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个钟,老人重新回到了村口的石碑前。
那时,他虽然已是筋疲力尽,汗流浃背,唇焦口燥,但却如释重担,一脸欣喜,毕竟,他安全地逃离了这座让他惶惑惊恐的高山。
至少,面前已是光明大道,眼见,街上还有几个村民在行走,那怪物应该不会出现才对。
老人看了看手表,眸光一震,原来,他这一上一下,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个把多钟,尽管如此,天上烈日的强度似乎并无任何减弱之势。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把手中的树枝扔在一边,拍拍手,又习惯性地掏出小毛巾,使劲地擦掉脸上的汗水和恐惧。他认为,应该将山上发生的事情保留在心中,而不能让外人知道或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他期待他能够尽快在村中寻找到答案。
可如果这时,有人带着奇怪的目光,询问他在如此暴热的太阳底下为何不戴顶帽子的话,他自可以回答,“帽子落在车上了。”以求掩饰过关。
自然,老人还是期望,能在村里某家店铺中买到一顶崭新的帽子,来为他遮挡这猛烈的光线,而眼前这条宽敞的街道,正是台林村最为繁华的街道——忠义街。
喝光剩下那瓶水后,老人便迈着稍微稳健的步伐,踏上这条繁华的街道。
街道两旁,商店密集,外观各有千秋,种类齐多,应有尽有,可这里毕竟是山谷之地,因为地质问题,这些商店一般都不高,最多也就只有三层楼。
商店前面,相隔数米便是一道长长的花圃。
花圃中,低矮清幽的九里香和青翠挺拔的垂叶榕相间而立,如同筑起一道道坚固的城墙,各守一番领土;花圃空阔处,高挺的、身着白衣的路灯更像是一位飒爽英姿的骑士,让人对之肃然起敬。
老人一边走,一边带着惊讶而又激动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巨浪翻滚,往昔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
看来,老人似乎已经忘却了之前山上的奇异事件在他心中留下的种种恐慌。
每路过一家店时,只要店中的主人意外地发现了这么一位外地老人,都会很自然地向他点头微笑,仿佛这是一种热情好客的礼仪,也是一种招揽顾客的习惯。
自然,老人一发现店中的主人正在朝他打招呼时,他也是非常感动,连连点头,礼貌地报以同样甚至有过之的微笑。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向店中走去,因为,他这时寻找的是一家帽子店。
终于,在忠义街的尽头处找到了一家卖帽子的店铺时,老人却因为幻觉,在梳理刚清洗过的长发的女店主身上,看到了怪物的影子。登时,腾上心头的惊恐,让他打消了进去购帽的念头。
于是,老人便加快了脚步,转向下一条街道,继续无奈地听任着烈日的蹂躏。
这是一条紧挨着台林溪而成的街道,因此便得名为上台林街,而下台林街自然是对岸另一条街。
眼前,它们就由一座宽大的拱形桥——台林桥连接着,街与溪之间,筑着一排长长的围墙,大概一米高,朝两边绵延至远处。围墙后面,偶尔挺立着一两棵垂柳或是一些瘦小的衫树,也是美观得体。
相对于忠义街来说,这里都是一些普通住房,还有那些店铺的后院。
老人并没有放慢步伐,而是径直地走上台林桥。
低头看去,桥下尽是一片惨淡的景象。
由于近来雨水过于稀少,再加上烈日的暴晒,清澈可爱的溪水再已无往日的娇态,犹如一条懒洋洋的绿色大蟒虫,无精打采地伏在那里;明显的水位落差迫使向来神秘的青苔,不得已裸露出深黑色的皮肤来;至于上方岩石墙头那些水草,那更不用说,早已是一副死气沉沉,摇摇欲坠的丑态,活像一个个瘾君子;不仅这样,水中的那些小石子,眼看也将面临着浮现出水面的危机,无不让人深感同情;如此困窘的局面,无非使得整个台林溪的美感急剧下降。
台林桥大概有三十米长,四十年前,在台风“卡拉”之中,它曾经被猛烈如虎的洪水摧毁。不过,重建后的它,不仅不减当年丰姿,反而更有韵味。
桥头各以石柱继栏,石柱上龙飞凤舞,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栏上亦是如此,各类浮雕,栩栩如生,惹人伫足;桥上两旁,有规律地矗立着五根白色挺直的路灯,顶头状如古代灯笼,外观华丽高雅,也是容易吸人眼球。
自然,站在桥上,举目望去,在里边不远处,另有一座桥梁,看起来像个堤坝,很是壮观,隐隐可见,有几处,正缓缓地淌着水。
比起脚下这娇雅的台林桥,那座堤坝明显宽大厚重多了,也许是出于某种保护。
然而,这一切美景,也都没有留得住老人的目光和脚步,老人依旧马不停蹄地朝前走去,而且越走越快,有些急切的目光慢慢地朝不远处某个地方汇集。
过了台林桥,老人并没有放慢步伐,又一口气穿过了好几条沉寂的深巷,当走到最后一条巷口时,他还是停了下来。
这条巷明显比较宽,因为里面驻扎着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物,仔细一看,那显然是所学校。
学校规模并不大,L型的教学楼一头对着台林溪,一头对着校门。教学楼总共有六层,这是台林村中最高的建筑物。银白色的铁条大门如同两个高大的卫士,端正地站立在两棵无精打采的南洋衫后边,紧紧地靠在一起,态度既严肃又显得冷淡;校内植被,虽也是惺忪之态,却也茂盛,依稀可见,一面红旗在空中徐徐摇摆;校门的装饰并不逊色,门上的横匾中,印着四个红色正楷字体——台林小学,看起来,既刚劲又不失文雅,也不缺朝气。
再过去是连绵起伏的数个高挺的山头,与上边的高山不同,这一边的高山大部分都已被开垦成果园和梯田,只留下右侧一小簇乔木丛,也许,那是专门为学校提供的绿色园林。再过去则是一座巍峨险峻的山峰,村民们都称之为“献肚”,其磅礴雄伟的气势,无不叫人惊叹。
自然,若是比起台林山后,那座庞大起伏、高耸入云的居灵神山,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学校对面是村政府,其建筑风格与学校相当,虽然没有学校那么高大,但某些地方却是略胜一筹,比如,楼前精美的假山水池、姹紫嫣红的花坛园圃等。
此时,老人微眯着双眼,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打量着眼前所有的景物,时不时低语赞叹,而最后,他却将所有散落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巷口处的一家小店铺里。
这是一间小杂货店,外部多以售卖小零食为主,内部则是日常用品,应有尽有。
此时,里边竹条卧背长椅之上,正仰躺着一个秃顶削瘦的老头。一眼望去,约莫也是花甲之年,他身着一件陈旧有些发黄的白色背心,配着一条黑色短裤。他微闭双目,神情怡然,一边微微挥动着手中的纸扇,一边悠闲地哼着小曲,乐似神仙。
然而,他的出现,却让老人脸色一沉,方才所有的激动和欣喜,倾刻之间,纷纷落入万丈深渊,不见踪影。老人有些犹豫,刚要向前挪动的脚步又止了下来。
这会儿,老人再一次,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店中的这个老主人,若有所思,神情凝固,好像什么地方又出现了错误。
不久,当店中的老头,眼角余光,意外地发现了门外站着个衣着崭新得体的老人后,他便立刻坐起身来,点头挥手,面露微笑又略带奇异的目光问:
“嘿,这位老哥,买东西吗?快进来看看吧,外面挺晒的。”
“哦,哦。”
老人恍若被惊醒,忙不迭地点头,慢慢迈进店中,他稍微侧着头,朝四下投去陌生的视线。
秃顶老头站起身后,便上下打量着这位陌生奇怪的老人,心中一喜,即便做出机灵的商业推测,说道:
“老哥,您买帽子吧?这大热的天,在外面行走的,不戴顶帽子怎么行啊?”秃顶老头说着,把老人的目光引到前方的帽架上,“刚好,您瞧,这是我刚进购的一批帽子,质量和造型都还不错,价格也适当,您看一看,兴许,能够找到您想要的。”
老人看了秃顶老头一眼,随即将目光收回,落到前方的帽架上,眸光一闪,正好就将他准备的那套方略拿出来,回道:
“嗯,是啊,这大热的天,不戴顶帽子,确实很难受,没办法,谁让我记性差,把帽子给落在车上了。”
老人说罢,无奈的露出一脸苦笑,力求使他的谎言成为真实。
“车上?”秃顶老头回眸看着老人,笑着问道,“老哥,我看您这身衣着打扮,应该是外地人吧?我在这村里呆了大半辈子了,貌似,还从未见过您呢。”
“哦,是的,”老头停顿了一下,对上老头的置疑的目光,说道,“我的确是个外地人,受朋友之托,为了见某个人,才来到这里。对了,也许我要找的人,老兄您可能认识。”
老人试图掩饰脸上的慌乱。
“呵,您可真是问对人了,不是我张三吹牛,在这村里,上到八十翁媪,下到几岁孩童,只要您能报出个姓名,我都能帮你把他给找出来,除非您要找的人,已经——呵呵。”老头停顿了一下,狡猾一笑,又说,“不然我肯定知道,好吧,您就把他的姓名报出来吧。”
老头自拍胸堂。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垂眸看地,仿佛忽然心事重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沉吟片刻,他还是抬起眼来,说道:“她……”
可那话才刚走一步,老人一下子又陷入困窘当中,眸光摇摆,深吸了口气后,老人还是勉强地说完这句话:
“我要找的人,就是,就是……您……您老伴。”
“我老伴?”
老人那番奇怪言行,已让秃顶老头有些惊奇,可当他把话说完后,秃顶老头却不知为何,登时有些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候,一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的老人,慢慢地从学校里边把铁条大门推开。只见,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宛如刚从笼中释放出来的鸟儿,当即,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在这烈日之下,在这死一般沉寂之中,掀起了一大片欢声笑语。
老人看着那三五成群、天真活泼的小孩子,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有些迟疑的秃顶老头,脸上慢慢现出失望之色,说道:
“抱歉,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啊?”秃顶老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想,连忙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她在呢,她在呢,我这就叫她。”
随后,秃顶老头便转过身去,朝里屋喊道:
“老婆子,出来一下,有事,快点。”
也就片刻。
“哎?”里屋传来了一位老妇回声,“什么事啊!?没空!”
“什么事?大事啊!”
“再大的事,也得等我把咸菜装完再说!你先给我顶一下!”声间里渐渐多了些不满。
“那不着急,这事才急,快点给我出来啊!出来啊!天都快蹋啦!”
秃顶老头又高声大喊,一脸焦急的模样,仿佛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老人见状,脸上微微泛红,感到相当不好意思,便连忙说道:
“老兄,其实,也没什么事,就让她忙完先吧。”
话音刚落,一位衣着朴素、体态肥胖的老妇人便“咚咚咚”地快步走了出来,随即带出一句:“来啦,吼什么吼?天蹋了,也不会先压到你!”
只见,老妇人一边用灰白色的毛巾擦拭着手,一边不满地埋怨着老伴,红润的两颊挂着几丝烦厌的神色。
秃顶老头听后,仿佛觉得妻子的这种出场,让他脸上无光,便低声喝道:
“有客人在,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客人?”
老妇抬起眼来,仿佛这才发现店里多了位衣着体面的老先生,登时也是脸上一红。
“对,就这老哥,他找你有事,最好把事情说清楚。”不知怎么的,这会儿,秃顶老头竟莫名地瞪着老妇,显得有些粗声粗气。
胖老妇听了,心中的火气登时也大了起来,斥责丈夫道: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倒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安着什么心啊?!”
“我,反正,这老哥…”
老头被老妇这么一反驳,突然吓得连句话都说不清,这会儿像条可怜的小狗,乖乖地呆在一旁,静观眼前的局面。
见到丈夫无言以对,一脸愧色,胖老妇心中的怒火才慢慢平息下来。这会儿,她带着疑惑惊奇的目光,端详着眼前这位、让他们夫妻俩无缘无故生发矛盾的、陌生的老人,轻声问道:
“这位老哥,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您啊?”
老人心想,观察别人的妻子虽然是件极为失礼的事情,但出于无奈,他还是将面前这位肥胖的老妇人仔细端量了一番。不一会儿,老人低垂的眼眶中,再次现出丝丝晶莹的液体,内心浪花翻涌,仿佛正激烈地涌动着某种久违的情感,为了使自己能够痛快些,他干脆脱口而出:
“李秀,你是李秀吗?”
秃顶老头听后,眉眼一开,像是突然得到什么珍宝般,瞬间又活跃了起来,连连摇手,迫不及待地回答这个问题:
“啊?不是,不是,老哥,她不是李秀!”
随后,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可他的这番变化,却似乎把老人心中的希望一下子摧得粉碎。
“是啊,老哥,我不是李秀,不过,我认识她,您找她有事么?”老妇人看着面前这位衣着崭新的老人,现出一脸的惊奇。
老人听后,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脑海中瞬间一片空荡,微微移动着眼眸,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不是李秀,那、这间屋子?难道她……已经……?”
“啊,这间屋子是我们跟她租的。她……”
“租?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是不是?!”
老人突然打断了老妇人的话,直瞪着老妇人看,急切地想让自己的推断得到证实。
这一瞪,倒把老妇人给吓到了,不过,她还是连忙答道:
“嗯,放心,她还活着,她现在身体还很硬朗呢。”
“是啊,不出意外的话,我是说天气不坏的话,她几乎每天都会出来散步晨练,身子骨不知比我们要结实多少倍呢。”秃顶老头这时随声应和。
“那她现在住在哪?请你们快点告诉我?!”
这会儿,老人满脸渴望,眸光炯炯。
胖老妇见老人这般惊奇的举止,心头的疑雾更加深浓,不过,她也没有迟疑,便说道:
“哦,她现在住在上街西五巷,就是忠义街后面第三条巷,跟女儿和外孙女住一块呢。”
说到处处,胖老妇双眼忽然微张,像是在捕捉着什么东西,随即,脸上竟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只见她连忙伸出手来,指向外头,笑着道:
“嘿!你看,真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看到那个开着部黑色电车的女人了吗?她就是阿秀的女儿苏小环,还有,旁边那可爱的小姑娘,我认得,那就是她的宝贝女儿,阿秀的外孙女——小寻呀。唉,这两个小丫头,眼瞅着,还真是挺招人喜欢呀啊!”
老人自然急忙转过身去,露出喜出望外的光彩,朝着胖老妇所指的方向看去。与此同时,他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黑色镜框的老花眼镜,掀开裹着的那条有些污浊的黄布之后,便熟练地将眼镜往鼻梁上扣去。
喃喃自语道:“她姓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