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神都,洛阳鬼市中。两位许久未见的好朋友推杯换盏,诉说思念之情。狄仁杰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而汪驴更是亲上加亲的人。不仅因为替他医治金龟之毒,更重要的是能抚慰他孤寂的心灵。好友之间,无所顾忌,想到说道。因为早已是生死之交,志同道合之人。在汪驴面前,狄仁杰没有任何的防备,彻底的透明人。此际狄仁杰又有些微醺,调侃汪驴道:“老驴子,这杯酒你得单独饮下。是我又给你倒腾来这民间偏方,让你断人头颈,信手捏来。再也不用日日浸泡那药水,个把月下来,不见肌肤纹理有甚变化。”汪驴倒也不含糊,一饮而尽。还道:“幸好是落入你我手中,免得歹人作乱,害人性命。不过,我倒也突然琢磨出一法子。从此腹痛如刀绞,五脏六腑之内患,可以更加直接的刀入病灶,切除疾患。”“哦,具体说说。”狄仁杰饶有兴趣。“首先服下我配制的麻沸粉,使患者处于半睡半醒,又能意识较为清楚的状态。然后在病灶处的肌肤处,涂上这加了赵郡泽畔藕浆和干辣椒粉的方子。使病灶处肌肤变得薄脆起来,再趁机开刀破膛,直取病灶。不仅降低疼痛和减少流血,还能使得术后缝合变得容易起来。”汪驴自信的解释道。狄仁杰听得入了神,单问的问题却似乎无关痛痒:“你说的这个麻沸粉,却是个什么东西?”汪驴见他对此颇感兴趣,而忽视了他的稀奇新法子,有些没好气的答道:“此乃结合东汉神医华佗的麻沸散,我自己由琢磨了许久,研究出的粉状方子。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将柴胡、升麻、葛根、羌活、白芷、薄荷叶、香附等几味中药晾干碾碎,做成粉状。无论是用水服下,或鼻吸等方式。可使患者迅速平静下来,继而处于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但意识、辨识能力尚存。有助于手术进行,可大大减缓疼痛。”狄仁杰口中叨念:“粉末,鼻吸,半睡半醒,意识尚存。。。。”似突有所悟,又追问道:“那患者苏醒后,有何感受?”“呵呵,除了有些疼痛在伤口处外,往往感觉好似做了一场梦,且梦境内容依稀清楚。基本都是关于手术本身的。哈哈,那哪里是什么梦么,就是刚刚实际结束的手术而已。”汪驴开心说道。狄仁杰仰天大笑:“正是!那哪里是什么梦么?就是刚刚结束的事实而已。”话音未落,不等汪驴劝酒,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一早,尽管因昨夜饮酒过多,有些头疼欲裂的感觉。狄仁杰还是迎着夹寒气的西北风,再次来到了位于鸾台秘书省的皇家藏书阁中。但对于李唐宗族秘闻一类,他已不是很感兴趣,毕竟自己刚刚亲身经历过。今天他的目标很明确,重点查阅玄武门事变之后,建成、元吉之后代情况。狄仁杰目不转睛,一页页的翻看《新唐书?隐太子李建成传》,以及《新唐书?巢刺王李元吉传》。一句句,一字字触目惊心的映入他的眼帘,“建成长子承宗为太原王,早卒;承道安陆王,承德河东王,承训武安王,承明汝南王,承义巨鹿王,皆坐诛。”“元吉子承业为梁郡王,承鸾渔阳王,承奖普安王,承裕江夏王,承度义阳王,并伏诛。贞观初,改葬,追爵海陵郡王及谥。后改封巢,以曹王明嗣。”狄仁杰摇了摇头,这与他所熟知的历史并无差异。于是随手又拿起了《新唐书?帝王篇》信手翻阅起来,随着贞观年间大事记的一页页翻过,狄仁杰的目光停留在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一篇中,他惊讶的发现,这一年发生了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
1、六月,唐太宗忽然下令将二十二年前被杀,并被追夺太子封号的长兄建成由“息隐王”恢复为皇太子。又将同时被杀的弟弟元吉由“海陵刺王”改为“巢刺王”。
2、十月戊申,太宗世民,太子治为了追念李治的母亲文德皇后,下令于西京长安南郊修建大慈恩寺。
这让狄仁杰再次陷入冥想之中。随后,他迅速找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翻看有关大慈恩寺入寺开座仪式的记载描述。盛大隆重的场面随即映入眼中:又敕太常卿江夏王道宗将九部乐,万年令宋行质、长安令裴方彦各率县内音声及诸寺幢帐,并使务极庄严,己巳旦集安福门街,迎像送僧入大慈恩寺。至是陈列于通衢,其锦彩轩槛、鱼龙幢戏,凡千五百余乘,帐盖五百余事。先是,内出绣画等像二百余区、金银像两区、金缕绫罗幡五百口,宿于弘福寺,并法师西国所将(来)经像佛舍利等,爰自弘福(寺)引出,安置于帐座及诸车上,处中而进。又于像前两边各严大车,车上竖长竿悬幡,幡后即有狮子神王等为前引仪。又装宝车五十乘,坐诸大德;次京城僧众执持香花,呗赞随后;次文武百官,各将侍卫部列陪同;太常九部乐挟两边,二县音声继其后。而幢幡锺鼓訇磕缤纷,眩目浮空,震曜都邑,望之极目,不知其前后。皇太子遣率尉迟绍宗、副率王文训练东宫千余人充手力,敕遣御史大夫李乾祐为大使,与武侯相知检校。帝将皇太子、**等,于安福门楼手执香炉,目而送之,甚悦。衢路观者数亿万人。经像至寺门,敕赵公、英公、中书褚令执香炉引入安置殿内,奏部乐、《破阵舞》及诸戏于庭前,讫而还。虽未亲身经历,但狄仁杰颇感场面似曾相识,如此宏大隆重的场景,也只有。。。“应该没错,是的。”狄仁杰坚定地自言自语道。忽而,他又想到了什么,让他眉头紧锁,呼吸加促。他迅速起身离开藏书阁,叫了一辆马车窜了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对车夫说道:“快,去太子府!”
太子府内,太子李显与相王李旦正在交谈着。自从被贬召回神都后,兄弟二人比以往更加团结起来。他们心中明白,他们二人的存在对于李唐王朝意味着什么。“太子殿下,狄仁杰狄阁老参见。”侍卫向李显汇报到。“啊,快请!”李显略显惊喜,眉毛都扬了起来。同时拉起李旦,向门外走去。“太子殿下,一别旬月有余。别来无恙。哦,相王也在这里,那太好了。”狄仁杰开门见山道。李显迅速大步向前,紧紧地握住狄仁杰双手,眼中噙着激的热泪。是啊,在这风雨飘摇、动荡不已的时期,正式登基之日到来以前,他的性命始终如摇曳在惊涛骇浪中的舟船一般,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但不知为什么,狄仁杰于他们而言,就犹如定海神针一般,保他们生命之舟,能最终划到彼岸。见到狄仁杰,总是让他倍感踏实,但今天李显觉得有些不对头,狄仁杰的脸上竟也让他看到了惊慌失措,难道定海神针也在摇摇欲坠?“阁老,您这是怎么了?”李显甚至等不及一起步入房间就开始发问。“快快屋内说话。”狄仁杰拉起李显、李旦便向府内室走去。李旦更是有些摸不到头脑。在确认了房间周围的情况后,狄仁杰焦虑的问道:“太子,自从咱们上次一别之后,有没有什么情况,让你觉得颇为异样,危机四伏?”李显思考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狄仁杰面色稍微缓和一些,苍白的脸色泛起微红。倒是李显一脸狐疑的问道:“阁老,你刚才为何如此惊慌。这段日子,你去哪里了?”狄仁杰长舒了一口气,将在洛阳发现线索,指引他到了赵郡隆庆,又在如何从客栈打听到一些消息,在光业寺的见闻信息,以及如何进入帝陵获取了重要机密,包括四大士家年年捐纳黄金等事,如放映画一般的向李显和李旦讲述了一番,个别枢机要点,他有意隐去,避免过多繁文缛节般的解释。倒也让李显李旦听的如痴如醉,目瞪口呆。一串经历道完之后,不等二人发问,狄仁杰主动又说道:“至于种种详细,二位皇子暂勿多问。目前形势下,少知道一些反而更好。待到水落石出之日,怀英自会详加说明,知无不言。”半饷,李显还是忍不住问道:“阁老,那目前态势下,我们倒是如何作为,才算妥当。”狄仁杰略显轻松,缓缓道:“装病!”李显大惊失色:“啊,这如何装的来?”“倒也不难,只是太子要稍微辛苦些,每天卧榻不起,起居习惯稍微改变。千万不要擅自外出,并且散出风去,说近换季时候,偶感风寒,日渐衰微,百药不灵。太子放心,不会让你辛苦太久,不消时日臣一定断的水落石出。擒住幕后真凶。”李显又好奇的问道:“难道真的与武氏兄弟丝毫不相干?”狄仁杰点点头道:“他们实在是不具备这个资源。但种种迹象表明,这元凶真正指向的,却还是太宗血脉一支。你们兄弟二人不可有片刻的疏忽,凶手不会放过每一个机会。”说着,狄仁杰用手指了指李显、李旦二人。稍缓,李旦发问道:“那阁老可知这幕后真凶藏匿何处,并准备前去擒获?”狄仁杰面色凝重,起身踱步到窗口向外望去,口中缓缓道:“很有可能就在那长安大慈恩寺之内。”“啊!!!”李旦大惊失色。“怎么了,相王?”狄仁杰转身问道。相王李旦张口结舌,面如土灰颤道:“膝下第三子隆基,已困于长安城多时。不会险遭不测吧。”狄仁杰一听也颇为惊讶,“啊!那臣即刻动身,前往长安,早日擒凶。”又是反复的嘱咐,加上不厌其烦的叮嘱。狄仁杰才放心转身向门外走去,到门口处却突然停下脚步,眯起眼睛转身向李显问道:“太子,那扰人的噩梦可否再次显现过?”李显答道:“倒也奇了,自上次与阁老一别之后。白日里烦心事虽多,夜晚倒睡得格外香甜。再无梦魇相伴。”狄仁杰哈哈大笑,向外快步走去。
十九、古都长安的得名,是从西汉初年开始的。长安本为秦时咸阳的一个村落名称,因有江山长安久治之意,汉高祖刘邦在此兴建新的都城。据说当时一名普通戍卒出身的大臣娄敬的建议起了重要作用,他依据天时地理和风水学原理,认为长安当地被山带河,四塞稳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且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当为都城胜地。隋唐之后,西京长安,东都洛阳都出自大建筑家宇文恺之手。将其设计成一座交通发达的全国经济中心。全城“八街九陌十二门”,可通达全国各道。渭河沿岸共有十二座桥梁,中渭桥是南北相通的广阔孔道,行人往来不绝,桥面高耸,犹如彩虹。坐落于城中央的大明宫含元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巍然屹立。
当狄仁杰,方涂、裴东来三人出现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道上时,尽管已经失去了都城的地位,但宏富的建筑,发达的三教九流工商士农,还是彰显着它应有的地位。狄仁杰对于这里太熟悉了,这是他梦想起飞和成就他的地方。他胸中又冉冉升起那都城波澜壮阔般的回忆:“咸阳宫阙郁嗟峨,六国楼台艳绮罗。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但此时的他却无暇回忆这旧城的记忆,所坐的车马飞一般的向南郊驶去。车上的狄仁杰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但这一次却并不是案件本身。此次回神都洛阳,他有意的回避着武则天。虽然他也知道,方涂每每也会把任何进展向圣上禀告,几乎滴水不漏。但是他的亲自汇报毕竟意义不同,加入了他分析和思考后的内容是方涂等人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武则天也一定更加期待着他。他可以隐瞒,可以添枝加叶,但他有时的确无法抗拒圣上那双法眼。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哪怕一个眼神的转动,一声语调的变换,都能听出弦外之音。她不是女人,是女神,读进你内心的神。由于随着案件的进展,有关李唐宗室秘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甚至包括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实都一一暴露出来,狄仁杰明白,本就扬武抑李,无风还要掀起三尺浪的武瞾,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会将李唐打入万劫不复的地步。狄仁杰始终觉得李显为太子是武瞾的无奈之举,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改变的决定。他决不能做李唐宗室的叛徒,至少不能加速这走向深渊的脚步。不到案件不得不真相大白之际,不到一切实在难以隐瞒的境地,他要努力恪守着这最后的底限,只为了李唐重归正统,帝业得以延续,他哪怕是拼尽最后一滴血。“大慈恩寺就要到了,几位官人请做好准备。”车夫的一阵呼唤将狄仁杰从思考中拖回到现实。长安郊外的空气异常新鲜,多雨的秋季透着几丝寒意,泥土和花草的芬芳不时钻进几人的鼻孔内,感觉沁人心脾。狄仁杰踏下坚毅的步伐迈下车,他笃信这里将是他的最后一站,一切谜底将在这里被揭开。
在寺院专门僧侣的指引下,狄仁杰一行三人步入大慈恩寺正门。顿感气象万千,胸中畅意无比。未走几步,便是一方石碑,乃玄奘法师亲撰五言诗一首,其谓:停轩观福殿,游目眺皇畿。**合日转,花盖接云飞。翠烟香绮阁,丹霞光宝衣。幡虹遥合彩,空外回分辉。萧然登十地,自得会三归。狄仁杰啧啧称道:“荡气回肠,雍容华丽。”随着寺僧的指引,更加让人瞠目结舌的美景让人目不暇给。但见“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垩、金翠备其饰,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拙铜沓,金环华铺,并加殊丽。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床褥器物,备皆盈满”僧开口介绍道:“太宗和高宗遣人专门瞻星择地,进行测量定位工作,最后制定了‘像天阙,仿给国的建造方案。共有十余院1897间。玄奘法师自太宗贞观三年(公元629年),从凉州玉门关西行,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回到长安。暂留弘福寺译经,待大慈恩寺落成之后,遂奉敕住任上座。”狄仁杰饶有兴趣问道:“十余院近2000间房,但适才信步行走,并未显现太多僧侣。莫非都在释经打坐?”引导的僧人支吾说道:“哦,这个。。。。阁老还是问我寺主持吧。”狄仁杰顺应问:“敢问贵寺主持是?”“哦,自玄奘法师来寺主任后,讲经释法,一时朔彦,聚集门下。法相宗相继产生四位大家,顺应成为本寺主持。自是神昉,嘉尚,普光,窥基。到现在五十余年过去了。现任本寺主持乃窥基方丈。请随我来。”在寺僧的引导下,三人尾随向文殊院方向走去。方涂忍不住说道:“这哪里好似佛门清修之地。如此的富贵华丽,流光溢彩。”是啊,狄仁杰心中也是如此暗想道。难道那四大门阀年年于光业寺中,筹集的巨额钱款,正是这浮华的来源。佛祖慈悲为怀,乐行好施,以苦为乐。这般挥霍无度,铺张奢华至极,别说违背佛门清修之道,怕是文德皇后在世,也会谴责有加。那和尚倒是不多说一句,闭口不答,只管引路。突然,狄仁杰注意到位于寺院的西侧,有一醒目的塔状建筑,伸手一指便问道:“那个塔是?”引导的僧侣继续规矩介绍道:“此塔名曰雁塔,乃石塔一座。是玄奘法师藏经安置舍利之用。自玄奘法师从天竺取回佛经,在慈恩寺主持寺务之后,以‘恐人代不常,经本散失,兼防火难’为由,遂于唐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于西院建此塔,高五层,仿西域萃堵坡形制,砖面土心,外不可攀,内无楼梯可登。三层以下为实心土所堵,因砖表土心,风雨剥蚀,阁老可以隐约看到,尚不足五十余年而塔身逐渐塌损。”狄仁杰道:“正是。这略显破旧剥蚀之塔,与院内其它景致相对比,可谓愈加明显。”狄仁杰并未前行,接着问道:“为何唤作雁塔?”僧侣说道:“这说来话长了。相传很久以前,摩揭陀国(今印度比哈尔邦南部)的一个寺院内的和尚信奉小乘佛教。吃三净食(即雁,鹿,犊肉)。一天空中飞来一群大雁。有位和尚见到群雁,信口说‘今天大家都没有吃东西了,菩萨应该知道我们肚子饿啊!’话音未落,一只大雁坠死在这和尚面前,他惊喜交加,遍告寺内僧众,都认为是如来佛祖在教化他们。于是就在雁坠落之处,以隆重仪式建塔,并取名为雁塔。玄奘法师在印度游学时,瞻仰了这座雁塔。回国后在本寺译经期间,为了存放带回的经书佛像等,遂在此建立一座仿印度雁塔形式的砖塔,建议起名为雁塔。在询问太宗意见时,太宗说了一句‘诚信转意雁归来,我佛慈悲仁为怀。’同意了法师的要求,遂有这雁塔的名字确定。”“哦,是这么回事。”但狄仁杰口中还念叨着太宗的这两句话“诚信转意雁归来,我佛慈悲仁为怀”。似颇有感悟。终于随着僧人的指引,三人来到了文殊院经房。轻轻扣了门之后,屋内传出一深厚的苍老之声:“请进。”那僧人带着狄仁杰三人进入房内,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此丈房内布置异常简谱,甚至有些破旧。简直不能让人相信,仿佛竟与那院内的华彩铺盖、流金叠嶂毫无关系。房间并不大,只有一张暗黑油亮的丈桌,几把外形简练的胡椅,桌子上倒是整齐堆放着厚厚一摞子经书,证明了房间主人的身份。小僧连忙介绍道:“这便是大慈恩寺主持—窥基方丈。”但见一位老者缓缓站起,双手合十,中气十足的说道:“阿弥陀佛,贫僧窥基拜见狄阁老。”狄仁杰这才缓过神来打量起面前这位老僧,身高八尺,相貌伟岸,尽管难掩老态,但仪表堂堂,印堂发亮,目光炯炯有神。双耳几乎垂肩,慈眉阔鼻,方字大脸。身着猩红蚕丝袈裟,甚是魁梧。倒也不像文僧之首,硕彦之秀。颇有些武僧绿林风范。与光业寺主持虔修相比,少了几分道骨仙风,多了一些应飒之气。要不是裴东来捅了一下狄仁杰,他还未注意到对方一直在盯着他,因为尚未还礼。连忙抱拳道:“京畿道处置使狄仁杰,偕大理寺卿裴东来,内卫府方涂见过窥基方丈。打扰寺院清修,万望恕罪。”窥基笑道:“狄阁老,客气了。只是不知钦差驾临本寺,有何公干?贫僧略知各位出处,倒颇与刑理稽案有些关系。就更让老衲疑惑不解了。莫非本寺僧众,倒出了为非作歹之人?”狄仁杰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奉旨办案,捕风捉影得到一些线索证据,与这大慈恩寺有些渊源。事无巨细,排查堵漏。故而专程来此,望方丈行个方便。”那窥基干笑几声,声如洪钟,倒也笑道:“阿弥陀佛。阁老乃心思缜密之人,办案多年。这捕风捉影之事,却可相信?”狄仁杰渐渐觉得,窥基话里话外,都有些抵触情绪,与那光业寺虔修相比,颇难以接近。但他也清楚,两寺地位、重要程度天壤之别。光业寺只是李唐祖坟守陵之卫寺,而这大慈恩寺乃前朝太宗、高宗亲自御建,顶的名义又是为了纪念文德皇后。相当于皇家寺院,太宗极重佛事,唐初寺院僧侣地位甚高。故而不能发作,迎其锋芒。只好婉转说道:“狄某人资质鲁钝,在获取不到其他更有价值信息情况下,只好暂时看重这些捕风捉影之物。因涉及当朝则天皇帝,及太子李显之攸关。还请方丈行方便之门,我等速速调查,争取早日离开。”为了能留在这里,并得到应有的配合,狄仁杰只好搬出武则天和李显的名号。希望能让窥基重视起来。暂时的沉寂之后,窥基开口说道:“既然如此,贫僧恭敬不如从命,当鼎力配合。不知阁老有何吩咐和要求?想必对本寺的来历,旧史等来龙去脉已然了熟于胸了?而法显也应该给你们大概介绍了本寺之概况。”话毕,他看了一眼刚才引导的僧人,此人点头表示确认。狄仁杰似有准备,倒也开门见山要求道:“窥基主持通晓情理,予以方便。狄某人先行谢过,那敝人就不客气了。
1、请予我三人准备三间客房,休息之用度。
2、请准许我等在寺院之内随意走动。经书、佛像等贵寺至宝存处,我等不会扰动。请放心,如若还不放心,可差僧侣与我等一同行走。待我等离开之日,将主动解开行囊,供寺僧检查。
3、请允许我等询问僧众有关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也是我们认为与案件有关的问题。请放心,佛门忌讳之事,我等自会规避。
以上三条,不知可否应允。”窥基闭目思考,稍许睁开双目点头道:“好吧,就依阁老要求。我译经等闲杂法事甚多,不便随时陪同,请谅解。就让法显与你们一起吧。如有不便之处,唤法显来找我便是。”转头又对法显说道:“法显,安排阁老三人速速住下,起居饮食不可怠慢。要多陪同阁老三人一起,以便随时释疑答惑。”狄仁杰始终观察着二人的眼神交流,倒并无异样可言。狄仁杰担心窥基就此便要道别,马上问出准备好的问题:“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主持告知。”“哦,请说”窥基稍显意外。“狄某人知道大慈恩寺的日常编制中,僧众应有2000余人。而适才法显师父也介绍过,寺院共有房间1800余间。也配合得上这人员书目编制。但刚才行走于寺院之内时,我格外关注了这些僧房,绝大多数且不说尘封已久,而且连睡铺卧枕等寝具尚不具备。不知这如此多的僧众,身在何处?”问到最后一句话时,狄仁杰将身子又向窥基凑前了几步。生怕他听不清自己的问话。只见窥基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又岿然不动,面不改色,稍加思索后答道:“阁老好锐利的双目。你说的正是。大慈恩寺乃法相宗之鼻祖,大乘佛法之源头。寺内大部分僧众乃文僧译经行家,为传道大乘佛法三十余部,或主动出巡,或他寺邀请。总之,十之七八的本寺僧侣都游历在外,弘扬佛法,遍及全国寺院。故而留寺内的,三四百人而已,稍显清净。”狄仁杰拈须道:“原来如此。大慈恩寺乃大乘佛教之海川,恩惠支流,责无旁贷。”这次轮到窥基主动问道:“阁老还有什么疑问么?贫僧讲经时间将至,恕难奉陪。见谅!”没等狄仁杰回答,便已然双手合十,转身快步离去。
也许真的是一天的旅途奔波让人颇为疲惫,在法显将三人引进客房休息后,三人分别很快进入了梦乡。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将狄仁杰从午睡中惊醒,伸了一个懒腰,他从床榻之上起身来到窗前。长安的秋天一向多雨,秦岭横亘的山脉时常使得云团积聚,那水汽达到一定的程度后,银线便丝丝垂下。“唉,一场秋雨一场寒。”他自言自语道,本就阴郁的天气,加上案子进入这个阶段后,并没有他设想的那样突飞猛进,更让他心情有些低落。那筹集到的四万两黄金,到底有没有被送至大慈恩寺,如此大的度支会用到哪里呢?帝陵之内的藏字诗,显然是告诉他慈恩寺藏。可是藏得又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是金银财宝?洛阳城内的血案,从作案手段、杀人对象的选择,凶手来源,乃至留在死者身上的木牌,到此刻都已水落石出。案件的动机业已基本可以确定,但元凶的真正意图难道只是杀几个人,吓唬一下就了事?还是有更大的阴谋?真正的元凶是否就藏在这寺院僧侣之中,或者就是窥基本人?太宗皇帝威胁四大士族年年捐纳的四万两黄金,是否真的就是为了全国范围内普及大乘佛教而度支花费,那岂不是与本案又没有什么关系了?一连串奇怪的想法闪过狄仁杰的脑海。让他比较苦恼的是,案情往往在最终真相大白前,总会曲径通幽的,再次山重水复疑无路。不一会儿,相继休息醒来的方涂和裴东来也来到了狄仁杰的房间。见狄仁杰一个人默默地伫立在窗前,又陷入了沉思。裴东来摆手示意暂时不要打扰。许久,当狄仁杰转身过来看到裴、方二人时,自己反倒被吓了一跳。裴东来问道:“狄公,到大慈恩寺后,对于案件元凶您有什么看法?”狄仁杰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方涂倒是快人快语,说道:“兴许就藏匿于这寺僧众之中,看那窥基对我们的态度。说不好就是他本人。”虽然与自己刚刚闪过的想法不谋而合,狄仁杰还是摇摇头,叹道:“证据何在?如果他身份无误的话,窥基作案动机如何?若真是隐匿于这僧众之中,尽管区区数百人,于我们而言,也有如茫茫大海捞针一般。”看二人也陷入愁眉不展当中,狄仁杰打趣缓解道:“且不想这些无头绪的恼人之事了,带你们看一个有趣的现象。”说着,招呼二人来到了窗户旁,顺手指向那户外的地面,雨倒是越下越大了。狄仁杰说道:“你们看看那寺院的地面,有何异样之处。”裴东来,方涂顺着狄仁杰的指向看去,只见如汪的大雨,与地面连成一片。倒没注意到有什么异样。见二人半晌不开口,狄仁杰解释道:“我也是看了半天,才观察出有些奇怪。一是这偌大的寺院,竟无排水地渠系统,仔细看会发现雨水并未向地面渗下一丝一毫。我熟知这长安城内的一草一木,其地渠引水极为发达,因此长安从无内涝发生。如此巧夺天工的寺院建筑,如何便忘了这么关键的一点?其二,地表虽难以渗水,但如此瓢泼大雨,地面并无一点积水。细细看看,原来这雨水竟然顺着某一个方向径直流走。仿佛被某种吸引力作用一般。所以尽管雨量很大,并无积水。还有一个可能原因,就是寺院本身存在一个势差,水往低处走,自然流动而已。”方涂、裴东来相互看了一眼,满脸狐疑之色。方涂道:“阁老,这与案子有关系么?”“有没有关系不要紧,只是觉得很有趣。东来,我们住得这客房,位于整个寺院的什么位置?”狄仁杰突然发问。裴东来挠了挠头,突然回想道:“法显师父好像主动说过,我们是贵宾,为了我们行走方便。我们的客房比较靠近寺院的正中。”狄仁杰闭目思考,嘴里嗫嚅着:“靠近正中,靠近正中。。。”突然抬头,双目炯炯发亮,“一会雨停了,我们出去走走。东来,你一会问一下法显师父。这寺院中最大的宝殿何在。我们也去开开眼界。”快到晚饭的时候,雨停了,天边隐约的出现了一道彩虹,虽然空气非常凉,但夕阳伴彩虹的美景并不多见,三人郁闷了一下午的阴霾一扫而尽,跃跃欲试的都准备出门。裴东来和方涂结伴来到狄仁杰房间门口,准备叫上他一起。裴东来刚向法显问了狄仁杰的问题,还未等进房间就高声嚷道:“阁老,这大慈恩寺中最大的建筑乃是大雄宝殿,咱们一起去逛逛。”却看见狄仁杰在房中不知道忙活着什么,定眼一看,狄仁杰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团线绳,正在向自己的左手腕一圈圈缠绕着。方涂好奇问道:“阁老,您这是?。。。”狄仁杰微微一笑,道:“一会你们就知道,它是派什么用场了。走!”因为已经告知裴东来大雄宝殿的所在,法显并未随行。路上三人也倍感轻松,要知道总被人监视的滋味并不好受。裴东来又告诉狄仁杰,大雄宝殿几乎是正方状,宏大无比。每边长都在六十丈左右,高五丈有余,为寺内最宏伟之建筑。这在全国的寺院也都类似。狄仁杰认真倾听着裴东来的介绍,忽然驻足蹲下身来,随意拾起一个碎石块在手里。自从狄仁杰一起办案以来,方涂与裴东来已经对他的一些奇怪举动见怪不怪了。因为所谓奇怪的举动,很快就会被证实为神来之笔,绝非平常之举。谁知道此刻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很快,三人来到了威风凛凛的大雄宝殿,当方涂和裴东来都震惊于殿内即威严耸立,又栩栩如生的佛祖、罗汉金像时,狄仁杰却一反常态的对这些漠不关心。只见他一步一步的从大殿的最东侧支柱踱步到最西侧支柱,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在测算着步数。忽而,他又走到大殿的西侧边上,踮起脚尖向殿外的远方望去。脸上显出诡异的笑容,就好像突然发现了心中企盼已久的东西一样。最后,他从左手腕上扯出已经缠好的线头,紧紧地拴死在手中握的石块之上。这时,他才将依旧沉浸在金像罗汉群围中的方、裴二人唤到身边。“东来,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吧?”狄仁杰笑着问道。裴东来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此刻狄仁杰怎么突然问及此事,实事求是的答道:“阁老,早已愈合,绝无大碍。”狄仁杰点头道:“甚好,甚好。东来,我知你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可否帮我一个忙?”“万死不辞,阁老尽管吩咐。”说是这么说,裴东来脑中更加慌乱了,不知狄仁杰到底意欲何为。“一会我将腕中线绳全盘解开,将未系石块的一头栓与你腰间。还烦你施展轻功,攀爬至这大殿基柱最上端。解下腰间绳扣,听我唤令。记住,线绳长度足够,你将绳抵住支柱最顶端,不断拉动绳头。直至我喊停时,你在绳子位于最顶端的位置做下记号。抛下即可,然后便下来。我们如此这般再次测量最东端的基柱。”裴东来还在思考之时,方涂恍然大悟,反应过来说道:“阁老是要测量这大殿支柱的高度。”狄仁杰赞许的点了点头。裴东来还是有些糊涂,问道:“阁老,测量这基柱高度何用?大殿稳扎于平地之上,难道还会长短不一?”狄仁杰笑道:“不亲自测量,怎好妄下结论。也许东西两柱长度,果然不同呢。只是辛苦你了。”裴东来面露微笑道:“这有何难?”说着,将线头绑缚与自己腰间,蹭得一下,影都没留下。狄仁杰同时迅速将线绳放出,绳子飞一般的向上蹿出,让他暗自惊叹于裴东来的功夫。眨眼的时间,他已经到了支柱的顶端,连连向下喊叫狄、方二人,回音阵阵,可见这大殿的高耸程度。狄仁杰大叫一声:“拉绳头!”同时将绑缚石块的一头松开,在重力的作用下,整个线绳笔直贴柱垂下。当石块即将离地的一瞬间,狄仁杰再次吼道:“停!做记号。”喊声在大殿之中不住的回荡着。当线绳被裴东来抛下之时,狄仁杰迅速找到另一头裴东来做标记位置,用手打了一个结。待裴飘然落下后,三人再次踱到了最东侧基柱旁,如此一般重来一次。当裴东来再次跳将下来后,狄仁杰已然打好了另外一个结。方涂也凑上前来,狄仁杰笑眯眯的松开手中握住的两个绳结,扯直后推近至二人眼前,让二人目瞪口呆的是,第二个绳结足足比第一个短了几寸有余。也就是说,大雄宝殿的西侧基柱要比,东侧基柱长出几寸有余。裴东来完全惊呆了,怔怔的问道:“狄公,你怎么知道这大殿的两侧柱子,长短不一。真是奇了。”狄仁杰捻须笑道:“你们是否记得,午后大雨倾盆之时。我曾提到,这雨水既然并无渗入地下,却也没有积蓄成水坑。而是顺着某一个方向流淌散去。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大慈恩寺地表并非平坦。”方涂回道:“记得记得,阁老还问东来,我们的客房,位于寺院的什么位置来着。”狄仁杰点头道:“正是。当确认我们的客房位于寺院中心后,我就可以断定。这寺院的地面存在坡度。至于是直坡,还是弧坡,尚无法断定。于是,为了再次确认我的推断,同时也是明确寺院地表之真正轮廓。我让东来再去与法显问清楚,寺内最大的宝殿何在。”裴东来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些,却又糊涂了。问道:“问这最大宝殿,却与寺院轮廓何干?”狄仁杰笑笑说:“断案之人,须通晓天文地理,人文史地。同时也包括一定的九章几何之学。在一个坡体表面之上,无论是直坡还是弧坡,为了构架一个垂直于实际地表之建筑,支撑此建筑的垂直柱体长度必然不等。而跨度越大,长度差异愈加明显。能同时满足垂直实际地表之建筑,即高点相较于地面等高,而又跨度保证最大。你说除了寺院内最大宝殿之外,我们还能借助于什么呢?”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方涂和裴东来都或多或少的领会到一些。除了惊叹于狄仁杰的观察敏锐和渊博学识之外,他们此刻真的没有什么其他感受了。但狄仁杰又接着说道:“这些只是最基本的判断。结合于寺院西侧的某高度可知建筑,加上我适才步测的两柱间距,以及两柱高度之差。我晚上根据当年《九章》所学,即可基本确定寺院地表之实际轮廓。我怀疑。。。”方涂放上问道:“阁老怀疑什么?”狄仁杰目视远方,缓缓顿道:“这寺院地表整体呈中央高,四周低之丘陵状。而且绝对不是自然形成,乃人力所为。而若是地下无拱穹状建筑,实无此必要。也许这大慈恩寺之内,暗伏玄机,远非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裴东来不时插道:“这与我们本次前来目的可否有关系?”狄仁杰闭口不再回答,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隆起的地面不仅与案件有关系,而且很有可能是破案的关键。窥基一定向他隐瞒了什么。
二十、当裴东来起夜路过走廊的时候,看见狄仁杰的房间烛光依旧,伏案的背影,两手不断的左右比划着。应该不像是在读书。他突然回想起,晚饭时间,在大雄宝殿之内,狄阁老曾提到晚上要依据什么《九章算法》,进行大慈恩寺地形地貌的分析。也许此刻就在集中精力于此事吧。正要转身离开,房间内的狄仁杰却又使劲一搁笔,自言自语道:“果然是这雁塔!”寂静的午夜时刻,狄仁杰这冷不丁的一句暗吼,让人不禁毛发耸立。怕狄仁杰发现自己,造成偷窥之嫌,裴东来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倒床上后,胸膛之内仍在怦怦心跳,却暗自忖道:“这雁塔可又怎么了?”第二天一早,当方涂和裴东来从睡梦中醒来时刻,狄仁杰早已起床与众寺僧侣在素食斋之内享用早餐了。说是享用,倒不是非常准确。一碗薄粥配着几样小咸菜,再摆上几篓子胡饼,简单的很。当方、裴二人迈进素食斋门槛是,看到狄仁杰与众僧侣相谈甚欢,颇有打成一片的感觉。狄仁杰将自己在洛阳鬼市的见闻讲给众僧听,忽而让大家屏住呼吸,面露恐惧之色;忽而又让大家开怀大笑,似要喷饭之状,前仰后合。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有两个陌生人出现在他们中间,直到狄仁杰见到他们后,将其引荐给众人。大家正相互介绍之时,突见一僧人捂住口鼻向门外跑去,似有内急一般。狄仁杰三人大惊失色,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食物有毒?”众僧人到见怪不怪道:“阁老勿惊,我们却习以为常了。这些体质不太好的寺僧,总是忍受不了那股腥臊之气。稍有小恙,就上吐下泻,倒人胃口。”狄仁杰很惊诧,连声问道:“腥臊之气?可否细细将来。佛门圣地,何来此味道?”刚才说话那和尚,见四周并无僧首,壮着胆子说道:“无论是寺中老僧,还是新来的和尚。都曾在寺中,闻到一股腥臊之气。尤其是到半夜时刻,越发厚重。贫僧也非自小出家,于那市井混荡多年。一闻便知是那猪羊的味道。倒不知便宜了寺中甚人,能不时的打打牙祭。”狄仁杰微笑道:“哦,尚有此事。难道就无人与那僧首、主持反映此事?”那僧人也笑道:“当然有,可主持只说他从未嗅到此味道,还说控告之人凡心未泯,沾染污浊之气太深。修行到了,味道自然闻不到。可是苦了那些年少出家的和尚啰,哪曾闻到如此般的腥臊,抵抗能力自然较弱。故而频频呕吐,大煞风景。”狄仁杰又问:“那可否有人遇到,有那佛门中污秽之物,运进寺内?”和尚却摇了摇头。狄仁杰又微闭双目,陷入沉思之中。周围的僧众到没有散去。片刻之后,又有一个和尚眼见气氛谈得很开,也壮着胆子说道:“咱大慈恩寺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那雁塔周围的鬼读经,不比这事还邪乎?”狄仁杰突然双目圆睁,凑上前去,急声问道:“雁塔周围的鬼读经?倒是怎么回事。”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可把这说话的和尚着实吓了一跳。哆嗦的说道:“你们谁人不曾听说,却在此时闷葫芦了。也罢,我来说。自从这半年以来,时常有僧侣于西院的雁塔周围,在黄昏傍晚时分,有诡异的诵读经书之声。转了几圈,却又不知读经之声从哪里传出。这实心的雁塔之内,乃对方经书佛像之地,不可能有人潜入其内。周围的树木也并非茂密,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此被人称为鬼读经。”狄仁杰更加好奇了,连声发问道:“这鬼读经之事,亦如腥臊气味怪事一般,一直以来就存在?还是从何时才被注意起来的,事发很频繁么?”那和尚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答道:“雁塔在寺内乃禁地之一,我等并非经常前往。也只是道听途说,听寺内扫地的仆僧偶尔提起过,而且好像是这半年才有的事情。先前并未听说,至于鬼读经发生的频率,更无从得知。”当狄仁杰还未完全想好,如何继续发问之际,挤在后排的一个小僧也壮起胆子说道:“岂止是鬼读经,我还见过鬼影呢。出家人本不该相信鬼神之类邪说,但我确实亲眼所见。”狄仁杰突然发现,与这些普通僧侣聊天,获取信息的价值远远大于与他戒备心极强的窥基对话。便和善的对问那小和尚:“可否详细说来听听,会不会看走眼了?”“绝对不会,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一天傍晚。因为也是对鬼读经的事情比较好奇吧,我偷偷摸到了最靠近那雁塔禁区的边上,等了快半个时辰也未听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读经之声音。正准备离开之际,向那塔顶瞄了一眼。借着夕阳的余晖,我突然看到了雁塔最高层的窗口掠过一个身影,绝对不会有错。当时特别害怕,吓得我一路跑回僧房。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让人心有余悸。”小和尚传神的描述道。狄仁杰听得颇为入神,直到寺钟响起才缓过神来。由于到了晨禅打坐修炼时间,众僧人一呼而散。片刻间只留下三人呆呆的坐在那里,脑海中都回荡着方才僧众讲的离奇之事。半晌,方涂才缓缓说道,打破了沉默:“还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寺院。”狄仁杰起身,抻了一下懒腰,“有因必有果,有果必寻因。”倒突然觉得困倦不堪,细细一想自己睡了四个时辰都不到。
狄仁杰一整天都没有走出房门,午饭时候都卧床不起。方涂、裴东来有些疑惑,这破案到底是急也不急。快到了晚饭时分,狄仁杰突然推开了裴东来的房间门,让正在读书打发时间的裴东来有些措手不及。“东来,可否唤一声法显师父来一趟房间。有事询问。”不消一盏茶功夫,法显就来到了狄仁杰房间,依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阁老有何吩咐?”狄仁杰笑笑道:“倒也没什么,那日入寺之时,我曾指向那西院之雁塔。法显师父还与我详解其来龙去脉。今日与僧众聊天时得知雁塔为慈恩寺之禁地。只因是藏经佛像之处。不知我等可否前去,于近处一睹其容貌?”法显眉头紧锁,勉强回答道:“只是不知,这座雁塔也与断案有关?只是一个收藏所翻译大乘佛法经书之处。如无必要,还望尊重寺内规定。”狄仁杰笑道:“朗朗乾坤,更不用说佛门清修之地。有何必要设置禁区。断案有如流水之势,肆意而为,并无指定归处,尚能发现诸多线索。还望应允。”法显更加为难了,只好应道:“请允许我禀告窥基方丈,再做打算。”狄仁杰笑着点了点头。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天色渐晚,秋冬昼短,却有些蒙蒙黑了。法显返回到狄仁杰房间,回复道:“主持说今日天色已晚,即使前往也难以辨清雁塔形容。明日贫僧亲自陪三位前去。另外,实因塔内所藏经书、佛像价值连城,还请理解。因此确非寻常可出入之地。”狄仁杰爽快的答道:“好,感谢窥基主持厚待。我们只是前去一睹芳容而已。”第二日早饭后,法显主动找到了狄仁杰,裴东来和方涂三人。便要领他们前去那雁塔一睹,到让三人觉得如此主动,颇感意外。让大家感觉好笑的是,狄仁杰执意要先到大雄宝殿,然后从大雄宝殿径直向雁塔方向走过去。法显搞不清他葫芦里面买的药,只要跟随。一路走过去,四人都沉默不语,只因狄仁杰一丝不苟的默默数着自己的脚步数。方涂和裴东来突然领会到了他的意图,便不再做声。一直快到狄仁杰的头几乎撞到塔体,他们才停了下来。法显实在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这帮人是不是头脑出了问题。狄仁杰仰天大笑,回头再次向法显确认了这雁塔的高度。然后才向后倒退,仔细端详起这饱经沧桑的藏经之塔来,口中默默念叨着太宗确认雁塔得名时的那句话:“诚心转意雁归来,我佛慈悲仁为怀。”果如那天法显介绍的那样,雁塔高五层。有如萃堵坡般级级向上,石砖砌成的塔体,未到五十年的岁月却已剥蚀眼中,个别地方坍塌损坏严重。三层以下为实心土堆状,四层、五层可辨塔形。如此的五层之塔,却只在最高的第五层堆砌了几个窗口,算是与外界相通。实事求是的说,确是无任何可作为景致观赏的价值。与大慈恩寺内的其他地方相比,天壤之别。趁法显稍有不注意,狄仁杰迅速在裴东来耳边咬了几下耳朵。便背对着雁塔,向法显迎面走来,顺着法显向狄仁杰的正面看去,瘦弱的法显被狄仁杰挡得严严实实。有如泰山压顶一般。法显见狄仁杰如天王盖地虎般的向自己压过来,不自觉的退后了几步。嘴中不住说道:“阁老,您这是。。。?”“哦,想近身问您几个问题,我听说这雁塔有鬼读经一事,您可曾听说?甚是吓人。”狄仁杰小声问道。法显面色变得警觉起来,回道:“阁老何处听来这无稽之谈,纯属造谣。贫僧从未听说过。”狄仁杰连声说:“好。那雁塔表面破旧不堪,风雨剥蚀严重。而寺院其他各处富丽堂皇,流光溢彩。对比甚是明显。历任主持寺务之方丈,却为何不加以翻修?”“这,这。。。本寺主业乃是翻译经书,与这经书佛像最为宝贵。本就应该不事张扬,朴素典藏。以免过于惹眼,招来是非之徒。”法显勉强解释道。“哈哈哈,如此破落不堪,反倒更显扎眼,卓尔不群。岂能答道掩人耳目之初衷。”狄仁杰一语道破,法显脸色极为难看。他并未注意到,一个身影从雁塔最高层飘然落至地面,迅速奔向狄仁杰。却正是裴东来,他在狄仁杰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狄仁杰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吧,这雁塔果然大煞风景,无甚可看。咱们回去吧,法显师父,烦请你通报一下窥基方丈,午饭后狄某人有事相见。万勿推辞。可以告诉主持,当面一叙之后,我等便离开大慈恩寺,算是道别。”一语言毕,不仅法显颇感意外,连裴东来和方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样无语的回到了客房,狄仁杰将方、裴招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不等已经满脑子疑问的二人先行发问,狄仁杰颇为动情的说道:“方涂,东来,咱们三人自从大理寺见面之后,一起办案、朝夕相处也快两个月了吧?”裴、方二人点头称是。狄仁杰继续说道:“我狄仁杰从鬼市之中,捡了一条命回来。本不足惜,你二人前程似锦,圣上也关爱有加,却要于我一起,遭受这般辛苦和枯燥。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裴东来也情绪上涌:“阁老,您这是作甚。能与您共同断案,朝夕与共是我们的福分。从您的身上,我感受到了责任与担当,见识了您的机智与渊博。这是我几世才能修来的机缘。”不等方涂开口,狄仁杰突然严肃起来,目光如炬,正视前方,“我想,真相已然大白。只待我去揭开它而已。但这最后的时刻,却有可能凶险无比,命在旦夕之间。事已至此,我无可退却。但却不想你们于我一起共赴虎穴,承受这无妄之灾。”方涂积攒了许久,终于爆发出来:“狄公,我们与你共同经历了这坎坷之路,到了真相即将大白之时,你却忍心置我们与不理?这岂不是更加残忍。人终有一死,我们不想含恨而终。”见二人意志如此坚定,狄仁杰却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不再多说,挥手示意他们回自己房间。
窥基在自己的禅房中反复踱走着,心情说不好是焦虑还是激动。说道焦虑,是因为他知道狄仁杰从不轻言放弃,要与他进行道别般的谈话只能说明他已经了解了一切;说道激动,因为他还有一丝的自信,如此机密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也许是狄仁杰一行几人毫无收获,故而离去。因此当狄仁杰进入他房间时,窥基竟然紧张的身体僵硬无法转过身来。但他的意志是坚定地,不管怎样,他都坚决否认。请注意,从现在开始,狄仁杰的话语、判断和解释,对于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造成的震撼和不可思议的感觉效果几乎都是相同的。狄仁杰开门见山,倒也不兜圈子,“窥基主持,我想一切的隐瞒都该结束了。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刻了。”“阁老,您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明白,不是来道别的么?”窥基故作镇静,狄仁杰丝毫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不要再隐瞒位于大慈恩寺之下的地下宫殿了。不要再包庇和保护义阳王李承度了,虽然那是你的职责,应当坚守的承诺。”(方涂和裴东来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狄仁杰在说些什么)窥基也朗声笑道:“对不起,狄阁老。您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地下宫殿,什么义阳王李承度。”狄仁杰也料想到窥基的坚守,倒也不理会,继续说道:“你每年差人从隆庆光业寺之中,收取回四大士族门阀的四万两黄金。来维系着地下宫殿与主人的巨大开销。你担心白天过于明显和扎眼,却安排人于半夜时刻向寺内偷偷运送猪牛羊肉,以满足并非佛门弟子的地下宫殿人员之日用;寺内登记入簿僧人的巨大亏空,并非如你所说那样,云游四方,遍传佛法。而是因为这地下宫殿的仆役使唤,丝毫来不得半点懈怠;不让我们傍晚时分前去那雁塔,只因这地下宫殿的主人,习惯于那个时间,登塔眺望,舒解郁闷之心情。我说的都没错吧?”窥基勉强控制住自己不断抖动的身体,用尽了力气却依然发出很小的声音说道:“狄仁杰,请不要信口雌黄。扰我佛门清修,败坏我大慈恩寺之声誉。请注意,这里是皇家寺院,不要太多放肆。”歇斯底里一般的话语,却彰显着他更加不安的情绪。狄仁杰倒也不生气,继续按部就班说道:“窥基主持,可就是你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誓死保卫的这位义阳王。却在神都洛阳直接制造了六起夺头惨案,光天化日,血溅街头。六个活生生的人啊,顷刻之间身首异处,殒命香损;可能你觉得自己在保护着李唐王朝的一支血脉,可你是否知道,正是这一支血脉要亲手扼杀当今圣上业已册封的天子,李唐王朝真正的神器。切勿为虎谋皮,助纣为虐。出家人慈悲为怀,但更应用广博的胸怀,高远的视野,来对待黎庶百姓的真正福祉。居于一隅,井底之蛙,何以接济天下!”
凝聚的空气,固化了死一般的气氛。片刻之后,窥基的身体如山一般的倒塌,瘫软的倒在了背后的靠椅之内。嘴里挤出一句虚弱的声音:“罢了,我带你们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