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方山村的年味儿浓得化都化不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炖腊肉，打豆腐，生豆芽，做米花糖，制红蛋，贴春联，放鞭炮。那条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总有村里人来来往往，来来往往的乡亲总是大声招呼，打趣，把一年的辛劳都抛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采买年货回来的人，都会把自家的年货逐一展示给别人看，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过年的好光景。将去采买年货的人，都要逐一审视别人的年货，免得自己家的光景落到人家之后。村里人都喜欢这浓浓的年味儿，尤其是我们这一帮小孩子，更是欢喜得东奔西跑，不晓得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快乐。
大年初二，姑姑冉启梅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娘家来拜年。冉光荣见姑姑回来了，连忙跑过去打招呼，还把姑姑怀里的小表妹接过来，亲亲热热地抱在怀里，问，姑姑，妹妹叫个啥名字？姑姑告诉他，你姑父姓柳，又生了个秀秀气气的女儿，你姑父就给他取了个名儿叫柳枝。你觉得这名儿好不好听？
冉光荣道，柳枝，好听，好听得很。女儿家叫柳枝好。妹妹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春风扶柳的漂亮姑娘。
姑姑眉开眼笑地说，你这孩子，从小就会说话。
冉光荣道，姑姑，你进屋去坐嘛，我抱着妹妹到处转一转。
这个时候，弟弟冉光耀也嗅着味儿来了，看见姑姑，也看见哥哥怀中的妹妹，囔道，哥，哥，让我抱一下妹妹。冉光荣不肯，担心他不会抱小孩，摔了妹妹可不得了，妹妹可是姑姑的心头肉。可冉光耀却一直囔着要抱妹妹，冉光荣只好让他抱一会儿，可他提心吊胆的，只好在旁边弯着腰护卫着，但这样也太累了，冉光荣边哄着弟弟边把妹妹接过来，弟弟就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冉光荣坐在一张凳子上，端详着妹妹的小脸蛋，对弟弟说，光耀，你看妹妹漂亮不漂亮？弟弟就看了一眼妹妹，见妹妹小脸粉嘟嘟的，皮肤细腻得像剥壳的鸡蛋，说，妹妹当然漂亮，妹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再没有比妹妹漂亮的女人了。
看到弟弟一本正经的样子，冉光荣差点笑岔了气。他强行止住笑，道，将来妹妹长大了，给你当媳妇要不要得？
弟弟愣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时候他考虑了一下，说，只要姑姑同意，我就愿意。
见弟弟这郑重其事的老练样子，光荣又一次哈哈哈大笑起来，肚子都笑痛了也止不住。
这时，姐姐姐夫也来了，大老远就听到冉光荣的笑声。姐姐姐夫走近了，才问道，光荣，你为啥子恁个高兴呢？
冉光荣就把刚才逗弟弟的事说了一遍，姐姐冉光洁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姐夫也笑得一脸喜气。几个人就一起往家里走，姑姑正在跟爸爸说话，见他们几个进来，就彼此打了招呼，说了些拜年的吉祥话语后，姑姑问，你们在外面笑啥子？冉光洁又把刚才光荣逗光耀的情景再现了一遍，姑姑和爸爸也哈哈哈地笑了一回，这个家的角角落落都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欢乐祥和气象。
这个春节，冉光荣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安排了家里的一应事务之后，他又准备回SX了，他一直挂念着煤矿的事，心里总不大踏实。临走之前，见父亲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他对父亲道，爸爸，我给你的钱你别存着，挣了钱就是为了花的，放在那里就没发挥作用。你留一点打零用，其余的看能不能重新修几间火砖房子，我们家这几间土房子也太破了。
冉启雄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沉思了一阵，道，这房子是该修了。当时盖这几间房子时，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你妈要嫁过来，没地方住，不建房子就得住在草棚子里。我觉得对不起她，就东挪西借东拼西凑盖了这几间土房子。你妈嫁过来之后住上了新房子，高兴得不得了。你们姐弟三个，都是在这房子里生的，你妈在这个家里勤俭节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这辈子对不起她呀！说完，他埋下了头，神情有些沮丧。
冉光荣见父亲这样，没再说什么。母亲是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种痛苦才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父亲又道，光荣，我想，如果要盖新房子，还是另外找片宅基地吧。这老房子暂时不要拆，留着，说不定还会派上用场的。
冉光荣觉得父亲说得在理，哪怕只是留作纪念，纪念母亲，纪念在这个家里曾经温馨和睦的过去，纪念他们三姐弟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是有意义的。他说，要得，你想怎样都可以，只是不要太节约钱，我还可以挣钱，挣了我就寄回来。
正月初八，冉光荣启程回SX煤矿。这次，姐姐只把他送到村头的路口。姐姐身子已经越来越重了，走路喘得很，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生了。但他姐夫送了很远，因为他要到山那边去年挑石膏的那片河谷里去买一百斤脐橙。姐夫力气大，他请姐夫帮他挑脐橙到县城。江东县脐橙全国有名，味甜，清香，化渣，口感极好，吃了口舌生津，回味无穷。尤其是那片河谷，土质肥沃，阳光充足，生产的脐橙更是上品，但那个时候江东脐橙产量很小，那片河谷脐橙产量更有限，所以价格很高，往往要卖到三块到四块一斤，就像后来的高档烟酒一样，买的不吃，吃的不买，当地人哪舍得吃嘛。冉光荣考虑，江东县没别的拿得出手的土特产，只有这脐橙还说得过去。翟叔对他虽算不上恩重如山，但至少也算他的贵人，对他有情有义关爱有加，他怎么着也得给翟叔捎点礼物过去，表达一点心意。
他和姐夫到了那片熟悉的河谷，找到一家脐橙种得最好的人家，但这家脐橙已经很少了，惜售得很。
冉光荣知道主家是在拗价，就挑明了说道，你直说你要什么价嘛。
主家说，少了四块五不卖。
冉光荣道，别人都卖三块、三块五，你卖四块五，为什么高这么多？
主家说，我种法与他们不一样，我从不上化肥，化肥有污染，长出来的果子回味是酸的。我只用农家肥，农家肥没得污染，长出来的果子回味是甜的，味道正宗得多。你说我该不该卖四块五嘛。
冉光荣道，四块五就四块五，只是你得给我们摘最好的。
主家倒是爽快人，你们俩个看到我摘吧，你们说要哪些果子，我就摘哪些果子。
买好了脐橙，姐夫一路闪闪悠悠就挑到了县城。姐夫高大魁梧，有的是力气，冉光荣要和他轮换着挑，姐夫自然不肯，这点活儿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他还边走边和光荣说着闲话。这些闲话光荣也没记住多少，只是姐夫的有一个意思他记住了，姐夫希望姐姐生小孩后，自己一旦能脱得开身，也到光荣那个煤矿去挖煤挣钱。哪个养家的男人不想挣钱呢？想挣钱的男人，都是有责任心的男人。冉光荣记住了，对姐夫道，姐夫，姐姐这样子你也离不开，你先在家照顾好姐姐，等姐姐生了孩子后再看情况吧。冉光荣心里想的是，不给姐夫肯定的答复，但姐姐姐夫家的事情他不会不管，即使是村里的乡亲去了，他也不会不管，何况是姐姐姐夫呢？
到达熙熙攘攘的县城，满眼都是从乡村出来的干活人，县城的人气得到短时期的提升，摆地摊卖衣服的，支炉子炸油糕的，煮小面卖的，支水果摊的，卖瓜籽花生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老板们忙得焦头烂额，满脸油汗，但又春风满面，意气风华，钞票哗哗哗地往他们手上送。县城是一个县的人流物流集散地，这些刚过完年就得外出找营生的人，都必须经过县城，只有县城才有长途汽车站，只有县城才有坐船的码头。江东县落后，没得火车过境，更没得机场。人们倒是在县城见到过飞机，但飞机是在天上，小得就像鸟儿一样，一会儿就飞得不见踪影了。熙熙攘攘的人们脸上，都挂着淡定从容的神情，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是啊，这之中很多人都是候鸟，大部分时间都在南方的大都市里盘桓，见惯了都市的灯红酒绿，那一切繁华奢糜虽然与他们的生活格格不入，但他们一样生活在其中，见识过了，就感觉什么都不在乎了。虽然他们每年都需像候鸟一样，回到自己那个并不像样的家，但他们已经不大把县城放在眼里了。县城只不过是一个不大起眼的地方，而他们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
冉光荣是无以计数的匆匆过客中的一分子。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向码头，在那个挤得水泄不通的售票大厅，他挤了半个多小时，才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票，他本打算买一张有铺位的五等舱票，但这么多人一票难求，容不得他挑肥拣瘦，他就随便买了一张散席票，和姐夫一起挤到码头去。船还没来，码头上早已挤满让人惊骇的黑压压一片人头。轮船远远地缓缓驶来了，一见到远处的轮船，人群就开始骚动，轮船缓缓靠了岸，未待停稳，心急的人就开始往上跳，危不危险他们根本不考虑，仿佛坐船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冉光荣抬眼一望，轮船上满满的到处都是人，船头，船尾，船舷都站满了，混乱不堪，这么大一片人怎么能上得去，即使上得去，轮船能载得动吗？他担心轮船大肚能容之后不堪重负，会有危险，他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他还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够买上车，想回家了就坐自己的车回家，那就方便多了。这样想着，仿佛那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心里也没有那么担心了。他带着一百斤脐橙，不大方便去挤，也用不着挤，反正买了票的都得上去之后船才会起航，又是一张散席票，先上后上不过是呆的角落不一样而已。他上船后，找了一个角落安放好行李，站到船舷边找姐夫，很快就找到了，他大声喊姐夫，让姐夫快回去，免得姐姐在家不放心。姐夫硬是等轮船起航了，才转身往回走。
沿着上次去SX的线路，冉光荣到达w市时，已经是正月初十下午四点钟了，他没作任何停留，直接就坐车到了永兴煤矿。到煤矿之后，见到冉光财，听他大体说了矿上的情况，知道矿上一切正常，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