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拈香，山门之内的是佛龛之中的皆大欢喜佛，也就是弥勒佛。不尊天王，不拜观音，姬芷沁带着李玉泷直接穿过法堂向方丈室走去，两边武僧厉叱一声将二人拦住。芷沁手扶长棍，轻笑一声。
长长的一声佛号从方丈室传来：“善女子缘何而笑？”
“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姬芷沁动也不动，淡然回答。
“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竟是有高有低。”只听方丈室传来簌簌的衣衫声音，再一眨眼方丈已经到了面前，“施主请随我而来。”
方丈室内，焚香袅袅。侍僧释广明端着茶上来，悄悄的打量了姬芷沁二人一眼之后又低头退去。
“请坐。”少林寺现任方丈释普信看见了广明这一动作，却也不说什么，只是伸手道。
李玉泷乖乖坐下，姬芷沁却不是那么听话的。她先是望着东侧放置的弥勒像合掌一礼，然后似笑非笑的开口：“欢喜佛，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噗嗤的一声从身后传出，芷沁转身看去，果然是李玉泷。这小子想笑又不敢笑，一手用力的抓着黄梨木的桌子，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玉泷，佛门静地，怎能如此无礼。”姬芷沁轻叱道，自己却是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转身坐下，她向方丈普信合掌一礼，“多有得罪，还请相恕。”
“女施主浑然天性而已。”无奈的笑着摇摇头，方丈远山眉舒展，一双桃花眼却是落在李玉泷的身上，“这位……”
“不妨的。”向方丈亮出铜牌，姬芷沁微笑，“大师，昔日南京一别，到如今已有六年了。”
“女施主此次前来不是叙旧的吧。”普信安然而坐，“具体情况我已经听说了。”
“那群事儿精。”情知是林凤成传来了信息，姬芷沁苦笑，“既然如此，姬芷沁请大师立即发起今年的武林比武盛会。”
“现在武林无主，本年的盛会也确实轮到了少林主持。”略略一沉思，普信回答，“发起倒是无妨，只是女施主，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芷沁知道这是《法华经》中的经义，三千世界不过在微尘之中，那么这世人的爱憎又算得上什么呢？只是一份情，可若是真的说放下就能轻易放下，那么也就不成为一份情了啊！
“若世人皆能成佛，佛又有何用？”站起身来，芷沁再次转向欢喜佛，盈盈一拜，“我佛，您大慈大悲，大觉大悟。您说爱是无私的，是慈悲的，是无所求无所欲的。然而我的爱深沉，我的爱自私，我的爱不只有付出亦想要回报，我的爱剧烈直可以为他杀灭万物，我的爱狂放不介意世人的指指点点。那么您是否能告诉我，这还是不是爱？”
“世间万种皆是爱。”叹息着，普信亦是站起身来，“女施主，你心昭昭，却是放在了不该放在的人身上。”
“爱总是没有错的，不管你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你爱的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我姬芷沁但求一生无悔而已。”知道这番话到此也就说道了尽头，姬芷沁示意李玉泷起身。转过法堂再度进入大雄宝殿，这一次却是屈膝盈盈而拜。
接过寺僧广明递过来的红带，姬芷沁提笔踟蹰良久，只在上面写下了十个字。
皇甫千军，步芷沁，在一起。
不要什么花不尽月无穷，不要什么山盟海誓两心同，更不想要任何轰轰烈烈歌舞红尘的故事，她只想在皇甫千军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哪怕他另有男宠。只要从浮影疲惫的任务中回来，看见至臻阁有一处幽静小屋，为她燃灯，也就满足了。
像他们浮影这种职业，是永远也不能放在阳光之下的。她的位置还能好些，而又有多少武艺超群，出入江湖完全能独当一面的人啊，就因为是浮影，而永远不得扬名。
所以于他们来说，会格外的珍惜平淡的幸福。
在一起……多少句我爱你，不如一句，在一起。
“师姐。”看着姬芷沁缓步走到一棵雌雄同株的银杏树下，轻轻将红带系起，李玉泷不由问道，“若是……师姐，你是否会求跟他的来世。”
“我不求轮回，泪锈双刀空余殇。转山转水转佛塔，若真有灵验，我只愿与他相守。”苦笑着摇头，“要追就追这一世，若是我得到了，那么顺其自然。如果我输在了今生，那么我下辈子也不想要。有些缘分若是可以重来我不会后悔，只是若有来世，愿生于普通民家，平淡安宁，誓不相遇。”
“只是女施主，有一句话老僧不知当问不当问。”从始到终，方丈一直跟在姬芷沁身后，此时终于开了口，“他要求你什么，你都愿意为他做么？”
“只要他要，只要我能。”姬芷沁目光安静，遥遥望着树枝上迎风飘舞的一片红带，自己的已经混入它们之中，再也辨认不出。
“哪怕……对浮影不利？”方丈咄咄逼人。
“如果真有一天两方对峙起来，芷沁断是哪一方都不会帮的，千军他也断不会让我掺入其中。”姬芷沁摇头，“若真有那么一天，姬芷沁就入这少林，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敢问方丈可愿收留在下？”
“感谢女施主美意。”方丈合掌，“只是，少林不收女弟子。”
“不过一具粉骷髅而已。”一半是说笑，一半也是为了报复方丈刚才的追问，姬芷沁嫣然一笑，“色即是空，我与这庙中弟子，在佛祖眼中，当是无不同的。”
“女施主与这天下众生，在佛祖眼中，自然是无不同的。”方丈抬眼，目中带了几分笑意，“只是，在女施主眼中，却是差距大的很。”
“是芷沁妄辩，让大师见笑了。”叹服的一点头，芷沁拱手，“姬芷沁就此别过，还望将来的武林盛会上，方丈为我美言几句。”
刚要启程，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无奈之余，芷沁只好请方丈另找一屋以供避雨，李玉泷自然也是跟了过来。
“可惜出家人忌荤腥。”端着一盘少林寺素饼慢慢品尝，趁屋里只有两人，芷沁吐舌，“为何不能酒肉肠里过，真佛心中留？”
“曹刿有言：‘食肉者鄙，不能与之谋’。”这么久的相处，李玉泷也习惯了这个师姐的纵性伶俐，此时不由接口笑道。
“子曰：‘三日不知肉味’。”挑起一道眉毛来兴致勃勃的看着李玉泷，姬芷沁反问，“子亦鄙乎？”
“玉泷认输。”知道引经论据这方面完全不能跟饱读诗书的姬芷沁相比，李玉泷马上举手投降，“师姐，你不会此行只是为了武林盛会吧？”
“要不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以我的三脚猫武艺，还能去拿个盟主不成？”芷沁摇头，“再说，朝廷也不需要那么完全的把武林把在掌中——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人力，去管理他们。”
“那少林寺……”李玉泷问出了心里一直的疑问。
“少林跟朝廷，也不过算是合作的关系。我们保他们少林一寺千秋万载香火流传永不断绝，少林帮助朝廷维持武林的稳定和平衡，各取所需而已。”望着窗外的雨帘，姬芷沁耐心的回答着自己的小师弟，“否则，朝廷又如何可能放任少林独大我武林？”
“可是提前召开这武林盛会，又有什么用意呢？”玉泷不解，“现在武林稳定……”
“没有任何意义啊，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跟至臻阁阁主多些交集罢了。”双手击掌，姬芷沁笑意盈盈，“我可以以此为由要求跟千军同去啊！”
“……师姐，你这是不是叫做以权谋私？”一年一度，为江湖人物最为重视的武林比武盛会提前召开的原因，居然只是这个疯女人的任性之举？眼前的这个少女呵，只不过是浮影北堂正组的组长，在她上面还有四层高阶存在，她就敢为了几天的同行而冒被刑组严惩的危险？
“玉泷，你看这佛祖的面孔，温和悲悯。你说他是怜这三界苦难，还是悲众生贪念——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有求的女子。红尘万丈，我不愿离去。”遥望着远方的大雄宝殿，芷沁轻声说，“不错，我以权谋私求开一场武林盛会只为了他一人。于佛微尘三千，于我弱水残念——但纵使是残念也好，若是不能为之一拼一搏，在世何用？”
“难道你没有想过浮影的惩罚？”不是李玉泷害怕，而是刑组的追究实在让人心惊胆寒。刑组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南堂，却实际上是由左护法直接统领。南堂多年来无人主事，全是独孤怅晚一人独大。而无论左护法还是独孤怅晚，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因此事而断芷沁一臂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没关系，怅晚那小子跟我还算有点交情，若是回去他将我拘起用刑。”唇上唅着笑容，姬芷沁说的温柔至极，眉梢一抹温柔也是风情万种，“大不了他断我左臂，我就拜托他把左臂送至无锡入土；断我右足，我就拜托他把右足送至无锡入土。分批分期，我也得逃回皇甫千军身边！”
“……师姐，这不好笑。”听她笑吟吟的说着这血腥至极的话语，李玉泷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师姐，你是在开玩笑的吧？”
“拈花笑尽世三千，不过微尘，弱水谁残念。青丝不断云烟远，十廊百折愁肠连。”没有理会李玉泷，芷沁只是低声吟道，似怨似慕，“临了把红带挂遍，浮生百苦，唯独情字难。空山微雨飞双燕，古刹落花……凋朱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