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月领着有些打蔫的学生们从派出所走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她看看手表，已经10点半。经过这么一场，有的吓有的累，学生们都仰着一张花猫脸恹恹地看着周令月，幸好，事情有惊无险地结束，学生们的眼里都恢复了光彩，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今天的事总算没让这些孩子受到太大的伤害，周令月稍感安心：“好了，今天的事到我这儿就打住了，大家不要再多想了，回宿舍好好睡一觉，明天都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回家过年吧，放假了，痛痛快快玩一玩”
果然，学生们的情绪又被近在眼前的假期调动起来，又开始说说笑笑。周令月一路将他们送回各自的宿舍，只有吴左东还杵在宿舍门口不肯进去。周令月早就注意到，最初还情绪激动的吴左东，自周令月出现到现在事情解决，一直都是沉默。她看着吴左东，知道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心生怜惜，原本想说的话干脆不提了，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唤了句：“傻孩子，乖乖回去睡觉吧，睡醒了就好了”吴左东转身跑进楼，最终也没说一句话，可周令月能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身体在离开前已经放松了很多，她看着吴左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角后，终于弯着嘴角笑了。其实，周令月本来想摸摸他的头来着，不过，吴左东已然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加一个肩膀。
“看来你今晚是回不了市区了”周令月轻声向身边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把你给扯进来了”
“你总算是想起我来了”关曦辰有些哀怨。
“今天谢谢你~”周令月淡淡地道谢。
“你的这句谢谢我受之有愧”关曦辰笑着回答，意似调侃，语气却没有一些玩笑的意味“我可没帮上什么忙，我就是一观众，一直看着你在前面冲锋陷阵外加安抚群众了”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其实挺没主意的”周令月也很惊异自己这一晚上的表现。
“说实话，令月，你今天真让我刮目相看了，你刚才那气势，换了谁也不敢把你的学生怎么样”关曦辰稍作停顿，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柔和的人，你一直就是这么对我的，可是你对吴左东的那种柔和跟对我的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看见流浪小狗的柔和？”周令月语带一丝调皮，东拉西扯，胡说八道。
“我倒是看出来你对吴左东流露出了母性情感，可我不需要你这种关爱呀？！”关曦辰更加哀怨。
周令月不理关曦辰，自顾自往前走“走吧，流浪小狗，找个今晚能收留你的地方去”
关曦辰紧两步追上周令月，口没遮拦“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呀？”
“先去我宿舍，肚子饿了，等我吃饱了再安排你~”
“我也饿了~”
“我那是没吃晚饭，你饿哪门子？”
“还不是过来找你，我也没吃晚饭~你得管饭”
“又不是我不让你吃晚饭，凭什么让我管？”
“你都管我住了，不能不管我吃呀？”
“行了行了！都管都管！”
宿舍里，关曦辰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吃饼干，周令月一手煮着方便面，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关煤气的同时，电话也刚好挂断。
“你用锅还是用碗？”周令月一手端锅，一手拿碗问关曦辰，关曦辰没丝毫犹豫抢过面锅，周令月只得不停往自己碗里挑面“12580说了，这周东山梅花节，附近的旅馆几乎都满了，只有7天还有一个标间，我这就打电话过去先定上房间，吃完面你再过去”
“原来都梅花节啦？”关曦辰边吃边说“原来总想着去看看的，没先到今年离得这么近反而错过了”
S大紧邻赏梅胜地东山，这几日山上的梅开得正好，远近的居民都涌来这里凑热闹。周令月本来担心旅游旺季，周边的旅馆会满客，如今居然找到了一间房，真是幸运，她胡塞了几口面就拨通了7天的电话，可没说几句周令月就失望了，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又塞了几口面，看着关曦辰：“怎么办？最后一间房定出去了！”
关曦辰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周令月，尽量表现出流浪小狗的模样。
“让你上哪个男老师宿舍凑合一宿吧，我也不认识人家，张不开这个口”周令月边吃边愁。
“要不~我去是实验室凑合凑合吧？”关曦辰嘴里含着面，试探周令月。
“实验室太冷了，再说”周令月想了想“也没铺没盖的”
“你这里不是有么？”关曦辰可怜兮兮地瞄着周令月屋里的两床铺盖，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周令月，我这里不是有么？可是~似乎~周令月觉着不太好，可还是开口试探关曦辰：“要不~你要不嫌弃~就在我这宿舍凑合一宿？”
“就是嘛~”关曦辰仰后去，背靠沙发，拿眼睛扫视屋里的两张单人床和两床铺盖，大口吃着面“何必舍近求远呢？”
周令月也看看床，这屋子本来就是两个人的容量，本就摆着两张单人床，赵又姜总常来这里留宿，所以周令月就准备了两床铺盖，甚至卫生间里备用的一次性牙刷都还留着，今天都一一用上了。
“那好吧~”周令月答应了，没多扭捏，这样的状况，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若再多说，就是矫情了。
吃完饭，关曦辰主动承担洗碗工作以抵消他在这里的吃住费用，周令月帮他一一准备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一双拖鞋扔在关曦辰脚边“这是赵又姜的，你挤挤吧”关曦辰看了又看这双不知36还是37号的女式拖鞋，比了比，脸色不太好，不过还是脱了皮鞋把脚挤了进去。周令月看见他换了拖鞋，笑得不怀好意“还有赵又姜的睡衣，我刚洗过的，要不你也挤挤？”
“我要裸睡！”关曦辰大喊，一大块布兜头堵住了他的嘴，他拿下来，竟然是件男士体恤，他正要打趣，却被周令月抢先“格非的，赵又姜帮我搬家的时候穿来的！”
关曦辰拿着衣服一颠一颠地走到卫生间，看着周令月为他准备好的牙刷、口杯还有毛巾，笑了笑，突然想起了王小京的脸。
关了灯，屋中一派宁静，两个人各自躺在床上，周令月有些睡不着，关曦辰也睡不着，他拿起手机想发短信给王小京，敲敲按按一番后却发现王小京已经关了机，关曦辰有些沮丧地看着手机，莹莹一点光弥散在黑暗的屋子里。
周令月翻了个身，没忍住，问“给王小京发短信？”
“嗯~”关曦辰轻轻应着，声音有些闷，和平时稍有不同。也许是躺着的缘故吧，周令月默默地想。
“你说~”关曦辰开腔，声音高了一些“恋人之间也不发个晚安短信怎么就能关机呢？”
“你和她在一起几年了？”周令月淡淡地问。
“正正式式开始算有五年了”
“那时间不短了，过了甜蜜期了，没了最初的腻味，很正常”周令月嘴上轻巧地答着，心里却在算，原来从大二就开始了，这么久了。
“就是开始也没有过”关曦辰沮丧而困惑“从一开始他就没主动给我发个问候短信，都是我发她回，你说，她怎么就跟别人那么不一样呢？”
“每个人都不一样”周令月冲着天花板，声音有些虚“有些人在爱情里是被动一些”
“她也不是被动~而是一种~一种我说不上来的矛盾”关曦辰翻了个身面对周令月，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小京脾气很好，可也从来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撒娇，她从不对我提任何要求，也不逼我说一句甜言蜜语，起初我以为她不矫情做作，她越不索取我就越想给予，可是我越对她好，我就觉得她越想逃，我又以为对她的好给了她压力，可似乎事情又不是这个样子的，小京的眼睛骗不了我，我给她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她的心就像是个无底洞，我怎么给都填不满，这些矛盾而又统一在一起的感觉让我很郁闷”
“令月~”关曦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以你女人的再加上心理学的角度，你帮我分析分析，王小京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周令月想起王小京手掌上的凉，赵又姜的话闪现出来“她只是缺乏安全感”
“你是说小京在我身上找不到安全感？”关曦辰突然从床上坐起，惊问。
“不是~你别急，我不是说你给不了她安全感”周令月也赶忙坐起身解释，以打消关曦辰对自己的怀疑“很多时候，安全感其实都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给自己的”
关曦辰沉默不语，黑暗中，周令月也看不到他在想什么，又不好将自己所知道的和感觉到的全部告诉他，也只能沉默。也许，这个问题并不适合继续谈下去，至少周令月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谈下去。
“那她的不安全感来自哪儿呢？”关曦辰却仍是拽着这个问题不放“我怎么看不出来她的生活里究竟有什么会让她感觉到不安？”
“也许~一些事”周令月想着王小京坐在台上的那副画面“是发生在她的成长经历中，你看不见，连她自己也看不见的”
“不应该呀！”关曦辰重新躺倒，开始分析：“她家庭完整，生活幸福，从小到大没有什么缺失，也没遭受过重大挫折，现在看起来也是个健健康康奋发向上的人，不安全感~”
周令月在黑暗中摇摇头，看来对王小京，关曦辰还有很多不知道，这些事情其实很重要，但周令月没有说的资格，她只能忽悠关曦辰：“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你别放在心上”
“可我觉得你说得对！”关曦辰语气十分肯定。
“别再多想了~”周令月悄悄叹一口气“可能你无法体会，但在某些方面，与男孩子相比，女孩子的成长是会艰难一些。对于大多数女孩子来说，从她们略懂世事开始，到18岁20多岁30岁甚至更长的时间里，这个世界都存在一些危险的人或事，她们会对危险产生恐惧心理，甚至泛化到对恐惧产生恐惧。或许这些威胁并没有也不能带来实质的伤害，甚至这些威胁本身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但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女孩子在内心建筑了这种恐惧，于是不安全感如影随形，她们下意识地保护自我，不自觉地去对抗那些被自己潜意识认定为危险的人或事，这种对抗很广义，有可能表现为强迫或占有，也有可能表现为回避或退缩。”周令月停顿一下，以尽量小心温和的语气说：“王小京，也许，只是比别的女孩子更敏感一些”
听了周令月的话，关曦辰沉默片刻方开口：“那我该怎么办？”
周令月突然有点恨自己不长记性，自己挖洞自己挑，好了伤疤就忘疼：“关曦辰！”她开口，冷了很多“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屋子里，两人又陷入沉默。
“令月~”关曦辰突然开口。
周令月有些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关曦辰会用这样一种缓慢而柔和的、在周令月听起来，可以说是百转千回的语调来唤她的名字，她有些怔忡，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词来回答他。
“令月~”关曦辰又唤“这么多年，你究竟过得好不好？”
“好~”一个字，轻轻巧巧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周令月的心瞬间酸涩。她只能答这一个字，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说再多也不过是用自己的卑微，来换他的一声叹息。
“令月~”可显然关曦辰并不打算成全周令月对自己最后一点的救赎“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周令月都对自己说，她没有单恋过他，她只是将惊鸿一瞥演绎成了爱情，她爱的只是爱情，爱的只是把爱写成一首十年长诗的自己。所以，这爱是她一个人的事，爱与不爱，可以自行了断。于是，她给所有的事和所有的情绪都打上了一个结。可如今，那个被她因想象和想念而早已抽离了本质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她自以为收藏得很妥贴的疤痕，就这样毫无商量地啃噬了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建构的平静。
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是出于愧疚、出于疼惜还只是出于虚荣心的满足，周令月猜不出来，可不管是出于什么，他问了，周令月就没办法应对。
那一刻，周令月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永远无处安放，她还是给了他一个字：“恩~”
关曦辰再度沉默，但周令月仿佛听到了他压在心里的那一声叹息。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声叹息，如她所想，如她所知，这一声听不到的叹息里，或许有很多内容和情绪，却只除了一样，那就是，他不叹，为何没有爱上她。
不知过了多久，关曦辰的呼吸开始平稳，周令月却仍旧清醒，她放轻呼吸，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听着他的呼吸声，感觉着这个她多少次幻想都不曾出现过的奇异的时刻。周令月没戴眼镜，她所能看到的关曦辰，模模糊糊，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但静谧夜里，听在耳里一深一浅的呼吸却是那样丝丝缕缕的珑璁动人。正如过去她每次想起他时，脑中那个模糊的影像一样，远远的，那么不可描述也因此是那么的不真实，可是那种爱与痛的感觉却清晰并且深切地镌刻在心里。如今，幻想中和梦境里那种虚无与真实的交错就这么发生了，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周令月唏嘘，再不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可以靠关曦辰这样近，可以这样坦然地拥有一个只属于她和他的夜晚，再不会有了。她悄悄擦掉眼角的泪，看着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关曦辰床边的空地上，轻轻浅浅的，薄薄凉凉的。那白月光，你只能看，却不能拥有，即便拥有，也只能得到一片冰凉。此刻，爱过十年的人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伸手可及，可自己的心里，却只剩凄惶。
那晚，周令月就知道，终此一生，关曦辰也只能是她的白月光和朱砂痣，滚烫地烙印在心口却始终清冷遥远的让她触摸不到。
后来，周令月听到一首歌，才明白，原来，是这样的......
“我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我也许喜欢想象你，多于得到你；我也许喜欢想象你，不需要抱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