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周伯均怒不可遏地：“你闭嘴！”

戴玉珍撒泼地：“我就不闭！平时我怕你，现在有三叔在，我不怕！你想不要我，你和我离婚就是为了那个妖精！你寻思我不明白呀？！我就是不离！三叔为我做主！”

七

胡局长进来的时候，老三只稍微欠了欠身子。

胡局长径直走到老三面前，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幅画，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说：“您看看，是这个吧？”

老三打开看了看说：“没错。这个荷兰猪！他还以为是八国联军的时候哪！——他怎么说？”

胡局长弓着腰答：“他说是从周林手里骗来的。我马上派人调查了这个周林。原来他就是苦山大师的重孙子，我们局挂了号的，因为他曾经参与盗掘古墓。”

老三立即从沙发上站起：“盗掘古墓？”

胡局长认真观察着老三的神情：“对，盗掘古墓。考虑他是戴副市长的亲戚，所以没动他。”

老三一拍茶几：“不！要抓他！”

胡局长怕领会不准老三的意图，又钉问一句：“抓他？”

“抓他！先以盗掘古墓为由抓他。”

“那个荷兰人呢？”

老三想了想说：“驱逐出境算了。”

八

周月楼一直没说话，他刚刚回到墨园，许多事还弄不清楚。

大家也不说话，都低着头想着什么。

周伯均的额头不断地沁出汗水。他想起居美回来那天，老婆就偷着打开了她的皮箱，再联想到一贯胆大妄为的周林，心情就变得格外紧张。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您好，我是周伯均。”

“爸爸，我犯事儿啦！”

“什么？你说什么？！”

“我犯事儿啦！”

“你犯事了？犯什么事了？”

“三爷的画被我拿出去，又叫一个外国人给骗走了。那个外国人被抓起来，把我也供出去了。公安局的哥们儿告诉我，他们马上就来抓我。爸爸，我得躲一躲，不能叫他们抓着。你赶快托人把这事给我摆平了我再回来。爸，你千万托人哪，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好儿子！”

“你！你是怎么拿走的？”

“妈把画拿出来给我看，我就揣起来了。爸，我走了……”周林把电话挂了。

周伯均放下电话，气得脸色发青，两腮肌肉被他紧咬的牙根儿扯得一动一动，突然，他大吼一声：“戴玉珍！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也听到了吧？画儿是你教唆孩子偷出去的，你反过来又冤枉好人！你纯粹是周氏家族的害群之马！这回我要不和你离婚誓不为人！”

戴玉珍见事已败露，索性撒起泼来：“你想不要我，好和那个妖精啊？没门儿！你不叫我好，我也不叫你好！我是害群之马，你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哇？你两年前就从单位弄了套一百多平米的楼房，你瞒着兄弟！连我都不知道。你还私吞爷爷传下的秘方！这事你敢说个‘没’字儿不？伯雨！你去他的画室拉开书柜右下角的那个小抽屉……”

周伯雨听了这话，真的立即向周伯均的画室跑去。

他拉开戴玉珍指出的那个抽屉，取出一个发黄的宣纸线装本，只见上面清晰写着：

国画岩彩配方

周南秘藏

周伯雨看罢，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只觉一股热流从胸中涌出，来不及掩口，便听哇的一声，一口热血喷得画案一片鲜红！众人见状，急上前去扶周伯雨，而狂怒已极的周伯雨发疯般甩开众人，顾不得擦嘴就冲出门外，跑到傻子号的门前狂吼了一声：“呜哇——！”声音撕心裂肺，凄厉无比。

喊完，又跑回自己的房间，不顾大家劝阻，抡起他多少年来搜集的石头，把那些研制岩彩的瓶瓶罐罐统统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又不顾周伯东等人的呼唤，径直跑出墨园大门狂奔而去！

九

周伯雨跑到吉玉家的时候，嘴角还挂着血渍。那天，他在梨花峪发现大哥在河滩采集石头，虽有过怀疑，但他不愿把大哥想得太坏，只当他也在研究爷爷的秘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大哥会真的私吞秘方！如果大哥原本就是那种坏哥哥的话，这种打击也许还可以承受。然而，那是亲手把他带大的大哥，是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弟妹们吃饱的大哥，是眼看着他年复一年，如痴如狂地在大山里、在风雨里、在冰雪里采集石头，又通宵达旦地研磨、筛选、沉淀、调剂屡屡失败却私藏着秘方默不做声的大哥！这让他如何承受得了？！同时，还有吉玉——让他苦思苦想二十四年的无情的女人！她就活在他的身边，却一直躲着他，不让他知道！使他一直无意言爱，立志终生不娶！这也让他实在不能原谅！所以，他也要向吉玉大喊一声：“我大哥是鬼！你也是鬼！你们都是鬼！我相信了半辈子鬼！现在终于明白了！不再相信你们了！你们不配让我相信！不配让我为你们流泪！不配让我为你终生不娶！”——他就这样砰的一声踢开吉玉家的大门，瞪圆双眼闯了进去。

正躺在炕上的吉玉倏地坐起，惊恐地看着周伯雨。

周伯雨本想劈头盖脑和吉玉吼一通，可一见吉玉惊恐的表情，想吼却没吼出来。但他余怒不息，便腾地一跃跳上了炕，盘坐在吉玉的对面，愤怒地瞪着她。这时，他才发现吉玉面色青灰，头发凌乱，像在病着。看了一阵之后，周伯雨觉得眼前的吉玉还是过去的吉玉。她今天的目光除了惊恐之外，总的还算是温柔的，只是多了些许哀戚。周伯雨记得她的一对猫眼总是有些悲戚成分，哪怕是在笑的时候。现在，他感觉到她惊恐而温柔的目光在他脸上哀怨地游动，这目光把他激愤的情绪熨平了些。于是，他极力抑制住火气，尽可能平静地说：

“你丈夫还没回来？”

吉玉不说话。

周伯雨的怒火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他两手一齐狠抓住吉玉的双肩，瞪圆两眼说：“听着！吉玉！我跑来不是想求你什么，只是想和你说个明白！”

吉玉把身子正了正，好像是准备认真听他表白。

“我周伯雨过去只为两件事活着：一是为画，一是为你。自从听说你自杀以后，我的视线里再没女人。这样他们说我是情痴，情痴！听见了没有？！为赶上和超过爷爷，我必须研究出爷爷的颜料秘方。为此，我熬尽了心血，吃尽了辛苦，他们又叫我画痴，画痴！可是，我刚刚才知道，父亲本来是把秘方传给了大哥的，但是被他私吞了。这真让我无法理解？！在单位，领导无缘无故刁难我、打击我，我理解，因为他家有个亲戚要顶替我的位置，官场时兴以权谋私嘛！可是亲哥哥欺骗了我几十年，我不能理解！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确是太傻了！我为什么非要如醉如痴去追求什么艺术呢？真他妈没劲！从此我再不做画痴了！那么，我还为什么而活呢？就只剩为你而活了，可我怎样为你而活呢？这全在于你！”

周伯雨说到这里只觉胸中又涌上一股热流，赶紧用手帕捂了嘴，立即又一口鲜血吐在手帕里。他顺势用手帕抹了抹，勉强地笑笑说：

“我真的为艺术事业呕心沥血了，所以，我问心无愧了。现在我放弃它，爷爷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剩下的问题是我将如何为你而活着？你让不让我为你而活着？如果你再说‘你干吗总是缠着我呢？’我马上就可以去死！马上！我作画所表现的主题永远是生命意识和死亡意识。以后我不作画了，这是生命意识的消失，剩下的只有死亡意识。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许多艺术家都选择了自杀的道路——一八九年七月二十七日，梵·高用手枪朝自己的胃部射击；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海明威把双筒猎枪的枪嘴放到嘴里，扣动了扳机；玛丽莲·梦露一九六二年八月六日，吞下大量的安眠药……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了自杀呢？就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我的画永远表现生的痛苦和死的美丽，表现生死交替、生与死的交响。也许有一天，我会用我的行为构成一幅画，来证明这个哲理。但是现在我不能，我还没有完全厌恶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里还有你！从今天开始，我要守着你。当然，主要是用心灵——如果用行为很让你讨嫌的话——那只能用我的心灵去守护你，以便把欠你的还给你！你明白吗？！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还给你？但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把欠你的偿还给你！在没有偿还完之前，我不会死！”

周伯雨不说了，以热切得近于疯狂的目光盯着吉玉。

吉玉的脸色越发灰暗，眼帘低低地垂着，一声不吭。

周伯雨就缓缓地流下泪来，好久才说：“你不要用沉默抗拒我，你应该说话！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弥补我给你的人生造成的苦难？你说！”

吉玉还是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