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果
我们村有一女子,我实在不忍提她的芳名。
记忆中,大雨纷飞,雨丝透明,像银条洗涤万物。她打着一枝幼桐树叶子做的伞,飘逸在雨中,带着雨的清新,爽利,艳丽。那桐树的叶子化成了荷叶,而她的笑脸,就如一枝出水芙蓉。
她实在是我们家乡出名的美女。我上小学时,校里校外正盛传着她的美名。我虽懵懂无知,也对她的美色起了好奇之心,常常在下午放了学,伙同同学去看她。她那时已上完初中,停学在家,对我们的到来,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她对来人的观望和赞赏早已习以为常。
她后来悄悄地迷恋上了我二哥。
可我二哥,在刚进入八十年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钻石王老五。有时来我家小住,穿着夸张的裤脚宽大的喇叭腿的裤子,花毛衣,或者有时候是一件小西装,昂贵的意大利进口的皮鞋,那样一个潇洒时尚,桀骜不驯的都市青年,眼中如何会看上一个村姑——即使她长得那样纯美,肌肤胜雪,头发乌黑亮泽,行动似弱柳迎风,性格温婉含蓄,很有些小家碧玉的秀色。
可不知什么原因,二哥竟接受了她的邀请,悄悄同她约会了几次。
恋爱中的女孩,充满了诗人的才情。
我因着二哥的缘故,有幸到过她的香闺,看到她在她母亲剪鞋底的画报上(那些画报都是摘棉花,学大寨,庆丰收的画面)写的一些句子。她不屑于承认那是诗——我总是梦见她的一片残稿:“我的眼睛/是圆圆的/剥过皮的紫葡萄/希望你/咂摸她的味道。”
她家里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秋天,起风了,皂角噼噼啪啪掉下来,我们全村的女人都会去捡拾一些,回家捣碎,等着洗头时用——她毕生都在用这种纯天然的洗发剂。
她侍养着一片茂盛的菜园,能种出碧翠的黄瓜和鲜艳欲滴,又大又圆的西红柿。那夏日熟透了的西红柿,用白砂糖拌出的浓郁的,天然的甜美滋味,除了在她家里,我再没尝到。
就在我二哥带着瑛姐姐回来的那一年,她的菜园子荒芜了。她神智迷乱,根本无心打理菜园。她开始用一些奇异的物品来装饰自己,用做彩旗的料子做成宽大的衣服,头上戴着野地里采摘的花草编织的花冠,在村街上飘来飘去,自称圣女。她家的黄瓜秧子干焦枯萎,西红柿没打叉,疯长起来,结出的果子又密又小——二三十年后,我才在超市见到这种果实,它神奇地被叫做了圣女果!
以后,她的菜园里,就只结这种西红柿了。
我去外地求学时,她总以为我去看我二哥,总是郑重地送我一大包圣女果。
她在快三十岁时,不如意地,无可奈何地嫁人了。
一个脸上有疤痕的男子,据说在部队立过功的,复员后在电厂上班,为着发了五斤白糖,半夜骑自行车送到她家里,她母亲就强逼着她嫁给了他。
顶着计划生育的压力,她为刀疤脸生了四个孩子。
她只能在我二哥来老家时,远远地望着我二哥了,她知道,此生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刀疤脸不知怎么,认定他有一个情敌,就折磨她,打她。
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又一次疯狂了,进门就摔碎了饭碗,打翻了粥锅。
他脱掉她所有的衣服,把赤脚的她推向门外。
她不明所以,想着如果他能诚心的认错,她还会原谅他。
可是他生她的气,她生得那样美,还总是爱打扮,一定不是为了他;生了一堆孩子,还不变丑,他恨她!
他逼她女儿起来看他打她,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撞向墙。
他大吼大叫,她沉默不语。
事情发展到了僵局。
0下4度,实际气温可能比预报的更冷。
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冻透了,先是嚓嚓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无限制地缩小、胀大。她用沉默来和冬夜的冰冷反抗,她的思想还能闪动欢愉。她试着眨眨眼,眼珠子能体察到眼皮的一点热量。
她对着遥远的湛蓝的夜空微笑了一下。
他们的女儿嘤嘤地哭着,请求爸爸放妈妈回到屋里。
她脑子里想到过离婚。
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为五斤白糖而结婚?她真想离婚啊。
可孩子,还有一堆孩子!
后来她的神智冻得有些昏迷了,才被他放回屋里。
她挪着一双冻得又冷又疼的光脚踩着一地的稀饭进了屋,随便弄了点水涮涮脚,躺到床上。
可为什么比刚才还冷呢?她在被子里抖着,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母亲,女儿,他,这些让她留恋人世的理由!
她先是哭,又是笑,止也止不住,——据说冻死的人都是笑着死的,她想到这一层,更好笑了,真的止不住要发狂——再发展一点可能会疯掉!可是她神经里有一点又很清醒,她想念他——她的初恋情人。她知道自己不会疯掉。她要等他再回来一次,再看他一眼,她想再和他在夏季的菜园里,吃一根井水泡过的黄瓜,吃一口刚摘下的熟透的西红柿。她想着自己还是十八九岁的时候经历的美好。
刀疤脸也有了一个相好。他不再往家里拿钱。
她带着四个孩子,穷得没有一个锅盖,就去供销社门口拾了一张木板,请人做了一个锅盖。不幸的是,木板是包装农药的箱子残片。在用新锅盖第一次做饭时,她和四个孩子就中毒不幸身亡了。
她死后好几日,我才惊闻了她的死讯!
我是在例行给母亲打电话时,无意听到的——她的刀疤脸执意不让她入土为安,他要等着看一看她的那个他是谁。这事激起了我们村里人的公愤,大家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虽漂亮,却从不招蜂引蝶,虽神智迷乱了一些日子,却很洁身自好,大家都为她不平,可她男人固执极了,躲着蜂拥而上的人群的凌乱的拳头巴掌,非说她有一个相好还没露面。
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
我给我二哥打了电话,讲了这个暗恋他的女人悲惨的命运。刚硬的二哥,输尽了万贯家私也没落泪的男子汉,在电话那头呜咽了。我们相约去祭拜她,赶着最快的航班从几千里外回到老家。
她那个猥琐的刀疤脸,终于知道了他的情敌是谁,却不敢走上前,动他一根毫毛。我二哥威风凛凛地逼视着他,他终于跪在她的床前,痛哭流涕,他才醒悟他这些年,是多么的愚蠢!
如果当年,我二哥娶了她,会怎么样呢。他们的命运都会好一些吧?
我和二哥面对面坐着,碧绿的玻璃茶几中间,摆着一个洁白的盘子,盘子里,盛着鲜红的圣女果。
酸酸甜甜的不是你我
爱吃亏的老好人张酸奶
我爱酸奶。如果没有酸奶,我的人生一定很无味,在三鹿奶粉事件后,我只有四处寻找安全的酸奶。
于是当杜小雷说能够在三环边一个叫苹果小镇的地方买到自制的酸奶时,我想都没有想就提上购物袋出门了。苹果小镇是个半土不洋的小楼盘。他们把自制的酸奶装在小罐子里,这些可爱的罐子又装在冰箱里。售卖小姐努力地说,我们这个可不含三聚氰胺哦。这完全是最美好的广告词,所以当售卖小姐说可以免费试吃时,我表现得和超市以试吃为乐趣的大妈们没有什么区别,黄桃、芦荟、草莓、香蕉各来一份,还有高钙低脂的那款。
我想我独特的胃口一定吓坏了售卖的小姐,她甚至必须跑进去向领导申请。等她出来的时候,这个眼睛里还有一点鄙视我的小姐无奈地说,你真幸运,我们经理请你客。
我抱着这一堆免费试吃的酸奶时,转身就看到了西装革履的你。很好,老好人张酸奶,你还是那么热爱你的酸奶事业。你还是那么爱吃亏。
水手式的爱情
为什么,张酸奶,我每一次遇见你都在卖酸奶。这次是,那一次也是。
2003年,我高一,在法国做设计的姑妈突然很想让我出国留学。我对于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大留恋,除了几个像死党杜小雷这样的人,剩下的就是本地产的酸奶了。我热爱那些口味,热爱那些浓度,所以我想在出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好好吃够。
所以在学校边的酸奶站,我拿了一堆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折扣券给你时,你说:拜托,你是来砸台的吧。我们不接受敌人的优惠券。那个优惠券是另一个酸奶公司的。这就像在肯德基店里要求来份麦当劳套餐,是要挨抽的。
可是年轻时谁会顾及那么多,我真的厚了脸皮,哀求你给我最新鲜的酸奶,你对我发了善心,我却对你发了爱心,一个卖酸奶的人多么的健康优质。从那天后,我就厚了脸皮去泡你,要了你的手机号码,第一个短信就发得厚颜无耻:你有没有女朋友?
你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你说,酸奶很好喝,下次请你喝新品。我一相情愿地想成是你对我有意思,真的,我那时候就是这样,别人发鸡毛过来,我就能当丘比特的令箭。
其实我也知道我们的交往一开始就是个玩笑。作为出国前的最后一杯甜蜜酸奶,我们的关系保质期比酸奶还短暂。
于是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我也不看好自己。我们认识时距离我要出国只有3个月,我那时候已经不需要上课了,每天就等着做兼职的你下班。我突然不爱喝酸奶了,因为有一个比酸奶还优质的你,我叫你张酸奶,有点黏稠,有点甜蜜,也有点害怕保质期到来的担心。
在我没有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你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然后你毕业,和我一起买车买房,结婚生子。
可是那天我说漏了嘴。在你送我酸奶的时候,我突然脑袋短路,说出国了就没有你送的酸奶了。你的沉默让我愧疚,但你不是那些傻男生,会问十万个为什么。你说时间那么短,不如好好相处。
情人节,我们去女人街照大头贴,照了一会儿,你突然不照了,你说巴黎的大头贴应该很贵吧。你这一句无厘头的话让我傻笑,但你又说:小傻瓜,你快点去,快点回,等大头贴涨价前回来。那一刻我突然讨厌姑妈,讨厌法国,讨厌巴黎。
我想我所能做的傻事,是告诉妈妈我爱上了一个酸奶般优质的人,我想为他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妈妈第二天就找过你。所以,你才会在第三天直接拒绝和我约会。
好吧,我的张酸奶,不喝酸奶的时候我爱读诗歌,负气的时候,就用诗歌的精神来鼓励自己。聂鲁达著名的《水手》里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绑在一起,我喜欢水手式的爱情,接个热吻就匆匆离去。”
是啊,水手式的爱情,2003年,我时刻觉得自己是要离开码头远行的水手,我承认我的赌气,甚至我给你发了认识以来第一条恶狠狠的短信:我本来就没有把这个当爱情。
以前你没有话说的时候就会哦一声,但现在那个哦字都吝啬到不用了。大片的空白充斥在我即将出国的时间里。与此同时,大片的白色也开始充斥在每个人的生活里。非典来了。
非常可怕的日子我被拒签。蠢蠢欲动的心像戴上了口罩一样窒息。我没有脸回到你身边。
我11年未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在临终时,将我喊至床前,交代了三件事:你是老大,二十三了,懂事了。我死后,你要对你的母亲、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好;千万不要换工作;坚决换掉你现在的女朋友。这三件事,你能做到吗?当时,我已经泪流不止,说话比行将离世的父亲还要艰难。一张口,我发现已经不能说话了,说出来全是哭腔,非常难听,而且又怕这奇怪的语音让父亲更加难过,于是点头,不听地点头,大幅度地点头,生怕父亲看不见。在心里,三件事情,全部答应下来。
十一年过去了,当初父亲交代的三件事,我只做到了一件。那就是对母亲和两个弟弟,还算不错。而不换工作,呵呵,我已经换了三次工作了。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希望我有一份待遇相对厚实而稳定的工作。当初从部队回来,我初定分在武装部,本应算是不错了。而我却愿意找一个能够写东西的单位,武装部只是在招兵的时候点点人数,枯燥,加之从部队回到同属部队编制的武装部,还是一成不变的老环境,我不愿意。父亲入土不到三个月,我就从武装部收拾铺盖卷到了可以无限制写作的单位去了。
至于“坚决换掉现在的女朋友”,在父亲床前领受遗嘱的时候,我是相当坚决的,可惜,十一年前的那个女朋友,现在还是我的老婆。梦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去年的某一夜,我梦见父亲了,他说:你的女朋友还没换,是不是不打算换了?我流了一身大汗,不知道说什么。惶恐之中醒来,睡衣已经湿透。我知道,20岁以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叛逆、狂放、不愿受任何约束,让父亲操碎了心。懂事以后,我突然发现父亲的人生经验大部分都是对的,于是决定从20岁以后开始听话,可惜父亲早早地离开我们,我怎么听话,他已经感受不到了。有了这样的“思想觉悟”,想来对于父亲要我换掉女朋友的遗嘱,那是应该无条件地执行的。的确,我执行过,可没有成功。只是我执行的理由和父亲的理由不一样。
父亲要我换女朋友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她的相貌好象与我不相当。呵呵,是的,我那些年帅过,也喜欢唱“小时候的梦想,娶个世上最美的新娘”,嘴上这么唱,心里也的确这么想的。可人一大,找美女的观念就变了。“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不知道这句话谁说的,但的确影响了我的审美关。像我老婆这样的超级心灵美女,我不想放弃。父亲的另一个理由是我在城市,她是乡中学一女教师,两地分居,日子会很安宁过。可我觉得天天见面也很烦。只要有感觉,不怕路远。尽管我不同意父亲的观点,但并不等于我就不想换女朋友。只是我有我的理由,这些理由其实也与父亲密切相关。
有一天,父亲突然说:不要瞒我,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不住院了,死在医院太没意思,送我回乡下老家!父亲极聪明,病情是隐瞒不下去了。那好,我们回老家去吧。
上车的时候,父亲坐在前面一排,我和女朋友坐他后面一排。车行半小时以后,女朋友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父亲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吃力地说:大儿,你来和我坐一块吧。我于是站起身到父亲的身边去。可是,这时候,女朋友醒了,很不解地看着我,搓了一下眼睛,然后把我按在座位上,又趴在我的腿上继续睡。我再次起身,她再次将朝座位上按。于是我对父亲说:爸,我就不过来了,我就在你身后,能照顾您。
这件事情,让我十多年不能释怀。那时候已经确定父亲不久人世,在他不多的时间里,让儿子过去和他坐一起,陪陪他,这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要求,但是他的要求被我的女朋友生生地按住了。父亲当时会是一种什么感受,他是不是觉得很伤心?他是不是觉得养儿子太没意思?这个问题我不敢往深里想,一想,我脊梁就飕飕地凉!
诚实地说,当时,我愿意去父亲身边,可女朋友将我按在座位上,我的心又一阵阵地软,不忍心她就此醒来。父亲死后,我觉得当初没有到父亲身边,是不可原谅的,这一刻我失去了对两种情感孰轻孰重的准确把握,这应该视为不孝。一直觉得,我本可以尽孝的,可是我被一双纤纤细手按住了。而且,我不知道,女朋友当时是否听到我的父亲要我到“前排就座”的请求,如果听到,她还按着我,这就不是简单的错误了,那是绝对应该被“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