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毛真的死了。刚到长安医院,在推往手术室的路上,长毛的心脏便因为腿部动脉大出血而停止了跳动,抢救无效死亡。
钟昭平当天晚上便知道长毛已经死了的消息。当时回到长安公安分局,钟昭平就被与妻子和弟弟分开,单独隔离起来。在经过简单的基本情况核对以后,那个负责审讯的警察便问钟昭平,“你知道你刺中的那个人死了吗?”
钟昭平茫然地摇摇头。
钟山和他嫂子是第二天才知道长毛已经死了的消息。当天晚上在公安局做了笔录,钟山和嫂子回到了沙头综合市场,看见现场已经打扫干净,周围的烧烤摊照常营业,公安的警戒线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解除了,那个麻烦帮忙照顾摊位的同村老乡阿超和一些相熟的档主忐忑不安转告钟山和他嫂子,听周围的保安说长毛没有死。
长毛的父母当天晚上就知道长毛已经死了的消息,第二天一早便从GX那个偏僻的小村庄赶了过来,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小心的瞒住了长毛年老的爷爷奶奶,跟小峰的爸爸(小峰是长毛的那个堂弟),带着两个年龄稍大的同族长辈,便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钟山和嫂子没有吃饭,便匆匆往长安公安分局赶,那个守门的保安告诉他们长毛已经死了的消息,又说钟昭平已经被送到东莞看守所,两人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但心存一点点的侥幸,同时也等待长安与附近乡镇闻信赶来的乡亲,钟山与嫂子便一直呆在公安局门口。大约八点多钟,一个青年警察开着一部本田车过来,在门口登记的时候,钟山感觉有点面熟,便上前去询问哥哥的情况,青年警察明确地告诉钟山,长毛的确死了,他哥哥也被送到了东莞看守所,作为第一个到现场的警察,他是来做笔录的。
钟山与嫂子的心全凉了。
大概十点多钟,几位乡亲才匆匆赶到.经过短暂的商量,他们决定兵分两路,因为钟山的脑袋只是做了简单的包扎,就和一个老乡到长安医院重新包扎;就算钟山再三解释:在刑事侦查阶段,亲属是不得会见犯罪嫌疑人的,钟山嫂子和其余的老乡都半信半疑,还是决定去东莞看守所,碰碰运气。
从公安局出来,嫂子与其他的老乡向右,到107国道搭车去东莞看守所,钟山便和昨晚上帮忙照顾摊位的同村老乡阿超向左,到长安医院。
两个人沿着东门路往西,大约三四百米后向左拐进莲峰路,又往前走了五六百米后向右拐,在长盛路上走四五分钟的时间,便到了长青路。而长青路作为长安最繁华的街道,两旁是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两排用双手方可抱住的水杉,笔直的指向天空,大有一种遮天敝日,舍我其谁的架式,树下一张张或为原木,或是大理石的座椅,也显得干净整洁。
长安医院就在长青路与长盛路交叉的地方。站在长青路看长安医院,大门的右边是一栋只有一层楼的简易房子,那房子主要是做中医治疗服务用的,前后都有门开通,方便患者进出——随着西医渐盛,中医势微,中医治疗的地盘便只剩下这样一个简易的房子了。大门的左边用铁栏围了起来,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座假山,一些树木和草坪绿化,整齐地放着七八辆轿车。正对大门的是一栋四层的综合门诊大楼了,大楼的外墙镶了白色的磁砖,看起来已有十多年的光景,综合门诊大楼后面又是一个小院子,再后面则是有七八层楼高的住院部大楼。总之,长安医院在这繁华的长青路看起来一点都不显眼,跟东莞其他镇街,城区的医院比起来也毫无气派可言。但就是这个医院,却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事情,此是后话,容后再叙。
钟山与阿超走进了长安医院,挂了号,便依着头顶上的指示牌指示,往外科门诊室走去。那门口已经排有七八个人的样子,而隔壁的两个儿科门诊室门前,更是挤满了大人小孩,甚是吵杂.那男的女的,抱着小孩的,不抱小孩的,一律说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普通话。阿超看了看时间,说看情况上午是轮不到了,便建议先出去吃个饭,等到下午2点半医生上班再过来。
于是两人出了医院大门,在医院旁边的小巷里胡乱吃了两碗桂林米粉,便坐在长青路的木椅上聊天。因为钟山哥哥比他大七八岁,而阿超只比钟山大两岁,所以小时候钟山便经常跟阿超他们一帮大一点的孩子玩。春天在没翻过的田里竖起两根竹子玩争旗的追逐游戏;夏天一起在田里滚成一个泥猪一样再一下子跳到河里,又偷了人家插在菜地用来给豆角搭架子的小竹子做成一杆简易的**,拿樟树结出来的果子做子弹互相打仗;秋天一起爬树偷果子,守着花生地赶猴子;冬天一起钻山洞,玩捉迷藏的游戏,还给里面一个个空间和钟乳石起一个个形象而又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
两人聊起这些,仿佛又回到了快乐的童年,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
阿超说:“不过你是读书仔来的,早早就到县城读书,到后面都不跟我们玩了。”
钟山也是感慨万千,虽然听哥哥和嫂子说阿超也在长安,在一家鞋厂上班,有时间他可能会找钟山玩的,对于关于阿超的其他情况,自己却一无所知。“你结婚了没有?现在上班怎么样?”
阿超笑了笑:“儿子都可挑粪桶了!放在家里野着,也没办法管。你想想我们在这里上班,有活就干,没活放假,前面一段时间赶工,本来想去看看你,结果刚放假,当晚去你哥那,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唉!现在都城市化了,大家都出来打工,各散西东,还真的很难聚在一起了。”
“对了!前两天六叔打电话给我,说叫我们在外头的联系一下,过年的时候大家一起回去商量修祠堂的事,我这次过来,也是想告诉你哥一声的。”阿超又叹了口气。
两人聊着聊着,到2点钟,估摸医院的医生要来了,才重新走回医院。
两人进了医院大门,便看见综合门诊大楼门前的台阶上零零散散的聚了十来个人,其中四男一女,年龄稍长,都穿着长袖衬衣,一副疲惫,风尘仆仆的样子。一个与钟山年龄相仿的女子,哭红了双眼,在向那几位老人介绍事情的经过。
阿超看见其中的一位老人,感觉有些脸熟,像是他小时候曾经去过,翻过两个山头就到的邻县远房表叔,便犹豫着上去打了个招呼:”表叔”。
那人正是阿超的远房表叔,同时也是长毛的伯伯,小峰的爸爸。至此,大家才知道,长毛真名叫麦岭,他堂弟叫麦峰,那个哭红双眼的女子,叫麦燕,是麦岭在大岭山打工的姐姐。真是:
乡亲故里常帮扶,
青年莞邑不相识。
如此孽案天下传,
岂不荒堂笑刹人。
因为事情关系到刑事案件,法医一上午都在做尸体鉴定,所以一直等到下午,在警察和医生的陪同下,麦燕才得以机会与大家一起进太平间看弟弟最后一眼。从太平间出来,麦燕的父亲问可不可以运尸体回老家安葬。
那医生大声说道:“怎么可能?你以为这里像你们那里一样,是农村啊”.
大家便是有点恼怒。接着大家问停尸费,运尸费,火葬费的问题,那医生也是大概说了个数据。大家都觉得比农村贵了许多。
这时,那警察说:“在法医完成尸体检验报告,公安局申请火化,经你们家属同意之后,就可以尸体火化了,你们不需要出相关的费用。当然,如果你们对尸检报告有异议的话,要求保留尸体,超过10天,则由此产生的相关停尸费用,就要你们自己出。”
那医生见大家对警察的话都比较认同,连忙抢着说:“如果你们不着急火化,医院死亡证明是可以先开的。”
于是大家就去看法医的尸体鉴定报告,麦燕跟着那医生去开医院死亡证明。不一会儿,她却一身怒火的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后面跟着一个医院的副院长。“说什么狗屁医生,连一个死亡证明上的名字都打错,还在证明上注明非医疗事故,一切后果与医院和医生无关。什么狗屁医生!狗屁医院!我弟弟就是你们抢救不及时害死的!呜呜!呜呜呜呜!”
医院的的副院长连忙道歉,刚才的那个医生跑了过来,拿着一份重新打印好的死亡证明.递给了麦燕.麦燕又认真的核对一遍,原来证明上“非医疗事故,一切后果与医院和医生无关”的字样已经删掉,名字也更正了过来,就把手上的那张纸给回了那个医生,但仍啼啼哭哭,指桑骂槐的说道:“什么狗屁城市的医生,连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都不如。”
尸体鉴定报告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图片似乎暗示着那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照片下面一段文字写着:死者腹部有一道长30厘米,宽1.5厘米,深0.5厘米的伤口;左大腿前部有一道长8厘米,宽1.5厘米,深7厘米的伤口;左大腿后部一道长8厘米,宽1.2厘米,深10厘米的伤口。死者是因为左大腿后部的刀伤刺破动脉,失血过多而死。
从医院出来,麦燕满脸苍桑的父亲目光呆滞地看了看这座他儿子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对着麦燕说:“你爷爷奶奶还在家,我们要回去了,这里的事情你就和周围的村里人商量着办吧。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就打电话回去。等你弟弟火化了,你就把骨灰拿回去。”又说:“叫他不出来不出来,在家干泥水活也有七八十块钱一天,硬是要出来。孽障!你也该回家了。”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麦燕,似乎是对她说的。
于是,麦燕父母和两位年长的同族人赶夜班的汽车回去了,麦燕和几个青年乡亲送他们到长安汽车站。麦峰的父亲仍留下来,准备第二天到东莞看守所看儿子。
钟山也去看了尸体鉴定报告,见麦岭死亡的原因是左大腿后部刀伤所致,便知道他是死于哥哥后来追上去,在路边捅的那一刀造成的,于是那处重新燃起的一点点作正当防卫辩护的希望也没有了。
看了尸体鉴定报告回到外科门诊室,那个负责门诊的医生正好是刚刚被麦燕骂的那人。钟山还在门外等候,那人颇不耐烦的叫道:“进来。”于是,钟山走了进去,那医生一边给钟山换药,一边与另外一个医生说话,弄得钟山疼得直裂嘴。
“妈的!那个小婊子!既然骂我连她们村的赤脚医生不如。那一天我把她卖到康城去,让人天天日死她!”
“别发牢骚了,看这个月有没有扣奖金吧?”
“肯定扣啦!唉!你说我们做外科的,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要出外勤,凭什么比别个科室奖金少啊?”
“那你就换个科室撒!”
“我已经打报告啦!只要跟院长说说,我下个月一定可以到神经科上班了,那里多清闲。”
“那好啊!到那别遇着神经病啊?”
“才不会呢!又不是精神病室,我们又不是精神病医院。”
出了门诊室门口,钟山看了看个人门诊记录本上医生用蝌蚪文签的名,对照门口上的医生照片,知道那医生叫肖沈阳。
钟山和阿超回到“怀湘楼”的出租房,没多久,嫂子和三四个老乡也回来了,说没有看到钟山的哥哥,其他几个老乡要上班,就在路上分手先回去了。
“那警察说了,现在案件还在侦查阶段,我们不能去看你哥的,就算去了也是白搭,但我们可以拿点换洗衣服给他。”钟山嫂子偷偷的看了他一眼.
“钟山,你是学法律的,你说平哥会被判刑吗?”另一个老乡说。
“被判的可能性很大。”于是,钟山便把下午看尸体鉴定报告的事说了一便:“导致麦岭死亡的伤口在他大腿的后面,也就是说是很可能是哥哥后来捅的那一刀导致麦岭死亡,这就不属于正当防卫,要按故意伤害或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判刑。”
“那要判多少年?”
“要不要请律师?”
“你可不可以做你哥的辩护律师?”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
钟山便解释如果按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判,一般是三到七年;要是按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判,量刑就要重一些,可能七到十一年,也有判无期徒刑的。但哥哥的案子还不至于此,最多也就是五年。
“我刚刚毕业,还没有考律师执照,所以不能做辩护律师。”
那三四个老乡便责怪钟山没有好好学习,现在该用了又用不上.弄得钟山忙给她们解释说必须有大学毕业证了才能考律师执照,并保证他明年就会考的。
又说:“只要我们申请法律援助,司法部门会给我哥安排律师的。”
三四个老乡便相信了,想想钟山毕竟是个大学生,又是学法律的,应该不会错。但是问题又转到那律师与大家非亲非故,会不会帮钟昭平认真辩护,或者帮倒忙来。钟山便再三解释,称自己一定会尽心尽力,让人为哥哥做无罪辩护的。如此林林总总,就像一场脑筋激荡大会,不一而足。
其间,阿超告诉大家死者长毛的真名叫麦岭,家就在离自己村不远,对方父母刚下来又回老家了,希望尸体早点火化。大家更是感慨叹惜。
末了,一个老乡说道:“管他是不是老乡,反正就是一帮流氓.原本是他们欺负我们,现在反而是我们的阿平要坐牢,不如我们把他们敲诈沙头综合市场摊贩的事都写出来,让大家签名再交给法院,说不定有帮助。”
除了钟山,大家都赞成.想想如此也没有坏处,钟山便也同意了。于是其余的四位老乡也回去了,只有阿超留下来跟钟山和钟山嫂子去沙头综合市场.
此时,大约六点,正是沙头综合市场各个夜宵档开始摆摊的时候。大家见了钟山嫂子过来,又是纷纷问候,探询钟昭平的情况和痛骂光头一伙该死。等钟山嫂子说明来意,便有几个档主拿出了一个个笔记本子,让钟山一一记录,并在后面庄重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也有一些胆小怕光头他们报复的,耐不住钟山嫂子再三请求,也记下了一些事实并签名;那些早到的食客,大多数是附近工厂的职员,也偶尔有被光头一伙抢夺,敲诈的,更是要求钟山记录下来,一样庄严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经整理,现摘录部分如下:
湘赣菜馆2008年1月10日消费132元2008年3月08日消费204元
2008年3月09日消费198元2008年4月12日消费99元
2008年5月12日消费102元2008年7月04日消费176元
档主:张赞东
潮汕粥2007年8月05日消费164元(四人,记光头帐)
2007年8月06日消费188元(五人,记光头帐)
2007年8月07日消费264元(八人,记长毛帐)
2008年8月10日消费106元(六人,打伤档主弟弟眼部,到医院治疗花费1328元)
2008年8月12日被光头一伙以赔偿精神损失费为由,敲诈2000元
档主:李汕一
ZQ烧烤鱼2007年7月XX日消费120元(打档主夫妇)
2007年8月初消费108元(从医院出来重新开张第一天)
2007年8月至2008年8月消费约3000元,敲诈5000元
档主:俞庆生
…….
兴茂烟酒批发部2007年8月至2008年8月,拿香烟约3000元,2008年春节前敲诈2000元
档主:梁复财
誉铭电子厂2008年5月被抢诺基亚手机N73一部.
职员:张宗意
本正齿轮厂2008年7月在靖海东路被敲诈168元
员工:李正铭
…….
11点多,钟山和嫂子回到出租屋,遇上万县刚好回来,听了钟山嫂子介绍他们去找各位受害人签名的事,一时性起,说那他也目睹了当晚事情的经过,愿意登记为目击证人。记录如下:
兹本人于2008年8月17日晚7时至9时在沙头综合市场亲眼目睹桂湘粤烧烤摊上发生事情的一切经过。作为一个合法的中国公民,本人愿尽公民之义务,若有需要,愿为当时事件的目击证人。
中国公民:万县
2008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