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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望一眼女儿就够了

夜凉如水。屋里关着灯,但并不漆***在空中的一弯弓月,从屋檐上跳下来,被老式窗户分割成条状,歪歪斜斜地投射到果儿妈身上。

夜深了,河街这条小巷格外宁静,小河里潺潺的流水声,清晰可闻,不时淹没着远处乡村传来的狗吠声。

果儿妈坐在电话机旁,把电话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从蓝果儿离开后的每个夜晚,她就是这样的坐着,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窗外的夜色时阴时晴,月亮时圆时缺。

那天送走蓝果儿后,在回家的路上,她就专门拐到电信局,把停机保号了十多年的电话开通了。随着那辆客车从自己身边渐行渐远的女儿,仿佛只有这部电话才勉强够得着。她希望身旁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听听女儿叫妈妈的亲切声音。

蓝果儿走后,果儿妈还是像以前一样,走街串巷卖水果,但生意大不如前,有时也为高筑的债台和果儿的生活费用着急。

她知道是自己不在状态,经常走神发愣,好像女儿总是跟在自己身边不离左右,当她伸手去触摸的时候,女儿的那张笑脸却是摆在摊前一个个白里透红的水果。

每天收摊回到家里,哪怕是肚皮饿得贴到后脊梁骨,她也要把果儿的照片翻出来,先从第一张婴儿照一直琢磨到那张高中毕业照,每看一张就要用手指轻轻抚摸一下,心里觉得是那么真实的远远近近,然后才弄点吃的,或者就是喝点白开水吃点馒头了事。

如此这般,想念果儿的时间长了,她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对女儿有一种抓不着够不着的感觉。有时她也用一些自认为可行的调理方法,使她的内心丰富实在起来。

她刻意让自己时不时的想起果儿爸来,想起果儿爸就有一种幸福感觉漫上心头,就像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心底漫向久渴不润的喉咙。

对果儿爸的思念,实际上就是在想念果儿。她跟果儿的思维一样,把对爸爸的思念转化成一种爱,在妈妈身上无缝嫁接,为这份爱找到了可依的载体。

果儿妈对果儿爸的思念和对女儿的想念一旦交融在一起,就会有两个最亲切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构成一幅幸福的拼图。

这幅拼图是一个幸福的三角,尽管说这个被人称为最稳固的结构,被现实无情的打破,但她还是顽固地把他们粘连在了一起,让自己在幸福的回忆中冥想。

想起与果儿爸的恋情,还真是有一段永志不忘的经历,一直供养在果儿妈心灵的圣殿里。

果儿爸妈虽然是在一个厂上班,但根本不认识,一个在技术室工作,一个在车间工作。他俩的相识是一位红娘牵的线搭的桥,但第一次相亲时,红娘没有到场。他俩就是时髦青年相亲的那种,各人手持一张卷成筒状的报纸为接头信号。

在这公园里,拿卷筒报纸的不止他俩,还闹了个相错对象的大笑话,正因为这人笑话,以至结婚多年后,成为他俩罗曼史回忆中甜滋滋的一段。

果儿爸的家庭条件很一般,人也长得算不上帅,属于过得去的那种。果儿妈出众的长相,确实要比他高出几层次。果儿妈见到他时,说不上有什么心动,只是属于可交往可不交往的那个范畴。果儿爸只扫一眼她,心里就知道没戏了,出门时的豪情万丈,像被扎了洞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来,约会一个多小时就没敢正儿八经看她一眼,还出了一头的汗。

果儿爸暗想,美貌实际上是一种不着调的魔法,有时把人吸引得晕头转向,有时也怪能打击人的信心和勇气的。

他俩联系是联系着,不冷不热的没有什么进展。这种类型的恋爱,感情实质上还在田野里游荡,像飘飘欲飞的蒲公英,只要轻轻的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它带走。

在一次县里组织的企事业单位文艺汇演上,果儿妈代表纺织厂参加了好几个节目,被一位县领导的儿子相中。第二天就托人说要认识一下。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多少有点虚荣心,人还没见面,果儿妈思想上就开始动摇了。你想想,做一个县领导的公子哥媳妇,那多体面多风光,有多少女孩羡慕啊。说不定可以从车间转到办公室工作呢,弄得好还可以转个干什么的。

她答应那公子哥下周见面。

本来是要约定这个周末见面的,从来不在周末加班的果儿妈,神差鬼使要加班。正是这个周末,果儿爸的一碗米线,彻底撼动了果儿妈的心。

果儿爸这天正常休息,天气又犯了强对流的季节性脾气,才半个小时的飓风暴雨,淹没了整个县城,树被连根拔起,整座县城断水断电。

纺织厂提前下班,打算让员工们赶在恶劣天气喘息的间隙回家。

果儿妈的动作迟缓了几分钟,刚出厂房不到五百米,就被暴涨的洪水围困在一个小高地上。

她的伞也被风卷上了天空,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她冻得瑟瑟发抖,肚子也骨碌碌地响了起来,身体困乏,有散架的感觉。

果儿爸早就知道果儿妈想吃城郊一个叫兴兴小店的风味米线,他利用这个周末专门去买了回来,准备等她晚上回家,在必经之路上给她。不料,他前脚刚进屋,粗大的雨点就打在了他的后脚跟上,继而暴雨如注。

果儿爸看这雨的阵势,不是一时半会能停下来的,他想到她会处于危险境地。他用保温饭盒装好,在外面用塑料裹了一层又一层,拿了一件军用雨衣,冲进正起劲的雷雨大风。他想把她安全地接回家。

路上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两条大腿被街上的洪流挟带的砖石,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几处还被折断的树枝划破。那条平常温顺的河流,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一鼓作气地漫过了河堤,与街道上的洪流碰撞在一起,猖獗的在大街小巷内四散狂奔,大有吞噬整个世界的架势。

当果儿爸泅渡着爬上高地,找到果儿妈时,他的嘴唇和果儿妈一样已经冻得乌黑发紫,身体像电动的筛糠机一样,上下抖动。

果儿爸急忙帮她穿上雨衣,抱着她暖了一会儿,把米线一点一点地喂到她的嘴里。

一碗米线下肚,果儿妈明显感到热量大增,快冻僵的身体,才慢慢缓过劲来。虽然米线发胀得没有一点嚼头,但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吃得最美的一顿晚餐。

果儿妈有点云里雾里的明白,也许美貌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来金钱地位,但无法轻而易举地换来金子般的真心。

那个周末,果儿妈没有去见那个县领导的公子哥儿。她暗暗发誓,今生今世铁定要与果儿爸这样的男人相守一辈子,死也要死在一起,葬也要葬在一起,谁要是有三心二意,谁要是反悔,谁就满嘴起泡。

但这个梦想,只在她的漫漫人生中,美好的延续了那么几年,最后的结果告诉她,上帝见了世上少有的真爱,也有羡慕嫉妒恨,是上帝对安排的前世姻缘反悔了,使果儿妈今生今世永远也无法践行自己的诤诤誓言。

果儿爸离开的那几天,她也曾经想过跟他一起走的念头,但她看到幼小可怜的果儿,却步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生命与那么几个生命的约定,只有义务珍惜它,没有权利自行处置。

果儿妈也想,在这个世界上亲人的缘分也只有一次,我与果儿爸的缘份已尽,剩下与果儿的这份缘要好好珍惜,无论这辈子相处多久,都只有这辈子,无论下辈子亲与不亲、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

果儿妈也想到,果儿的血管里流淌着果儿爸以及自己的血液,她就是自己男人以及自己生命的延续,爱果儿就是爱自己的丈夫,就是爱自己。

用自己的生命呵护女儿的成长是果儿妈坚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老式窗户割成的条形月光,在屋子里歪斜到墙上后慢慢退去。果儿妈的周身没有一丝亮光,被深深地黑色包裹着。

果儿妈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拉开那盏为节电而特意换上的五瓦的电灯,整个屋子一片昏黄的亮。

她打开一个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蓝果儿的衣服,是从幼儿时期到少年时代的,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果儿妈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床上,是二十一件,然后又一件件放回衣柜,还是二十一件。每一件衣服都是果儿的一段成长史,都是果儿妈如何挣钱的一段辛酸史,都是果儿妈见证女儿成长的美好回忆。

果儿妈拿出针线包,找了一些与柜子里衣服颜色大至相当的旧布片,把有破洞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补好,缝得细密而整齐,每一针的眼前都有蓝果儿欢畅跑跳的影子。

天已大亮,果儿妈站起身来,伸了一个不算舒展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从腿到腰到脖子都是酸酸的痛。

她原本今天是要出摊的,但现在蔫蔫的,一点干劲也没有。“无论如何我要去看一下女儿,她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生活还习惯吗?衣服洗得干净吗?功课跟得上么?钱够不够花?有没有人欺负她?有没有生病?没有亲人在面前她孤不孤独?上次买的洗漱用品用完了没有?天气有点凉了该加衣服了她加了没有……”

一连串的疑问搅和着担心,在果儿妈的脑海里,像芦苇滩的杂草一样在一片水泽里漫无目的的滋生疯长。

想看女儿的强烈愿望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

果儿妈做了一个最爽快的决定,决定什么也不做了,一门心思去省城看一回女儿。这个决定她也不想让蓝果儿知道,要是知道妈妈这么想她,学习上不分心走神才是一件怪事呢。

果儿妈想到去省城的食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能抵得上女儿快一个月的伙食费呢。

她跟自己说了,能省则省。决定步行十公里到一个水果批发市场,再坐客车。

这个批发市场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平时常来这里批发水果,也正好是去往省城的方向。

果儿妈揣上家里一块一块一毛一毛凑起来的两百元钱,又用常用的那个布质手提袋装上了两个馒头,匆匆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果儿妈对自己步行的这个举动很满意,她的确节约了近二十块钱,但这二十块钱是用严重的身体透支换回来的,这一个多月来,天天想着女儿,几乎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这一路走下来,明显感到身体发飘。

在路上她走一小段就休息一段,就这段距离她走了足足八个小时,要放在以前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到了。

果儿妈到达省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客车在大街上驶过,频频闪烁的彩灯,把森林一样密度的高楼大厦装点得格外漂亮,但再漂亮也没有牵走她对女儿那份想念,面对这个景象,只是心里隐约觉出都市与自己生活的那个县城不同的味道,至于哪里不同,她的大脑里没有想揣摩的这个意识。

一出站口,她感到这个城市大得无边,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她却好像跟女儿呆在了一个屋子里,离果儿很近很近。

果儿妈到公交上站台上看了一下,对比县城就是两条直线的公交车线路,这站牌上标注的站点太多,像个网一样,看起来确实有一点绕脑子。

她注意到只有几条主要线路是通宵运营的,其他线路这个时间点也应该没有了。晚上容易迷路,她想明天一大清早,专门去找女儿的学校,云锦大学那么有名,白天应该一找一个准。

她想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也可以养养精神。她曾经听人讲,在这样的城市里面,住宿费着实不马虎,一宿好几百,这要多长时间卖多少水果,才能抵得上这一宿呀,典型的是不把卖水果的当没钱人,这是明摆着讹人嘛。

在县城时,她也曾经听过在外打工的人说过的经验,火车站候车室就是出行最好的歇铺,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般都能睡得忒香。

她从站牌上看,火车站离省城长途汽车站只有一站地。

她步行到火车站,这里人来人往,心急火燎地,好像都满腹心事的追赶着什么。

进站口也就是检票口,有人把守着,只有亮出车票的人才能进去。她相信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句话。听来的那些在外打工者嘴里的经验,一点都不是那么回事,宁可相信有鬼,也不相信他们那张嘴。这可咋办?

她在检票口站了半个小时,发现有的没拿票的,偶尔也顺利地混进去了,左顾右盼漫不经心的验票员并不是那么严格。

她也想跟着别人混进去,但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心里真有一种作贼的感觉,生怕被别人发现,如果洋相出在省城了,一旦上电视公布,对女儿的影响多不好。

她磨蹭了一会,“这又不偷不抢,又没损害到谁,可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吧。”她硬着头皮,跟着一群人还真进去了,嘭嘭跳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候车室真的很明亮,很宽敞,一排排长椅看上去也不错,她摸了摸,可以跟硬板床相媲美。这环境,住上一夜,也该是享受那些县领导级别的待遇了吧。

果儿妈正吃着泡面,蓝果儿拿着一个肯德基汉堡突然出现在面前。“妈,你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你这个丫头,快把妈妈想死了!”果儿妈把泡面放在凳子上,站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后,一把抱紧女儿,双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妈,爸爸呢,你是和爸爸一起来的吗?我带你们一起逛逛省城的景点吧。”蓝果儿说。

“爸爸?什么爸爸?果儿,你怎么了?”果儿妈拍拍果儿的脸。

蓝果儿一把推开妈妈,“没有把爸爸带来,那你就一个人呆在这儿吧!别来找我了。”蓝果儿掉转头就冲出了候车大厅。

面对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果儿妈一下子愣了,“不好,果儿出问题了。”她跟着追了出去。

“大娘,大娘”候车室的工作人员叫着她。她一骨碌从凳子上坐了起来。

果儿妈进到候车室一沾到凳椅上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零点以后,随着车站广播报车次的频率越来越少,候车室的人也跟着少了起来。

果儿妈定睛一看眼前叫她的这个工作人员,是在问她要车票看看。

果儿妈像做了小偷一样很难为情,没等他再问什么,就自己走出候车室,来到车站广场。

广场很空旷,不时有赶车的人匆匆忙忙路过,也不时有坐下来闲聊的,也有铺着草席在地板上睡大觉的。

空中弥漫着重重的湿气,这季节躺在露天,很容易受凉生病。她便在花圃边找了一个石条坐下,专心想着刚才在梦中果儿反常的事。她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的,只是自己太想念女儿了,但心里还觉得很不是滋味,想来想去,一直折腾到天亮。

火车站又慢慢地喧嚣起来,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站前八车道的马路上,挤满了车辆,有送站的,有上班的,有旅游的,有闲逛的,不时有人按着不耐烦的堵车喇叭。

这场景,蓝儿妈是从没见过的,她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是城市繁华的标志,还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她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嘈嘈杂杂的,还不如小县城河沿公路那样安静,不管是车还是人,自己想走就走,没有什么红灯绿灯来碍事,也没见过这么多车堵在一块儿。

车站旁边是公交车的起点站,也是终点站。外地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大都遵循了这个规律,从这里汇入城市的洪流,又从城市的洪流中回到这里,像来于自然又归于自然的人生一样有一个轮回。

果儿妈打听着去云锦大学的路,她问了好几个人都是说坐520路。她去好几个站台看了,上面标注云锦大学的站点,明明都是写着317路。

她记起来了,有很多人说过,现在出门在外问路是要给钱的,不给钱就给你瞎指一通,有好多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吃过这个苦头。

她毫不犹豫的相信了自己,投一块钱硬币,坐上了317路公交车。约莫过了二十分钟,车上广播里那好听的女声,就亲切地报了云锦大学的站名。

她下车一看,一点也没有错,大门有点古典味道,左侧门沿上枝条粗壮的常青藤,一直攀沿到那一面墙上,右侧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质牌子,上面写着“云锦大学”几个黑色大字。门口有不少拎着菜篮子的老头老太进进出出。

果儿妈想,不光是一所名牌大学,从长相看,还是一所有些年纪的老牌大学了。就像她所在的县一中一样,房子老旧得有些不堪,但教学质量却是一流的,毕竟是有相当历史的中学,她自个儿由此推理出,这大学的教学水平也应当是没得说的。

看门的不是想像中那样的保安,而是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年人。他看见果儿妈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从传达室里伸出头来。

“老大姐,您是在找什么吧?”

“老大哥领导,我找一下我的女儿,看是在哪个教室上课?现在不知道下课了没有?”她担心这门卫负责人不允许,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瞅她一眼就走,不会打扰你们上课秩序的。”

“你的孩子什么时候上的学?大几?读的什么专业?”他有点提高嗓门,应当是自己的耳朵有点小问题。

“今年才考上的,来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呢。”

“那你弄错了,这是老校区,只有研究生班和一些退休的老教授在这儿了。他们都在新校区了,新校区在郊区,离这儿远着呢,在东三环那面。”

“那我怎么去哪儿?”

“打车五十块钱左右。坐公交车也方便,到路对面坐317,过两站,下车转520,坐到终点站。”

“啊?520?!”果儿妈禁不住出了声。

她准备好的零钱,不够转两次公交车的了。她拿出那个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包,拿出了三块钱的纸币,包里不缺少这样的零钱。

让她不明白的是,跟她年龄相仿的老头老太,上车时用一个硬纸往一个机器上一伸,“唧”的一声,他们就可以上了,并没有挣钱,觉得这是省城老人的特殊待遇。

她的计算是,坐317花一块,转520花一块,再从学校到火车站花一块。

当她乘上520路时,可能是火车站向这个方向分流的旅客比较多,车内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她也被挤抬了起来。她自己没有丝毫动弹,就不知不觉地到了车厢的后半部。

果儿妈到了新校区,面对这座现代高校建筑群,她虽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明显感到氛围不一样,反正就是不是一般人呆的那种地方。

大门右侧有一个别致的房屋,上面写的是“警卫值班室”,门卫穿着藏青色制服,扎着宽宽的腰带。这个有点像县城没收她果篮的城管一样神气,但比那些城管要严肃正规得多。再往右一点,还有一块写着八里屯派出所云锦大学值勤点。

果儿妈心想,这些可能都是用来保护果儿她们这些小孩的,这在安全问题上让她心里有了底。

唯一缺陷的是,进进出出的人,他们没怎么看他们一眼,坏人好人也许他们能感觉出来吧,也许他们对这里面的人都很熟悉吧,想必都在这儿呆好多年了。

因为她记得在县城的小学中学的门卫,对学生虽然都叫不出名字,但面相都是很熟悉的,进去也没有谁问什么,还经常打打招呼呢。能在省城谋上门卫这个职位的人,想必要比他们聪明好多,当然就不必盘查每一个人了。

“你们学校的学生蓝果儿,你们认识吧?”果儿妈走上前去问了一下门卫。

“学校好几万人,我们怎么认识呢?哪个学院的?”门卫好奇地看着果儿妈,问出这个问题。

“哪个学院?我不知道,好像是学经济的,你能帮我查查吗?”

“你这个没法查,就是查了,你也没法找到她呀,有时在院里上课,有时在公教区上课,有时在报告厅听讲座。你自己打她电话吧。”门卫说。

“我没电话,她也没有,怎么打呢?”果儿妈说。

“那你自己进去到经济学院找找吧。”门卫做了一个让她进去的手势。

果儿妈进去后,自己也没打算要让女儿看见,她一再叮嘱自己,不能影响她学习。她只想跟女儿上小学时一样,站在教室外面看看坐在课堂里认真听讲的女儿,解解自己的眼馋就足够了。

她很快找到了经济学院,看到的这教室跟小学教室有明显区别,在走廊上很难看到里面,她想推开一扇门看看,手伸了几下,又犹豫了,她围着这幢楼转了三圈,下了楼。

实际上,她下楼时,蓝果儿也刚下课,她边走边和同学们很专心地讨论着什么,与睁大眼睛忙着找她的妈妈擦背而过。

果儿妈也找到了食堂,进去一看,饭菜也还不错,荤素搭配得很好,颜色也很漂亮。不过,她实际上去的是领导餐厅。学生食堂与领导就餐的地方应该还是有所差别的,因为学生反映的问题也不少。

据说学生食堂都是有一定关系的人进来承包的,对学生的感受可以不怎么顾及,不会妨碍他们继续经营。

有学生就曾经跟踪过食堂包子馒头的生产,原来是承包商又把做馒头包子这活儿转包给了一个二手商贩,他的制作间就在近郊一间肮脏的破出租屋里。

他们用手机偷拍了制作、运输、销售的全过程,上传到网上,引起了学校轰动。

学生们好几次在“人人网”上发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约定大家一起罢餐,学校实在对这些“不听话”的学生没办法,只得认真的整顿了一下。

最后整顿的结果,杜绝了承包商与二手商贩的合作,罚了一些款子,但经营权还在原来的那个承包商手上,让大家怀疑这个承包商可能跟学校的某个头头有不浅的交情。

倘使果儿妈知道这些情况,像其他家长一样,她会对影响女儿身体健康的饭菜质量放心不下,又会成为她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

果儿妈也去看了图书馆、报告厅、科学会堂等果儿日常学习生活的场所。

在她的眼里,这些楼堂馆所都是这辈子没见过的。这么好的环境,果儿应该过得还比较顺心吧。

果儿妈虽然没见到女儿,但这么转悠了一趟,心里还是特别满意的。

她回到长途汽车站,准备买票回家时,一掏手提袋,钱包不见了。这可是她算好,刚刚可以回家的盘缠。

果儿妈一早在云锦大学老校区时,就被小偷盯上了。

小偷本来没有注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的农村老太太,他们在这地方主要是蹲守那些出来买菜的老教授们。

他们觉得文化人年纪大了,容易迷糊,而且对钱不像其他小市民那么敏感。事实上这个老院子里也有好几个老教授,被人冒充公安局、检察院、银行等工作人员诈骗过,金额还都不是个小数。

教授们每次出来买菜带的钱并不多,但这些小偷们在他们的身上的成功率比较高,大多数情况下,都能顺利得手。

果儿妈打开布包拿零钱坐317路时,小偷以为那是一大包钱,便尾随她上了车,在拥挤的520路车上下了手。

果儿妈慌里慌张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有找出一分钱来,汗珠涔涔的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从省城到县城需要九十块车费呢。

“莫非自己真要像传说中的那样,乞讨着回到老家吧。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这样。”果儿妈边擦汗边想。

这时,她看到进进出出的旅客,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扔到垃圾箱里,她想到了捡垃圾换钱。以前也听人说,拾荒的人成了百万富翁,“我不成一个百万富翁,至少能赚个车费吧。”

她说干就干,一个下午就捡了两百多个瓶子,五分钱一个,赚了十多块呢。这样计算,差不多九天就可以了。

她又乐观的想:“这是上天赐给我和女儿相聚的机会,如果我在省城呆了九天,也就等同于和女儿一起生活了九天。”

蓝果儿从图书馆出来,抬头看看天气,空中飞着濛濛细雨,远处积着一团团乌黑的云层,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

她加快了步子回宿舍,走到莫名湖上的晓月桥时,听见后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扭头一看,是丁当,拿着一把伞从后面追了上来。

三个小时前,丁当是看着蓝果儿进的图书馆,想跟上去说几句话,但觉得同学们到图书馆一般都是学习的,这样去打扰显得很不礼貌。

丁当站在楼下大厅里等着蓝果儿下来,上次见了蓝果儿之后,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加深一下印象。但新生学习训练都安排得很紧凑,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丁当只是站在操场边,远远的看过她们几次军训。

丁当在大厅里呆了快两个小时,没有见到蓝果儿的影子。外面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雨,他飞奔着回自己寝室取了一把伞,又急忙跑回到图书馆的楼下继续等着。

“你怎么在这儿?”蓝果儿停住了脚步。

“我刚好路过图书馆,看你没打伞,就跑过来了。”丁当气喘吁吁地说,撑开伞举到了蓝果儿的头顶上。

“没事的,这雨很小,淋不湿衣服的。你们现在学习不紧张吗?”蓝果儿说。

“没什么紧张不紧张的,有大作业的时候会比较忙,经常通宵,平时也还好啦!当然也有同学陆陆续续准备考研的事。”丁当看着蓝果儿。

“准备得这么早啊。我看紫禾好像抓得紧,但米露似乎没事儿似的。”

“也不早,考研都是大三开始准备的,有的对学习比较认真,从大二准备也算正常。你说你们宿舍那两个,虽然跟我们不一个系的,但很了解,紫禾一直都很刻苦的,始终是年级专业成绩第一,每学年的素质发展分也都是全院第一。至于米露,平时吊儿郎当,就是凭有权有势的爸爸,成绩好不好都会有一份好工作。”

“我想,大学是应该有个什么规划之类的东西,达到像紫禾那样优秀。咱没有像米露那样的后台,好像也只有这样,将来才有立足社会的资本。”蓝果儿说。

“是要有规划啊,四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学校有一段话很精辟,大一懵懵懂懂,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东碰西撞,大二疲疲沓沓,像一个无天管无地收的游神东摇西晃,大三战战兢兢,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大四醍醐灌顶,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无药可救。前面的学长学姐大多数都是这么过来的,到了大四才恍然大悟,再想努力已经晚了,根本就没学到啥东西。”丁当说。

“你说的这段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呢,我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大学生活了。多谢了,学长!”蓝果儿感激的说。

丁当得知蓝果儿的家庭状况,他告诉蓝果儿,自己是一个孤儿,跟着奶奶长大的,上大学的经济来源也全是靠借贷和富有的大姑小姨救济的。

两个人的命运有很多相似之处,经历不同,但都觉得自己是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所说的话题在情感上似乎有很多共鸣之处。

“我把我的手机号留给你吧?需要帮忙就尽管吩咐哈。”丁当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给蓝果儿,“这是我的名片。”

蓝果儿接过纸条,笑了。上面画有一张丁当自己的漫画肖像,下方用美术字写着“有困难找丁当”,后面缀着手机号码。

丁当盯着蓝果儿的眼睛看,好像等待着什么。

蓝果儿恍然大悟,他是在等她的手机号。“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没有手机。学校随录取通知书寄的那张手机卡,到现在还在我的箱子里睡觉呢。”

“现在不都是用的校信通吗,班里系里院里有什么事,都是通过这个通知的呀。”

“我同年级同寝室的杨圆圆有,平时是她告诉我的。”

“那我联系不上你呀?”丁当显得有点失落。

“我有你的号呀,有空我联系你呀!要不,这样,我们宿舍有一部座机,到时我问了号码再告诉你。”

“没有办法啦,那也只有这样了。”丁当点点头。

他俩慢慢走着,不觉中到紫藤苑附近。这时,毛毛细雨得意似地淅淅沥沥闹腾起来,给整个校园挂上了一层雨帘子。

这是入秋以来,省城最大的一场秋雨。

“你快走吧,有空打电话啊!”丁当把伞塞进蓝果儿手心,将自己身上的文化衫从背后往头上一翻,权当遮雨的工具,消失在雨幕中。

“打电话?家里的电话应该开通了吧。”说起打不打电话的事,蓝果儿忽然想起来,军训结束后,学业没有想像的那么紧张,是该给妈妈打个电话了。

蓝果儿买了一张十元的电话卡回到宿舍,抓起电话就拨。

“嘟……”当她听到第一长声时,兴奋的从地上蹦了起来,“电话通了!”

但一连串的嘟声后,家里并没有人接电话。她判断是妈妈还没收摊回家,可能是生意好就多呆一会儿吧,以前经常是这样子的。

蓝果儿晚上又拨了一通,还是没有人接。她猜想可能是电话机的问题,停机保号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有点故障什么的,妈妈应该找电信局的人去修一下。

她想,妈妈这段时间,不知怎么样了,是不是还经常犯老胃病,是不是舍不得花钱去买“胃舒柠”,是不是又是顶在家里的那张八仙桌的角上,死命咬住筷子忍着……

果儿妈在最初的捡拾垃圾的过程中,就悟出了一个道理,无论干什么都有自己的圈子,捡垃圾也有自己的地盘。她就曾经误入别人的码头,有一段让自己颜面扫地的遭遇。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妇女,气质看上去就是彪悍无礼的那种。她看到果儿妈身上脏兮兮的,觉得就是好欺负的那种慈眉善目的样子,她一面蛮横无礼的把果儿妈捡到手里矿泉水瓶抢走,一面嘴里用高八度的声音骂咧着。

果儿妈看着她,那妇女好像火气越大了,嘴里来了一句:“你还敢看我,我叫你看我。”,冲上去给了果儿妈一记耳光,又迅速跑开了。

果儿妈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用手摸了摸,看着那妇女的背影,又发现她掉转头来装作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走过,冷不丁一掌将果儿妈推倒在地,顺势抢走了她拎在手中的一捆纸板,像兔子撒野似地跑了。

果儿妈的尾椎骨碰在路边的石边上,生疼生疼的,咬着牙,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辛苦了大半天的成果,跟随那妇女背影远去了。

后来她就汲取教训,小心翼翼开拓自己的地盘,尽量避免和同行冲突。她在省城的转悠中,除了捡拾矿泉水瓶外,又发现了一些新的业务。

在大的公司和商店门前的垃圾箱里,在近郊的垃圾场里,能够翻掏出很多厚厚的纸版,还有一些易拉罐和玻璃酒瓶。纸版的生意是最来劲的,每斤能卖到五毛钱。有一次她就创造过一天挣得三十一块五毛钱的纪录。

果儿妈有时想,这份非正式工作,也算不错,因为要是想女儿了,她就可以一边捡垃圾一边去看望女儿的学校。她就在云锦大学的四周捡过三次,每一次她都有离女儿很近和挣到钱的双重收获。

晚上睡觉的问题,让她颇费了一些周折。开始是在候车室里和工作人员打游击战,混了几个晚上。但一来二去,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记住了她,见她就往外面赶。向她声明,火车站是省城的窗口,禁止乞讨行为,警告她以后不要在火车站出现。

秋天的夜晚,天气特别的阴凉,有时还冷飕飕的。她常常站在大街上想,偌大个城市,房子一大片一大片的,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要是跟女儿一起在这儿拥有一套房子,有个落脚的地方,捡废品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并不比那些在工厂做苦工的差多少。

她每天出售废品时,要留一块厚一些的纸板,晚上铺在当街的地下过道里当床睡。因为白天确实累得不轻,睡在这张简易床上,如同在家睡觉一样很香甜。

唯一让果儿妈感到不舒服的一点,就是没有办法洗澡洗头,以前年轻漂亮的时候,一天洗两次,现在好几天都没有洗过一次,浑身痒痒的。但一想到能在女儿所在的这座城市这样呆上几天,身上好像就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

有好几次,果儿妈很想直接去找女儿,看看她瘦了还是胖了,但这个念头从心底一冒出来,她就硬打回去了。她一怕影响女儿学习,二怕自己这个蓬头垢面的样子,会令她伤心,也会在同学面前给她丢脸。

原定九天赚个车费的,现在六天就赚够了,还有剩余。

果儿妈起程回县城之前,又去云锦大学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在后门外的小土丘上,点了三柱香,跪下来双手合十祈望上帝保佑女儿一切平安。

果儿妈回到家里,从头到脚好好洗了一遍。她清清爽爽地躺在床上,这种美滋滋的感觉,是果儿上学后的一个多月里从来没有过的。

电话铃突然嘟嘟的响了,着实把果儿妈吓了一跳,她从床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拿起了电话。这是电话装好后,第一次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妈,想死你了!”电话那头传来蓝果儿的声音,“妈,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晚上也打过,家里总没人接。”

“果儿,妈惦记着你呢。家里电话可能是电话线没有插好吧。”果儿妈有点兴奋,“不要想家,不要想家,我开始有点放不下你,现在我没事了,也习惯了。我相信女儿学习生活的自理能力。”

“我在学校适应很快呀,这还不是妈妈从小教导有方,养了个这么聪明的女儿。”蓝果儿说起俏皮话。

“还是那么贫嘴,又给妈妈戴高帽子了,妈妈那有那么高明,你的成绩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妈也帮不上你啥,全靠你自己了。”果儿妈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蓝果儿问了一些关于妈妈身体生活,以及与邻居关系之类的问题。回答当然是好的。

果儿妈也明知故问的问了一些关于蓝果儿学习生活环境之类的问题。果儿每回答一下,她的脑海里就呈现出一副关于云锦大学某个方位的图景。

她在省城虽然没有见到果儿,但她心里并没有一星半点的落寞,比起果儿刚离开家去省城那段日子,她现在不知充实了多少倍。

在果儿妈的眼里,以前别人说省城是如何如何的好,她没有稀罕过,好与不好,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那时,省城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边,好与不好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果儿妈倒是觉得省城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果儿现在学习生活在这座城市。刚才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女儿甜美的声音,整个省城在女儿漂亮身影的映衬下,似乎更加鲜活起来。

她觉得去了一趟省城,就是去了一趟果儿现在的家,有一种女儿在哪里,家就在那里的感觉。

果儿妈想,或许这也是家的一种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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