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留下一张字条,写着:照顾叶子。然后便将钥匙和字条一齐塞入隔壁梦鹊房间。如此,在这深秋深夜深雾里,朦胧细雨中我伫立楼下看着梦鹊房间灯亮,随后离去。
我不喜欢父亲,即便他已死去,所幸的是他对我也一样。
至于互相厌恶的缘由,也没什么大仇,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他不喜欢我的自由散漫,我则不喜欢他的市侩平庸。他自小不喜念书便早早辍学,身无所长,年轻的时候就独自出门闯荡,干一些下苦力的工作。十年过去,仍旧没混出个名堂出来。祖父临死前便托人带信叫他回来,又叫祖母去邻村说了媒,随后结婚生子。
孩子未满月两人又出门务工,不到一年,老婆又被人拐跑了,自此酗酒,懒惰成性。务工所得仅仅够自个花销,从此未再往家中寄一分钱。在我十四岁那年,祖母病逝,他连祖母的葬礼也未回来,一应事物皆由我独自操办。
这回他死了,还得由我操办。只是没料到是那个女人通知的我。
那个女人叫木槿,是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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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火车到站,出站后又换乘汽车,过了约七个小时,下车又赶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家后,已至傍晚。
原本脑海中荒芜杂乱的思绪随着在漫天星辰铺满的山间夜色中独步前行而逐渐消逝,身体里只剩下随着微风拂过山林的摇曳宁静,影影绰绰的群山之间散落着点点灯光与星空呼应,不知觉的,仿佛我也变成了故乡夜色的一部分。
有五年未曾回来了,回来却瞧不见如何变化。兴许今后每次归乡,都不过是为了瞧一眼落叶归根的魂,再——听听散落的星光温柔,嗅嗅飘逸的微风迷醉。如此,便可再等一个轮回。
远远的,便瞧见了灵堂布置,白色的帷幔被竹竿撑着高高在黑夜的扬起,灯火通明十分醒目。厅堂前横七竖八的摆着一些桌椅,以及一些丧葬事物,凄凄冷冷的于那高凳上蹲坐着一个干瘦的人影。一动不也不动,仿佛自然从那木凳上生长出来一般,宛如死物。
我踟躇着,然后走向那个人影。
许久,只有夜风扬起帷幔的声音以及灯火摇曳的灵魂,人影猛然颤动了一下,然后脑袋仿佛虫蛀风化的木门咯吱响了几声,这才扭转过来。
一张干枯蜡黄的脸便腾然呈现在我眼前,双目空洞,双唇泛白,连耳鬓也夹杂了些许白发。对我而言,似有些陌生却又不出意料。她见了我,猛然哆嗦着自那木凳立了起来,身子一个不平稳,整个人便一下子随着尖叫摔倒下去。
慌乱中她探出一只干瘦的手欲抓住我的衣角,我略微错身便躲了过去。她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随后捂着脑袋和腰磨蹭到了石头台阶处坐下。她抬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沉默中自额头流下一条蜿蜒的血迹来。
我亦沉默地望着她背后的帷幔,帷幔翻飞之时便露出漆黑棺木的一角。
“秋目......”她嘴唇蠕动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旋即被我打断。
“我心情好得很,所以不想和您多说。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她张了张嘴似乎有难言之隐,随后还是轻声答到:“被车撞了。”紧跟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半年前已经离婚了。”
“什么时候?”
“啊?就在半年前......”
“他被车撞是什么时候?”
“......半夜。”她迟钝着回答道。
“为什么?”
“啊?”
“他半夜为什么会出去?”
“这......”她徒然有些惊慌,随后换上一副凄苦的神色,道:“他酗酒这你也知道,那天晚上喝多了就发疯冲了出去。我怕他打我,所以只敢远远地跟着,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摇摇晃晃地过红灯路口,砰的一声,我还没瞧见车,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了。我赶忙跑过去,只看到他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动都不动,我叫他,海明海明——他没理我。我就去推他,他还是不动,我就跪在地上哭......再后来我就拿他电话找到你的号码给你打了过去。”
她不停地诉说着,说到后来,眼眶中滚下几滴热泪来。
“你为什么会在他那?”
“这......”她愣了愣,随即凄苦更甚,五官缩成一团,一张风蚀的老脸变得有些可怖了,“你知道我半年前离了婚,一个女人家在外......”
“所以说你半年前在他那了。”
“没有。”她摇摇头,解释道:“我在外一个人漂泊了些时日,后来才去找的海明。哪晓得夫妻重聚不到一月,他就......”说着她又不住地流泪。
我瞧着她这幅模样,不知怎么的,感觉她此刻就是一只乞怜的马猴。
我轻轻摇头,道:“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她闻言一愣,旋即眼眶中又涌出许多泪水来,她嘤嘤的啜泣着,说:“小秋,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毕竟我是你亲生母亲啊!”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不孝儿子,我就一头撞死。”我深知言语伤人,所以平素绝不多话,今日却未恪守原则,狠狠抛出的恶毒言语如刀剑般刺穿了她的心。
“秋目!”她突然面容扭曲地尖叫了一声,随即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又瑟瑟发抖起来,她恢复成凄苦哀求的神色,道:“我离了婚,我已经知道错了,血浓于水,我毕竟是你母亲啊。为什么你就不肯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呢?啊?”她哀求道,又像是质问。
我沉默着看她演出,突然间觉得很是无趣,她根本就没有心,即便我口舌如剑又怎能刺得中她?所以我只是转身向正屋走去。
“明天会很忙,我先睡了。”
待我锁了门,躺在床上,门外还是传来她的抽泣声,以及那不断重复的呢喃自语:“我已经离婚了,我已经离婚了......”
我觉得嘈杂,又起身自背包取出耳塞用上,随后便在寂静的深夜里安稳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