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躺在童飞的怀中,睁着空洞的双眼。在红色的霞光里,她的印堂看上去很干净,只有一条细细的没有血迹的裂缝。然而,在那双闭不上的眼睛里,却又印着两道恐惧的光芒。它们又窄又尖,像极了女人在死亡前发出的尖啸。你无法想象它们是如何在一瞬间就刺破了她的印堂,快得让她连恐惧都来不及从眼里释放出来。
这么快的剑,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不怪你!”
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我抬头看着如血的残阳。那一片火红的壮烈让人心绪难平,我说:“童飞,我嫁给你!”
如果你实在没有办法遗忘,又实在没有办法不遗忘,那就给自己打开一扇没有退路的窗户。跳过去后,让脚步只能向前走,那么,不管遗忘或是不遗忘,窗子另一侧的东西都与你无关了。
这话也是曾曳对我说的。法师们总是有很多哲理来开解世人。不知道那些哲理是天生就存在于他们脑子里的,还是像我的父皇和哥哥们一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只是知道,曾曳的话不只是在开解我。那一天,我向东,他向西,他就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窗子,然后跳了过去。从此隔着那扇窗,不管他是遗忘还是不遗忘,我都不在他的世界里了。当然,他也不在我的世界。
因为那是没有退路的窗。
做出一个没有退路的决定,我将注定和轩鹤人鬼疏途。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眼前那簇孤单燃烧的烛光,我一直在想,当初放下他的时候,决定成全他和青鸾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有种微妙的幸福?结果想了一夜也没找到答案。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在翠得让人想哭的叶子间,缓缓的流动着一股天籁般的萧音。拨开一荡荡碧玉样的树叶,有十几只白鹤正在湖边跳舞。它们配合着那空灵的萧音,时而扬起洁白的翅尖,时而掠着水面低飞,在水面上撩起一圈圈湛然的涟漪。在那美丽的涟漪上,有一位仙子,穿着飘逸的白衣,长袖轻摇,与白鹤共舞。如雪的白丝在她背上冉冉悠悠的拂动,让那明媚的脸际线时隐时露,像被雪山托起的白莲,美得让人心酸。
想看清她的全貌,我走过去,礼貌的问:“请问,你是仙女吗?”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白发如雪,脸若星盘,她真的很特别!当一只苍白的手臂缓缓伸过来时,我醒了。摸着冰凉的脸,我突然间找到了答案:可以放下他,是因为有个人比我更爱他。
在那片没有了他的仙境,她在默默的等他。就算没有他,她也会为他记着那曲萧音,也可以为他舞出最飘逸的独舞。
我想,真的不该去逼他。
没有风,烛光倏的灭了。一个人影在窗外晃了下,我立即抓起剑跳了出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清寂的空气里,只有一瓣梨花从淡了的月影中落下来。它遥远得有些孤单,我抬起怜惜的掌心,不让它掉在寒凉的地面,刚刚接住了它和闪在花瓣的月光,手心却又空了。
一定是幻觉!
我看了看周围,梨叶深处,月影正向西沉,天际有一线诡异的蓝光慢慢伸展过来。
三个月后,西婵百天的祭期刚过,我和童飞的婚期也就到了。
树上的梨花早已谢尽了,青色的梨子迟迟没出,是个反常的季节。边城那里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江南,北军虽没破城,却擒住了守城的将军。轩鹤和他的党羽赶去救人,不幸落进了北军的圈套。原来那将军早已和北军串通一气,自愿做饵引诱那些江湖义士。从他们被困到今足有半个月了。童飞曾问我,要不要把婚期改一改,我只是说:“就算有了再坏的消息,该哭的那个人也不是我。他有她的妻子!”然后在他离开后,泪流了出来,我对眼前的红烛说:如果他死了,帮我告诉他,有个女人爱过他,用她的眼泪。
没人见到我的眼泪。
这座城镇也依然是笑语欢歌,似乎天没塌到这边来,灾难就与他们无关。陆续有人上门道喜,都想趁这个机会巴结我和童飞,就连远在皇城的皇亲国戚们也纷纷差人前来。梨花教主的势力加上童飞将军的十万精兵,足以撼动半个天下了。我想,倘若可以不顾身份,那位稳坐九龙宝座的皇帝也会给我们送来一份大礼。当然他最近很忙。听说,皇帝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即将临盆了。这说明:就算天下大乱了,天下也还是有喜事的。
一场雨后,大喜的日子到了。
“童飞,我们成亲的事,你不该这么张扬!”站在梨花教最高处的青云坛上,看到下面那些如流水一样穿梭的人影,我的担心也像流水一样一浪一浪的涌起来。
“能娶到你是我此生最值得炫耀的事,怎么能不张扬呢?”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并不快乐!”
他没再说话,抬头看着天边。有片阴暗的云慢慢压了过来。
看到投射在他眼底的阴影有些深不见底,我是如此憎恨自己。“我去告诉他们,亲事取消了!”刚一转身就看到了一片似雪的白。
“你怎么来了?我……没请你!”就算用了最冷漠的语气,泪珠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我赶紧看看天,说:“要下雨了!”
他们同时看了我一眼。
风在高处总是更强烈一些。艳红的裙子被风一吹如大伞般鼓起,着了魔的朝天空飞舞,猎猎的响。突然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希望有一阵更猛烈的风吹过来,将我从这高台吹下去,那必是一场十分触目惊心的艳丽。想着我哑然失笑。霍弛就曾这样嘲笑过我。“你是个再想死都不会自杀的人!”笑完了他轻声的告诉我。
我是。
悲伤在体内着了魔一样的膨胀,我却可以安安静静的坐在台边的围栏上,抱着梨花剑,观望一场即将发生的决斗。
轩鹤的白衣洁白似雪。
童飞的银甲闪亮如银。
他们一个用剑一个用刀。轩辕剑是上古神器,听说别的兵器遇到它都会黯然失色。可我所见,童飞的刀此即却分外耀眼。那银色的刀面上,映着我嫣红而飞舞的裙子,像燃着一片火焰,惊艳。
不由得我握紧了梨花剑。不管他们为什么要绝斗,我也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就此死去。这是我的地盘。梨花教只见梨花不见血。
我想童飞是一心求死的,明知轩鹤的剑无人能敌却要四处张扬我们的婚事引他前来,不是求死又是什么?
莫名的打了个冷战,我抬头看看天,那片阴云越来越近了,有道诡异的蓝光正从阴暗的云层后面溢出来。风中隐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
眼角随着漫天的银光骤然一亮,视线不自禁的向那片银光追去。
哗啦啦……
童飞的银甲落在了地上。
同时一阵始料未及的惊恐也落在了我的身上,双腿不受控制的拔地而起,我听到了冷风在耳畔发出的一丝诡笑。
他说过,他用三千多处伤痕换来的今天的一切。当初我只是感动,却从来也没深想过,三千多处伤痕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会是何种景象?
铜钉!
密密麻麻的铜钉!
当那不黄不白的光线像针一样从他的背部反射过来,我本能的闭了下眼睛,在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才意识到他浑身上下钉满了铜钉。
确切的说,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铜钉。小时候,有一天夜里天空滚满了惊雷,我躲在卓尔玛的怀中,听到她用那带着畏惧的声音说,在雷电的深处住着一个不人不鬼的家伙,他可以用铜钉把人破碎的身体连接起来,让那个人变成一个尸人,从此没人能再救得活他,也没人能再杀得死他。
残忍。
当泪水像潮水一样淹没了童飞雄壮的身影,我只能想到这两个字。然后我拔出剑,一步步向他走去。梨花剑在风中发出最惊惧的吟唱,我的脚步却是如此坚定。倘若把他带上这条残忍不归路的人是我,那么把他送回到最初的人也该是我。没人可以救得活他,也没人能再杀得死他,却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救他。
握紧梨花剑,我毅然前行,直到撞上一片不期而至的阴影。嫩绿色的裙带像竹叶一样逆着风轻轻落下来,她站在我面前,微笑的眼睛里射出蜂针一样的恨意。
“你想干什么?”我退了步,避开她臂上随风舞动的绿绸带。
“你变笨了,我挡住你的路,还用问我想干什么吗?不就是挡住你的路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