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鹏举是为了抗日而投笔从戎的，他背井离乡，弃父母，抛**，正是为了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三国联合发表《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8月初，美国在日本广岛爆炸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通过日本电台，亲自向日本全国广播了接受波兹坦公告、无条件投降的诏书。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中国终于取得胜利。刘春燕思念鹏举的心思，忽然间被日本鬼子缴械投降的消息搅得纷乱难安，她把这样的消息差不多等同于鹏举将要归家的信息。日本人宣布投降的这天晚上，春燕忙完了她一天的工作——查看了张家在村里的磨坊、油坊、竹编作坊、剪纸艺房。照例和伙计们谈收获，总结得失，向公婆作了简明的回报。之后，便喜不自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丫鬟春喜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温水，“少奶奶，洗洗歇息吧！看您累的，……”春喜心痛地伺候春燕洗漱。
春燕躺到那张花梨木雕花顶子床上，内心禁不住再次泛起思念的微澜。她轻轻抚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在心灵的幽深处呼唤着鹏举的名字。一缕温柔的声音似悠远的福祉：“宝宝，爸爸就要回家了。宝贝儿，都是小鬼子闹的，让爸爸一个阔家少爷，也不得安宁地在家里呆着，爸爸是那样的热爱读书写字，然而，该死的日本鬼子，……。”
张耀宗坐在正房八仙桌左侧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只正宗精细的紫砂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碧螺春茶水，一张温润的，点缀了几缕山羊胡须的脸上，漫溢着老来得福的笑；李梅兰坐在八仙桌右侧的太师椅上，端起于美丽刚上来的茶杯，悠然地掀开，右手拿着杯盖儿，轻轻在杯口上划拉一下，复又放下。春风满面，笑意盈盈，那神采很有几分富贵气洇润而成的婆婆范儿。
张耀宗、李梅兰两口子，知道底细的都会说他们是让贤的好手。在春燕没进门之前，家里家外的一切事务，都是张耀宗、李梅兰亲自过问，一手掌控。张耀宗除了国民政府交给他一个保长的事务之外，每天还要到自家的磨坊、油坊、竹编作坊等三大坊间转悠转悠，晚上，再听听坊间管事的回报，这一天的日子就算是打发了；李梅兰只管着剪纸艺房，有空了去看看，也坐下来剪一两个自己喜爱的花样，回到后院，再招呼一些针针脑脑，柴米油盐的庶务之事，一天的时光在忙碌间过去。
只从春燕进了门，李梅兰就把剪纸艺房交给了春燕，而她自己只是偶尔过问一下后院的日常杂事。这一切的根源自然来之春燕，春燕的剪纸手艺在剪纸艺人之中，可说是数得着的好手。李梅兰自认为让媳妇过问剪纸艺房的事，那可真是物尽其材，而她这个当婆婆的可谓是识得千里马的伯乐了。
刘春燕进了张家门之后，遵照母亲的嘱咐，每天早早起床向公婆问安，晚上睡觉前，到公婆房里探望问好，凡事都向婆婆请示，孝顺谦逊。这让张耀宗夫妇倍感欣慰，赞美春燕是上天保佑张家，给他们送来的一份宝藏级的厚礼。提起春燕，李梅兰赞不绝口：“这孩子，真是张家的福星啊！”梅兰一边说着一边转向丈夫，“春燕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不能让孩子再操劳了，从明天起，你得重操旧业，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管起来。不然累着我孙子了，后悔都来不及。”
张耀宗略略抬起眼皮子，轻声道：“还早，不忙……”
一项对丈夫唯命是从的李梅兰这回真真是动了干戈，瞪了眼睛道：“一个大男人，你懂个啥呀？！就照我说的，明天我给燕子说去，她……”李梅兰说着，一拧身子进了卧房。
2.
这天晚上，春燕做了个好温馨的梦。她梦见自己依然是小姑娘，和鹏举一起在张家私塾里读书，私塾先生讲了《弟子规》——“出则弟”篇后，说让学生自己阅读，过会儿回来要检查背书。先生一脚踏出门外，十几个孩子跟吃了兴奋剂一般，一窝蜂地四散开来，嬉笑怒骂，极尽之能事，看谁疯的够范儿，看谁能够竞争上他们之中的王。有一霸道男生在疯魔中碰了春燕的鼻子，这下可闯大祸了，春燕的鼻血哗然涌出，血流不止。
鹏举急红了眼，握起拳头，照那那男生的脸颊上捶去。那男生猛然间挨了一冷拳，脸颊霎时间眉骨处青了一大块，肿起一个大胞来，春燕见状，吓得起拉鹏举的胳膊就要跑。这一跑不当紧，她一脚踏空，顿然从梦中醒来，惺忪间觉得肚子里的小小人儿在用叫脚丫子踹她的肚皮，肚皮鼓起一个大胞。身怀六甲的春燕双手抚摸着腹部，思念的涟漪一波波泛滥，漫溢在心海，波涛一般难以平静。她温润地抚慰着自己丰盈的身体，轻声**，呼唤：“鹏举……鹏——举，鹏举……。”一串微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冰冰凉凉地滑落到耳根，流进了丝般顺滑的发丝的深林。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春燕翻身侧卧，精致的鸳鸯刺绣枕上已是湿凉一片。
日本鬼子投降了，这是一个深受二战之苦，在二战期间付出生命和鲜血，亲人和同胞的人民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标志着二战全面结束的历史性盛事，陕村人都以激昂的姿态投入到了热烈的欢庆之中。大家都在额手称快，欢欣鼓舞，走上街头，加入狂欢庆贺的队伍；大地山河，忽然间清新峭拔起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清洁战火余烬，修复弹痕创伤。春燕在想她的鹏举，鹏举也许会她不知道，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出现在陕村村口，或者走进了张家大院儿，向着春燕张开臂膀，拥抱春燕，也拥抱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春燕这样想象着，憧憬着，谋划着，鹏举回家了，那双睿智的星目，看见她挺了大肚子，会是一种怎样的惊喜？当了爸爸的鹏举，会是怎样的欢喜？春燕听见了村口欢喜的锣鼓声，继而似看见热烈奔放的秧歌队，腰鼓队，穿街走巷，欢呼胜利。
这是一个山川大地都洋溢着生机的季节。陕村，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舞动的彩绸，飘扬的旗子，锣鼓声、唢呐声、秧歌舞填满了人们的视觉听觉，到处都是笑脸，到处都是欢欣和鼓舞。为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锣鼓、唢呐、腰鼓、旱船，……。凡是想得到的庆祝仪式，无论繁简，都涌上了街头；…凡是走得动的人们，无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加入了狂欢的行列。如潮流和浪花，汹涌着，澎湃着，来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刘春燕行走在这样的队伍中，她一只手举着庆祝抗战胜利的小彩旗，一只手情不自禁放拉拉衣襟的下摆，自从怀了宝宝，肚子渐渐隆起，她就养成了拉衣襟的习惯，她总是觉得那衣襟是有些短了，不足以遮挡她腹中的小宝宝。春燕腹中的宝宝又在不安分地舞动手脚了，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以腹语安抚宝宝：“宝贝，日本鬼子投降了。爸爸，爸爸马上就会回家陪伴宝宝了。宝贝，听见了吗？多么热闹，隆重的庆祝仪式啊！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阿姨……大家都在狂欢，都在庆祝抗战胜利。宝贝儿……”
春燕心中想念着鹏举——她腹中胎儿的父亲。屈指算来，鹏举离家已是半年多了。春燕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的鹏举也许是在明天、后天，也或者在一个不经意下午、晚上，就会倏然出现她眼前，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的腹部，听她腹中宝宝扑通扑通的心跳，……。又一次胎动在春燕腹中翻云覆雨了，“宝宝，你也在庆祝，在期盼宝宝回家？”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回响在耳畔，“燕子，我，我们竟然有了孩子了，我要当父亲了，我当爸爸了……。”那声音是欢喜的符号，是雀跃的欢呼，那是鹏举在的声音：“这孩子真有福气，抗战胜利了，我们……我们就叫他‘胜利’好吗？”
是鹏举的声音，是鹏举欢欣自己做了父亲的声音在春燕耳畔回响。春燕感到日子是如此的甜美，她望着丈夫鹏举，嗔怒道：“要是个女孩子呢？女孩子，叫这样的名字，好难听呀！……”
这对话，在春燕的心灵深处悠远地回响着，她禁不住再次拉拉衣襟，顺势抚摸一下肚子，似乎和肚子里的宝宝亲昵，她再次甜蜜地笑了。那双迷离的杏眼，痴痴地望向远方，仿佛那遥远的尽头，有鹏举匆匆赶路的身影。回家，那足音犹如耳畔的风声。
庆祝的锣鼓，奔腾的人潮，随着抗战胜利的时间推移，渐趋冷却下来。春燕望夫归的眼睛依然在期盼，老百姓憧憬的和平日子也没有很快到来。他们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春燕期望孩子出生后，睁开眼，就能看到亲爹，也应该看到亲爹。然而，春燕盼望夫归的眼睛，迷蒙了泪水。
在以后的日子里，张耀宗、李梅兰夫妇自然都是满眼儿子归来的画面，形声貌交融相迎，轮番着在他们想象的剧场上重播，重播。而鹏举归来的消息，却如在大海中沉进了一颗细小沙子，声息全无。原来，这宇宙中尘埃一样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常。
鹏举的归来到底还需要几多岁月，分娩台上，春燕呼唤着胎儿快快落地，也呼唤着她的丈夫快快归来，——鹏举，我……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快回来吧！分娩的疼痛，思念的揪心，期盼的热望，泪水、汗水，呼喊，生命的降临，原来是如此的艰难，有如此的神奇，年仅十七岁的春燕，在分娩台上忍受着疼痛的煎熬，心却是在欣喜中期盼着一个小生命的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