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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香端来了一个精致的亮铜镌花炭盆,烧起了炭薪,不一会,便烧得厅中很暖和了。

韩维有点发热了——为着以往就知道的司马光冬日不喜烤火的缘故,他今天穿得格外厚实。他因之脱下随身披戴着的那件金丝牙线滚边青石底面翻白描花的紫貂外罩,顺手搁在了椅背上,并乘便观望了一下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里面虽无有什么古玩珍奇,却也收拾得淡雅庄重、井井有条,尤其是作为客厅使用的房间,居然也靠墙摆了一排书架,上面重重迭迭地放满了书籍。

看到这些,尤其是那放满书籍的书架,韩维心中不由一动。他想,以前不仅听人说过,就是自己也常常讲起,道是司马光见多识广,学贯古今,看来都不过是互相捧场,图的嘴皮子快活罢了。今日再见,方晓得以往的了解还是够浮浅的。象自己,一旦身离职守,便无所事事,虽也舞弄一下文墨,胡诌几句诗赋,却是见不得大家,传不了后世的,全不似这儒夫子有那《资治通鑑》可以垂之永远,至少,也曾排遣了多少因不合时务而引起的忧闷!

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酸酸的了。他因之忆起了过去听人传说的那些话语,道是司马光平日即宿于书阁之中,侍从唯一老仆,一更二点即令老仆先睡,著书至夜分,便自奄火灭烛,而睡至五更初,便又起身,点灯著述,夜夜如此。现在看来,这些只怕都是真的。

“持国兄为何欲言又止啊?”韩维的神情,司马光略无遣露地看在了眼里。他有些不解,故此又追问道:“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韩维闻言,朝他看了一眼,待要回答,又觉无从说起。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司马光悻悻地哼了声。他以为韩维还在为适才的谈话不悦。在他看来,韩维当年阿附王安石,尔后又得罪章惇等人,实乃咎由自取。他因之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想当年韩琦老相公就说得好,王介甫为翰林有余,居中书则不足。现试观其一应行止,不是都清楚了么?如朝廷还不欲改弦更辙,则定必会因此而扰乱天下,最终不可收拾的。”

听着司马光这一番话,韩维仍没有接腔。他知道对方意会错了,尽管自己确实为同时不能见容于变法和反变法诸人而感到苦恼。不过,他也知道司马光还是想知道自己目下对新法究竟持何看法,故此思虑一会后,有所试探地说道:“君实兄适才所言,小弟无暇详察,只是——这新法多少也有些效用吧?不讲介甫本意在富国强兵,就是各路州府,仓廪库藏也多少有所充盈了的。”

“杯水车薪,何济于事!”司马光不屑地撇了下嘴,随即狷傲地反诘道:“且介甫高标变法本是为了便民,又为何以青苗放贷取息,使官府敛财,而不能让大户人家分一杯羹呢?”

“这——”韩维看了他一眼,似是语塞,但心中却很有一些不以为然。他想,你口口声声为百姓,其实还不是为着缙绅大户,莫非真有多少悯农的心思么?

“你识得李戒么?”司马光见对方沉吟着,以为自己的述说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不由得有些兴奋起来,便又换了一个话题。

“李戒?”韩维眨了眨眼。他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着,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李戒乃CD人。”司马光瞥了他一眼,理了理自己那杂花胡须,有意慢条斯理地说道,“熙宁初年,我刚罢中丞,复归翰苑,他便投书来访,说什么‘戒少学仁义之道,自思不在颜回、孟轲之后。’足见其人狂悖之至。偏偏就是这等人,竟还要侈谈什么役法。”

“役法?”韩维闻言,立即扭过头来,盯住了对方。他知道,这正是司马光和王安石歧见最大的地方。

“当然,”司马光眨眨眼睛,深有意味地说道,“李戒之说大抵以为:民苦重役,但闻有因役破家,却不见因税破产,故此请增天下用税钱谷各十之一,募人充役,如能施行,则公私不日皆可致富。”

“这——似也有其道理,”韩维听着,心中跳了一下。他想,这说法与王安石之免役法何其相似乃尔。

“有理,理从何来?”然而司马光闻言,脸色却大变了,只是瞅见韩维正注意地望着自己,方和缓了些许,“我以为其理不顺,便问他道:‘衙前为何等?’李戒答道:‘上等。’我又问:‘目今衙前掌官物,败失者往往破万金之产,难道有人会贪图那千五百钱、两斛谷的役值,来应募吗?’李戒不能对答。我因之对他说:‘敝人已去言官之职,李君最好能往当政者处献策。’”

“那李戒后来如何呢?”听着司马光这番话显见不是冲着自己而来,韩维心中释然了若许,便继续将那洗耳恭听的样子做下去。

“他么?”司马光端起身边案上的茶杯,徐徐吹开浮在茶水上面的叶末,呷了一口,不无鄙夷地说道:“隔不多时又来投书于我,说什么‘三皇至圣,自生民以来,唯孔子为圣人。孔子殁后,孟轲以降,皆不足言。今日复有明公,可继孔子。’听他这样说,我当时几乎骇出一身冷汗,连忙封还他的书函。心想,此人莫不是患有疯癫之症耶?不然,何以出此胡言!”

“可不,也真够骇人的了。”韩维也做出了一副吃惊的样子,但心里却想道,你司马光又何尝不想如此,只不过要掩人耳目罢了。他因之又追问道:“那李戒以后又如何了呢?”

韩维的心思自然也躲不过司马光的眼睛,他因之暗暗地冷笑了一下,似答非答地说道:“李戒虽然愚钝,偏生也就有人信他满口胡言。”

“哦——?”

“你猜那人是谁?”看着韩维心存疑惑的目光,司马光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是别人,乃是号称‘韩家三玉树’之一的韩子华。”

“你说我绛兄?”韩维一听,条件反射般地叫了起来。自从朝廷推行新法以后,他虽然不断和兄长韩绛诤辩呕气,埋怨他不该一味附会依从王安石,但又和王安国一样,听不得别人讥斥自己的同胞手足。

“不是他又有谁来?”司马光惬意的便是韩维的浮躁不安以至大光其火,因之更是冷冰冰地说道:“你家子华知CD时,李戒也曾以此策干之,偏子华便大以为然,如获至宝。及其迁任三司使后,竟要奏请官家施行,虽经我等哂笑而止,心中到底难舍。”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口气,“等到王安石秉政,复又将此抖了出来。故而要论起王介甫那祸人不浅的免役法,你家子华恐怕还是始作俑者哟!”说至此,已不胜唏嘘。

“有这等事?”韩维何尝不清楚兄长与王安石的关系,很有点心虚,但嘴中仍支吾着。

“我与你何等样人,又是何等情谊,还逛你不成?”司马光很不高兴了。

“那——李戒其人呢?”韩维形色很是尴尬

,话说出来也是讪讪的。

“怎么,你还要当此为一桩公案,寻它坐实?”司马光大为不满了。

面对司马光这一番诘难,韩维哑然无语了。

打量着韩维神情窘迫、坐立不安的样子,一阵快意掠过了司马光的脑际,只是,他很快又觉得无聊乃至悲哀了。我此番口舌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他想,就是冲这韩维发泄一通,又管什么用?试观朝廷形势,王安石现虽罢职闲居,却明摆着于新法无并损伤,相反,那些和自己意气相投的官员,象什么吕公著、孙觉、张戬、程颐、吕诲、李常……非黜即贬,连富弼老相公也自量不敌,告老还乡,躲得远远的。前两年还有一个冯京在朝,相帮着文彦博持局面,可他哪有吕惠卿、章惇等人的才干?既入掌枢府,就该有所作为,可论起知兵,却比王安石所倚信的蔡挺、王韶相去甚远,不然,早说动官家罢将兵、保甲之法,去河湟、熙洮之师了。

由于各怀心事,所以二人皆低首无语地坐着,客厅中一时又归于了沉寂。

春香再一次走进来。她默默地换过二人的茶水,只是在司马光一抬眼间,又向他投过去目光幽幽的一瞥,弄得他当着韩维的面很不自在。

这些,恰好落入了刚刚抬起头来的韩维的眼中。他因之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她来。这婢子长得可真不赖啊,他在心中暗暗地品评着,看她:脸蛋白嫩、嘴唇润红、削肩蜂腰、袅袅婷婷,尤其是那一双有如盈盈秋水的眼睛,似怨非怨,摄人魂魄,活脱脱是画上跳下的一个美人儿,一个灵巧异常的尤物,只是,她为什么一见司马光便眉目有异,表现出某种令人玩味的神情来呢?

想到这里,韩维不由得大为感叹了——这司马光,也真叫人捉摸不透啊!世人皆道他不喜酒色财气,偏偏家中却藏着这样一个红粉娇娃。从她那进出随便的架式,一看便知非是寻常的主仆关系。如此说来,以往自己把他当成“非礼勿视,非礼勿行”的正人君子却是有失考究了。真要说于此类事上称得起端肃的,怕还是只有那个倔傲难屈的王安石哩!

韩维的神情,春香也有所感觉。她因之下意识地瞟了他一眼,只不料恰好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故此一下了便胀红了脸,不得不羞怯地退了下去。

盯着她那姣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段,特别是那高隆微颤的乳峰和曲线毕现的腰臀,韩维在心中非常内行地欣赏开了,并用了一种难以割舍的目光一直将她送到门外。他从心里羡慕着司马光艳福不浅,以至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股醋波来。

看着韩维投送过来的热辣辣的钦羡目光,尤其是听着他颇有意味地敲击着茶几的叩指声,这回轮到司马光发急了。他知道韩维误会了,可是在这位专于红粉阵中偕趣的“玉树”面前,几句话又如何解释得清呢?说不定越说韩维越来兴趣,事情也越说不明白。他因此只能是一边恼火那春香不识相,专一给他找麻烦,一边“咳咳”连声地干着急。

“老爷!”正当此时,一老仆进得屋来。

“何事?”司马光得着这摆脱窘境的机会,连忙抓住,因之故意大声问道。

“启上老爷,富弼老相公因其婿冯京大人出知外州,途径洛阳,特邀老爷共饭,现已着人送来请柬在此,约以明日中午在府中恭候。”听着司马光突然提高了嗓门问话,老仆很是诧异了。他小心地打量着主人的神色,又看看韩维,低首回答着,也许是受主人影响,出口竟也是文诌诌的。

“哦?”闻听此话,司马光与韩维不约而同地互视了一眼,心中俱各泛起了涟漪。

“他也被弄出来了。”韩维自言自语地说道。

“冯京落职枢府,原在意料之中,只是——”司马光顿了一下,喟然叹曰,“只是富弼并非衰老不堪、精力难济,却早早致仕,使朝廷不幸而失一代贤相,莫非在我大宋就真的奔兢激烈,而容不下一巍然长者了么?”

听着司马光这番感慨,韩维在心中也引起了一点共鸣。他想,自家昔日也曾议论过富老儿的短处,可真要说起来,这老儿固然平庸,却多少还能容物纳谏,全不似王安石听不得半点不合心意的劝告,一意孤行。尤其是这富老儿前些年出为武宁军节度使判毫州时,已届花甲之年,那情景确实使人难免恻隐之心。

然而,正当韩维这样想着,并抬起头来瞧着司马光时,心头陡又生起了疑心——不对呀,想你当年不也曾与他人一道,结伙上书,请罢过富弼么?那时是何等的来劲,怎么现今又是这般说法了呢?还不是要反对王安石的新法,使富老儿为己所用罢了。这大概也是你司马光的此一时彼一时吧。

想到这里,韩维突然觉得司马光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又黯淡了许多,甚至很是滑稽可笑了。

“老爷!”老仆又叫了声。等了一会无有回音,他有些发急了。

“哦——知道了。”司马光回过神来。他瞟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韩维一眼,吩咐道:“就说我明日准时赴约。”

看着老仆转身走出厅去,韩维闭上眼睛,再也不吱声了。他知道司马光明日在席间少不了要和富弼、冯京一班人将王安石及其新法诋毁一通,只这究竟是为个人意气还是为国事呢?又有多大作用呢?

雪越下越大了,屋宇、阶前、柱上……都沾满和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那彤云密布的天空,似乎一时还难现出晴兆。

又是一阵冷风刮起,卷起了遍地的雪粒,从庭院扑向门楣、窗棂。客厅里的帷簾虽俱已放下,但还是有丝丝冷风吹进,刺入肌肤,令座中人很不好消受。面对火势已不很旺的炭盆枯坐,除一杯清茶、数样果点外,再无有任何趣味可觅,这在一大早就跑了出来的韩维实在受不了。故此,当着留在驿馆的管家打发来接他的仆从们一到,他便坚决地谢绝了主人请用便饭的挽留,一头钻进了舒适的贴绒小轿,急急忙忙的向下榻处行去。他算计着昨日唤好的几个漂亮官伎不定已盛妆浓饰,在那里等候一会了。

司马光一直将韩维送到大门首。只是,当目睹对方的轿舆消失在天色昏暗、风雪弥漫的街头时,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空虚。作为故人,韩维今日登门确实出人意料,可他并非自己退居洛阳以来的唯一来访者。今日要不是风雪太大,不定又有多少求见的,只是,每当给他们宽心打气过后,自己又有多少愉悦呢?又有什么可以引为欣慰的呢?不讲目下废罢新法无望,就是和这班目光短浅、俗不可耐的人打交道,被他们呼为“山中宰相”,也无聊得可以了。

想到这里,司马光再一次悲哀起来。一直待他走到后院,瞥见苏轼为自己题写的“独乐园”横匾时,心情方又好了点。他觉得普天之下,真能在反对新法上与自己志同道合且又不落俗尘的,只有

那才华横溢、豪爽过人的文魁苏轼。只是这络腮胡汉子因恶了新法诸人,正谪居黄州,就是有心与自己叙谈,也来不了此地的。

“光阴偏爱介甫,居然使新法施行有年了。”面对着满天弥漫的风雪和浑浑噩噩的世界,司马光积郁难消,忍不住喊叫出声了,“只上苍何时能持公道,也假我司马君实以机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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