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亚当·冯·伊坦因递交给兴提斯·冯·扎伊马哈的民主共和党竞选内参完全一样的文件被丢掷在桌子上，只是这次丢掷文件的不是亚当，而是弗里埃·冯·威茨曼。要是此刻，在弗里埃充满洛可可情调，恨不得连桌角都包上象牙的书房里还有别人存在，那人一定会惊讶于为何民主共和党的内参会出现在弗里埃的桌子上。
当然，弗里埃不会觉得惊讶，他只是觉得疲惫，很疲惫。他取下夹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若有所思地端起手边盛在镶金骨瓷杯中的红茶，轻轻吹拂，却迟迟没有喝。弗里埃望着红茶经吹拂漾起的涟漪，想起一个有趣的理论，唤作“蝴蝶效应”：地球一端的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地球另一端一场龙卷风。
当初，他在亚森偶尔地保释了维希·拉诺，正如维希当时所说的一样，大大小小的政治人物，他没少保释或者资助。他本人仅仅对维希和他的纳兹党有些兴趣：一个带着区区两百人敢造反，一个在法**高呼正义女神站在自己这边，一个为了见到自己不惜被关进监狱……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引起怎样的涟漪呢？
然而，出乎弗里埃预料的是，维希引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波澜，铺天盖地的波澜。如果说，弗里埃当初的保释，是一次偶然的振动，那么，这场振动，直接导致了四年以后的一场龙卷风，席卷整个日德曼共和国的龙卷风。
在弗里埃看到维希所写的《我的奋斗》的时候，他就被书中的疯狂所震惊：消灭尤因人，雅兰特人是最高等的种族，日德曼的发展需要更多的生存空间……即使是神，维希似乎都没放在眼里，大呼基督教倡议的平等是不存在的，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那本书到了那位大人那里时，那位大人深深感到不安，生怕资助维希，反而抱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位达人的担忧不无道理，要是维希真的按照《我的奋斗》里做事的话，弗里埃也难以幸免——弗里埃本人就有着尤因血统。
可是，弗里埃认为，《我的奋斗》就和青春期叛逆少年的悖逆言论一样，完全不用担心。而且，他也不认为在众多政治派别中，维希的两百人纳兹党能有什么作为。
后来的事实，证明弗里埃错了。《我的奋斗》在日德曼共和国内的传播速度，简直可以和瘟疫媲美，症状完全是吸毒似的疯狂。在经济萧条，政府软弱的时代，维希找到了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尤因人。人们才不管尤因人是不是替罪羔羊，希冀找寻一个发泄压抑已久的不满的通道。
现在的维希，早就不是四年之前的维希了，他再也不通过许下美好诺言来蛊惑民众，他甚至在公开场合说道：“这种政府，这种经济之后，这种行政体系腐败，日德曼人民必须从头建立，我们不想要撒谎，不想要骗人，因此我拒绝在这一群人面前许下廉价的承诺！”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里面，年轻的王子手捧着骷髅，不断呢喃：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摆在日德曼人面前的选择也只有两个，继续忍受着民主共和党的软弱，或者，选择同进党抑或是纳兹党。当然，无论选择同进党还是纳兹党，该党上台以后会将整个国家引向何方，没有人知晓。但，所有人都不希望继续生活在现下这个政府统治的国家中，人民需要改变，至于改变之后，迎接他们的是美好的天堂，还是更糟糕的地狱？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当露迪·史内森带着那位大人的密电进入弗里埃的书房时，正听到弗里埃的自言自语。露迪没让弗里埃发现自己听了这话时，带了几分玩味。在东方的佛教里有一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天堂和地狱仅仅在人的一念之间而已。
当然，露迪不是过来和弗里埃讨论神学问题的。“那位大人……同意……同意……继续支持维希……和……和纳兹党了。”
弗里埃拿手指捏了捏鼻梁，完全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说在意料之中，是因为现在贵族方面铁定支持兴提斯，加上兴提斯的威望，获得总统宝座可以说是铁板钉钉。只是民主共和党在议员的席位可能会大幅度下降，谁叫他们没搞好国家经济。由于有贵族支持，兴提斯本人也是名门，根本不缺选举的资金，想通过政治现金来笼络民主共和党的可能性极低。剩下的，只能从同进党和纳兹党两者之中选择了。不可否认，那位大人一定很反感维希《我的奋斗》中的言论，但，和同进党要求人人平等，撤销权贵一切特权相比，两害选其轻，纳兹党便成了唯一的选择了。
“今后可要多想想法子笼络维希啊。”等到维希上台以后，金钱不再成为问题，弗里埃不得不开始考虑用其它法子控制住维希。
对自己上司的担忧，露迪微微一笑，原本结巴的语速，一下变得流畅起来。“弗里埃大人，您认为，世上有谁能够拒绝那位大人的诱惑？”
诱惑？呵呵，好像蛇在伊甸中诱惑夏娃偷食了禁果，哪怕夏娃知道会引来上帝的惩罚，乃至驱逐出伊甸，但，她还是无法拒绝诱惑。
金钱，地位，力量……乃至寿命……没有那位大人无法满足的。弗里埃满意地打量着露迪，仿佛在欣赏着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若有所思得点点头。“没错，你说的没错，没有谁能拒绝那位大人的诱惑，不知道哪样东西能够诱惑得了维希呢。”说着，弗里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露迪，今天星期几？”
“星期……天。”露迪又恢复了平时的口吃。
听到是星期天，弗里埃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急忙走向门口，头都不回地吩咐露迪。“去叫上维希，一起去圣派考力克修道院去。”
当！当！当！
下午三点的钟声，在圣派考力克修道院的上空回荡，中庭内十余只白鸽挥动着翅膀，向着天空飞去。圣派考力克修道院院长，修女杰哈欣·拉塔站在二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中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不由感慨万千。谁能够想到，面前这个熠熠生辉的修道院，在十五年之前破败得和废墟没有区别。
圣派考力克修道院尽管是归于教廷名下，但，每年教廷的维护费用少得可怜。而且，说好听一点，圣派考力克修道院位于普林顿郊外，环境清幽，适合修道，说难听一点，就是位置偏僻，人烟稀少，能够筹到的善款就更少了。加上今年经济不景气，杰哈欣一度动过关门大吉的念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兴提斯的女儿由于车祸，导致下半身瘫痪，经过精心调理，身体的创伤基本恢复，可心灵的创伤难以弥合。毕竟，一个才六的少女，亲眼目睹母亲横死，任谁都难以接受。少女因此患上了自闭症，将自己关在只有自己的内心深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杰哈欣还要感谢少女的自闭，否则，兴提斯也不会将少女送到圣派考力克修道院疗养，说是郊外的空气比较新鲜，有助于少女的健康。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兴提斯是在甩掉这个包袱。就在少女送到圣派考力克后不久，兴提斯就娶了名门扎伊马哈家族的独女为妻，以入赘的身份继承了扎伊马哈家族。随后，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官居元帅，在瓦纳温柯堡一役中成为了整个日德曼民族的偶像。
可惜，兴提斯的成功完全和少女无关。从少女进入圣派考力克修道院后的十五年来，兴提斯前来探望的次数寥寥无几。起初，兴提斯是忙着追求扎伊马哈家族的独女。接着，独女为兴提斯生下了儿子后难产而死，兴提斯将所有父爱集中在了那个男孩身上，无暇照顾少女。再后来，他又忙着铺展人脉。到了大战期间，更将少女的事丢在脑后。
杰哈欣对兴提斯遗忘少女的事没有放在心上，那是他的家务事，她无需关心，她关心的是兴提斯每年拨给修道院的善款，一分钱都没有少过，哪怕在大战期间，兴提斯甚至为了防止自己战死沙场，导致少女无依无靠，更将名下大笔产业划给了修道院，想来，这也是兴提斯对少女父爱的一种表现吧。等到兴提斯载誉而归，登上总统宝座，见到他和扎伊马哈家族独女所生的男孩长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屡教不改，年迈的兴提斯将自己全部的父爱都凝聚到少女身上，仿佛要将过去十多年欠下的关爱一下子都弥补过来，无论政务多么繁忙，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到圣派考力克修道院探望女儿。少女的自闭症还在持续，无法对兴提斯的举动作出反应，更多的时候，是年迈的兴提斯握着少女的手，低喃地自语，与其说是说给少女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如今，圣派考力克修道院已经成为一座疗养院了。和寻常疗养院不同的是，这里疗养的患者，只有一名，兴提斯的女儿。拜这个女儿所赐，圣派考力克已经一扫往昔的颓废，成为普林顿赫赫有名的一处风景。杰哈欣琢磨着，即便哪天那个女子康复，她把圣派考力克修道院对外开放，凭借现在奢华的的建筑，也足够吸引无数游人前来。
尽管没有对外开放，依旧有不少人还是想进来参观。就好比现在这个，见习修女送来了来人的拜帖，杰哈欣看都没看一眼，冷冷说道：“和你说多少次了？修道院不接待访客的，而且，等下总统就要来了……”
“那个……修女大人，你最好还是看一下那个帖子比较好。”
见习修女胆敢打断自己的话，看来，来者身份绝对不简单。杰哈欣拿起拜帖，里面一个字都没有，洁白的纸面上赫然印着一个印章，上面是一个造型奇特的十字架轮廓。“Triumphantcrosswithorb！”杰哈欣尖叫了起来。“快请那位大人过来。不，不，不，我马上过去！”说着，杰哈欣急忙向门外冲过去。
“修女大人，来的那个人说，马上总统要来，就不用费心接待了，他四处转转就可以了。”
总统算什么？！杰哈欣差点没咆哮起来，她抬起手腕，再次看看手里的拜帖，没错，是Triumphantcrosswithorb，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徽章，每个教徒做梦都希望能看到的印记。转念一想，杰哈欣有些纳闷，那位大人轻易不会离开处所，手持Triumphantcrosswithorb印记的人，肯定不会是那位大人。但，绝对是大人身边的人。可这样的人物跑到圣派考力克来，目的又是什么呢？难不成，是要参观吗？
要说参观圣派考力克修道院，还真的有参观的价值。整个圣派考力克修道院全部采用白色或粉色的大理石建造，四角都建有高耸的钟楼，每到整点，钟楼顶部沉重的大众都会传出高亢的响声，透彻数里之遥。整个修道院的中心，是一处圆拱形的礼拜堂。从圆拱顶部的彩色拼花玻璃窗穿过的阳光，撒到正中祭坛十字架上，给洁白的十字架披上一层绮丽的薄纱。那礼拜堂的规模，即便容纳五百人还显得绰绰有余。然而，在这样一个空阔的地方，只有一个青年女子坐在前排。不用说，那个女子便是兴提斯的女儿，索提亚·劳伦。倘若兴提斯没有入赘的话，“劳伦”便是他现在的姓氏。
算起来，索提亚如今已经有二十一岁了，大概，因为常年坐在轮椅上，所以，她的身形较同龄人瘦弱上许多，看上去并没有实际年龄那么大。阳光照在她扬起的面容上，却丝毫没有给她的脸上带去温暖，她的脸如同生硬的石头一般，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她的眼，久久地，久久地瞩目着高处的十字架，十字架上耶稣受难时悲戚的样子，仿佛也无法颤动她的神经。
轻轻的，轻轻的歌声，不知是从礼拜堂的何处想起，仿佛极远，远到天涯海角。又仿佛极近，近到咫尺之遥。那声音好像极大，大到震耳欲聋；那声音又好像极小，小到春蚕细嚼。
渐渐地，渐渐地，那歌声变得清晰，是稚嫩而清澈的童声，那声音在空阔的礼拜堂内萦绕，回荡，徘徊：
“LittleBoyBlue,
憂鬱小男孩，
Comeblowyourhorn,
吹起你的號角，
Thesheep‘sinthemeadow,
羊在草地上，
Thecow‘sinthecorn.
牛在玉米田。
Whereistheboywholooksafterthesheep?
放羊的小孩在哪裡？
He‘sunderahaycockfastasleep.
他在乾草堆裡睡著了。
Willyouwakehim?
你要叫醒他嗎？
No,notI,
不，我不要，
ForifIdo,
如果我叫醒他，
he‘ssuretocry.
他一定會哭。”
不知何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祭坛的十字架上。周身沐浴在五彩斑斓的光线中。那是一个面容周正，看上去七、八岁的小男孩，白皙的肌肤让人想起最高等的瓷器，精致的面容，恍惚之间，令人怀疑起是不是天使降临，如墨的头发，简直就是最上等的丝绸，且不说触摸，眼睛扫过去，都觉得润滑。虽然是小孩，但，他的穿着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符，说是老气横秋也不妨。黑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连外套里泛着花边的衬衫也是黑色的。
到底也是个小孩，他手里抱着一个同样黑糊糊的玩偶，远远望去，好像一只猫的样子。他坐在十字架的横杠上，紧紧挨着耶稣伸展的手臂上。他的头斜靠着耶稣的头，从下面看上去，他仿佛是坐在耶稣的怀里一般。他依旧在吟唱着歌谣，用稚嫩的，清澈的嗓音，如同在吟唱着世间最神圣的，赞美主的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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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iumphantcrosswithorb：我很努力找寻这个名词的中文译名，可惜，失败了，只好直接用。关于这个十字架，是一个很奇怪造型的十字架，有兴趣可以去搜索一下。
然后，那个小男孩吟唱的，是《鹅妈妈童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