她在轿子里撩起帘子,恨恨的剜了前头骑马的他一眼。
他的脑后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扭头瞧她。
看她做啥?
她不好意思的赶紧放下帘子。
他却放缓了步子,等着与她的轿子并排。
透过纱帘,她瞧见他望着自己,抿唇皱了皱眉。
“怎么?”她有些忐忑的问道。
“回来这么些日子,怎么也不见你胖些?”他掀起帘子,端详着她。
原以为她在西北一路上吃不好、住不好,所以才瘦了下去,可回到京城,他日日将她喂得饱饱的,也不见她胖起来。
“我、我这样不好么?”她试探道,“还是以前那样子好?”
他过去一直冷落她,为什么要与现在的她这般亲密呢?
……是因为她瘦下来,变美了么?
她忽然心情有些沉重。
以前?想起那个胖乎乎的她,他又皱了皱眉。
望了她一眼,他淡淡说道,“……还是胖些的好。”
“为什么?”他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外。
他嘴角勾起几丝微笑,“胖些好生养。”
真希望她为他再多生几个娃儿。
“生、生养……?!”她羞红了脸,“谁要跟你生了?”
“你是我的福晋,你不生谁生?”他嘴角的笑纹益深。
“你不是还有侧福晋么?”她用力扭头。
“呵,好大的酸味儿。”他哼哼的笑,“我可是夜夜跟你待一块儿呢。”
“才不稀罕!”她冲他做个鬼脸,却惹得他又笑出声来。
小夫妻正说些闲话儿打情骂俏,走在前头的亲卫却忽然喝了一声,“哪来的女子,胆敢挡大将军的道!”
阿萝探出头去一瞧,见一位素衣女子站在路中间。她的裙角,还隐隐有些血迹。
……彩笺?!
她怎么会在这儿?莫非策凌也来了京城?!
阿萝心中大惊。
“十四爷……”女子一双美眸含着水雾,痴痴的望着十四。
她的身子晃了晃,便倒了下去。
“她怎么了?”阿萝急忙说道,“快送她去看大夫!”
亲卫迟疑的望着十四,见十四爷点了点头,这才唤过两个亲卫,抬了她去了。
阿萝早知道彩笺是十四的人,可在京城这儿忽然见到她出现,还是有些讶异。
她望了望十四,却见他默默不语的沉思,也不好再多问。
进了宫,他们便去拜见德妃。
见到德妃,阿萝又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她过去随额娘进宫,也曾见过德妃一两面。
那时候的德妃娘娘,明艳端庄、一双丹凤眼里透着居高临下的威严傲气;可如今的德母妃,却是双颊凹陷、面容枯槁,一双眸子已没有往日的神采,却是呆呆滞滞的。她的头发已泛出银丝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二十岁,再没有原来的妍姿风韵。
……德母妃是因为失了宠,所以变化那么大么?
若是十四爷有朝一日不喜欢她了,她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
她心里有些酸楚,规规矩矩的与十四一起伺候德妃用过汤药,见十四爷似乎想与母亲单独相处,便识趣的先告退出去了。
“额娘。”望了望阿萝的背影,十四轻轻的唤了一声。
“……”德妃却是木头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额娘……儿子回来看您了,我很想您。”他跪在她脚边,握住她枯瘦而冰冷的手。
“……”
“额娘,我率领大军去了西北,打了胜仗……”他挑着好消息说给她听,想逗她欢喜,可她却依然是呆呆的,偶尔嘴唇微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额娘,我……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他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在母亲面前,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一般。
“她……很特别,很可爱……”他絮絮的说着与阿萝在西北打打闹闹的趣事,“后来回了京,我才发现她居然是我的福晋,真把我吓了一跳,不过,也开心得很……额娘,谢谢您选了她做我的妻。”
“……”德妃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呆坐着。
他自嘲的笑笑,又叹了一声,“可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可又害怕她心里还有别人……”
对于她臂上的银环,他一直刻意无视,却又耿耿于怀。
策凌……是喜欢她的吧?
还有富勒珲,他故意支开富勒珲去办别的事情,就是不想让他再见到她。
虽然他是她的丈夫,而他一直自信满满的觉得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可对于她,他却有些患得患失了……
抬头见德妃还是不言不语的呆坐着,他心里一酸,又给她磕了头,然后站起身来,“额娘多歇息一会儿,儿子先告退了。”
“十四。”
走了几步,他听到德妃低哑的呼唤。
“额娘,我在。”他惊喜的上前,又跪到她的脚边。
德妃的手颤巍巍的伸进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来,小心的放在他掌中,掰着他的手指握好。
“额娘……您还记得……”他的眼眶一湿。
“喜欢一个人,就告诉她,懂么?”德妃枯瘦的手抚过他的面颊,“告诉她的喜欢、你的忧虑……”
“我知道了,额娘。”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跟你的福晋,要好好的……”她接着说道,“额娘只希望,你们一家,都平平安安的……这是额娘唯一的希望。”
“还有……”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离你四哥远一点,千万别招惹他,一定要记住……”
“额娘?”他惊讶而疑惑的抬头望她,她却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阿萝带着两个宫女,百无聊赖的在御花园里晃荡,等着十四。
听到前头亭子里有女子的笑语,她好奇的瞧了几眼,见几个华服的旗装女子坐着品茶弹琴,她隐约的记得,上首一个清丽柔婉的女子是四福晋乌拉那拉氏舒宜,而她右侧明媚端丽的女子,则是十三福晋兆佳氏倩茜。
众女眷也见着了阿萝,都齐齐的望向她。
她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上来,福了福身,勉强笑道,“诸位嫂嫂好。”
“您是……”四福晋舒宜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
“四福晋,这是我们十四爷的嫡福晋。”阿萝身后的宫女连忙回答。
“我是阿萝。”她干笑两声。
“哦……就是完颜家的女儿吧。”舒宜这才笑着点了点头,连忙请阿萝坐下,又吩咐上茶。
她歉意的说道,“这几年未见,一时竟未认出来,还请见谅。”
“哪里。阿萝长年抱恙,与诸位嫂嫂疏于往来,却是我的不是……”她客气的回答。
“十四弟妹如今身子可好?”十三福晋倩茜关切问道。
“托大家的福,已是大好了。”她微微欠身。
“是啊,我瞧您气色不错,人也愈发标致了呢。”旁边一位福晋抿嘴笑道。
“可不是嘛……十四爷打了胜仗回来,弟妹想必是欢喜得紧呢。”有人带着酸溜溜的口气说道。
“阿萝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众位嫂嫂……”她讪笑着答道。
害怕众女会再“关心”她,她转移了话题,随口问道,“不知嫂嫂们在聊些什么?”
“还有什么,不过是琴棋书画、儿女家常而已。”四福晋柔柔的笑笑,“这会儿正说着书画诗词呢,十四弟妹要不要也来凑个趣儿?”
“我?书画诗词?”
聊聊江湖轶事、武功路数还成,书画诗词?……饶了她吧!
她连忙摆手,“我不行,还是听听就好。”
“令尊完颜大人可是一榜进士呢,十四弟妹乃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家学渊源,就不必过谦了。”倩茜笑道。
“是啊、是啊……”众女连连附和。
“不拘诗词,作幅画、写幅字儿也成呀。”倩茜道,“自家妯娌,就不必客气谦让了。”
“十四弟妹可是瞧不起咱们妯娌?”有人话中带刺。
“当然不是……”她脊背发凉。
“那却是为何?”瞧出她的心虚,有人故意想让她出丑,便追问道。
“那、那我……就写个字吧。”阿萝额头冒了几滴细汗。
“好啊。”舒宜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宫女取了文房四宝上来。
阿萝硬着头皮铺开纸,毛笔饱蘸浓墨,抬起手,却是下笔如有千斤重。
“咯咯……难道侍郎大人的千金,不会写字么?”有人讥讽。
哼……不管了!
她咬了咬唇,决然的下了笔,龙飞凤舞的写了一个字。
众人看了,默然了半响。
那是一个“贞”字。
她在行辕时照着十四爷的护腕上的“祯”字描了整月,此时便拆了一半写下来。
“献丑了。”阿萝汗颜的低头,决定以后还是继续装病好了,她与这帮子福晋,实在不是一路人。
“好字、好字。”倩茜击掌道,“这个字笔画虽简,要写好却是不容易,而十四弟妹的这个字,豪迈大气,却不乏女子的柔和婉转……真是好字。”
“是啊。”舒宜也含笑点头,“瞧着字的气势,十四弟妹倒有古时木兰之风呢。”
木兰?她难道从这个字能瞧出来她去从军了?……莫非这四嫂会测字么?
阿萝心里暗暗吃惊。
听二位福晋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得不跟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称赞了一番。
撤下笔墨,众女又坐下继续品茶。
……她们似乎已经接纳自己了,阿萝暗暗松了口气。
“十四弟妹为何写这个字呢?”倩茜随口问道。
“为何嘛……”阿萝怔了怔,脑筋一转便说道,“我想,作为女子,不外乎是要三从四德……而三从四德之本,自然是一个‘贞’字。”
这群人里最没有三从四德的大概就是她了……她心里暗笑。
倩茜听了,却是连连点头,“十四弟妹所言极是,四嫂您觉得呢?”
“那是自然。”舒宜浅浅笑了笑,瞥了一眼阿萝,目光却有些冷。
“难得今儿十四弟妹在,咱们再来吟诗吧。”倩茜兴致勃勃的。
“好啊好啊。”众人附和。
“今日园中花开正好,不如就以花为题吧。”有人提议。
“甚是甚是。”
于是众女一首首的诗吟下来,听得阿萝额头直滴汗。
就快轮到她了,十四爷啊十四爷,快来搭救她吧……
老天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十四从德妃宫里出来,正四处寻她呢,这会儿见了她赶紧大步的上前来,“原来你在这儿。”
“十四爷吉祥。”众女连忙起身请安。
“嫂子们在玩什么呢?”他温和笑笑。
“写写字、吟吟诗而已。”倩茜说着,命人取了阿萝写的那个字给他看。
这是他的字……
十四看了,心里泛起阵阵甜意。
……她,也是记着他的吧?
他恨不得将她抱在怀中好好的宠爱一番,诉说自己的爱意,可面对众位嫂子,他也只能悄悄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他发现了么……?
她脸上微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我们在以花为题作诗呢,十四爷要来吗?”倩茜没瞧见他的小动作,含笑问道。
“是啊,还是让十四爷来吧。”阿萝连忙将他推上前。……死道友莫死贫道!
“嗯……”十四沉思了一会,便吟道,“一朵又一朵,园中花开好。”
众人听了,脸色微变。
十四爷这水平真是……
只有阿萝,却是兴高采烈的鼓掌,“好句、好句!您请继续……”
“花虽艳且香,不若青萝娇。”他温柔脉脉的望着她。
“不错、不错……”众人滴着汗点头。
真不容易,他还知道押韵……
阿萝却是还未听出他诗中的含意,摇头晃脑的作陶醉状,“夫君大人真是吟得一首好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