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啦,你这个坏人。”一大早崔南玉推开杨绍文的院门往里走,“不去接我,好大的胆子啊。”
杨绍文迎出来,先是走过她,左右看了看,关上院门,才退回到崔南玉身边。
崔南玉好笑的看着他的举动:
“你干什么呀?做了亏心事了?”
“不开玩笑,跟我来。”
崔南玉随杨绍文进了屋,看到卧室里躺着的人,惊讶道:
“你从哪里捡了个倒街的啊?”
杨绍文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跟她说了。
“你这个人,做事好像从来不走脑子。”崔南玉狠狠的瞪了杨绍文一眼,可接着就妥协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白天要去军营,不能让人怀疑,你白天没有事情,所以不知道……”杨绍文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崔南玉“扑哧”笑了出来:
“你倒是放心的很啊。”
杨绍文讪笑: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杨绍文感激的笑了笑,刚走过崔南玉身边,又被崔南玉叫住:
“哎!”
“嗯?”回身,等待。
崔南玉对桌子上努努嘴:
“给你买的早点,带上路上吃。”
杨绍文眼里漾起一圈圈温暖的波光,点点头:
“好。”
有崔南玉照顾,杨绍文便放了心,伤员在夜里并没有出现恶化,深夜在众人都睡下后,杨绍文又潜回教员家里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些伤药,这些应该足够支撑,不需要冒险到外面寻找。
到连部没多久,忽然接到电话,被叫到了司令部王克镇的办公室。
“哎呀,杨老弟,大喜大喜啊。”王克镇脸上的肉温和的颤动着,在杨绍文敬过礼后主动上前拉住杨绍文的手大摇特摇。
“司令官,您这是……”
“哎呀呀,皇帝陛下召见啊!!杨老弟,快去更衣,随我去帝宫面见陛下!!”
杨绍文懵住了,稀里糊涂的被人拉去换上禁卫军礼服,然后随着同样盛装的王克镇,坐上了开往帝宫的司令部汽车。
“杨老弟穿上咱们禁卫军礼服更是高大威猛啊,是我们禁卫军的代表、脸面!!”王克镇坐在杨绍文身边,看着他得意的拍着大腿,“到了陛下面前,一定要给咱们禁卫军增光添彩啊!”
杨绍文应付着王克镇的话,脑子里却在琢磨溥仪怎么会突然召见,想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溥杰。
却不知道原来溥杰能对他上心至此,本来对进入侍从武官处都不抱希望,现在竟然直接入了溥仪的法眼。
帝宫内的禁卫军仅为步兵,因为御用的马场只给溥仪使用,所以并未驻扎骑兵。汽车由宝康门进入,先驶到地宫禁卫军营区,所以当杨绍文不同于步兵的骑兵礼服一亮相,立刻引起了一片惊叹声。
他们由帝宫禁卫军营区改为步行,由福华门进入宫内府,正式进入内廷。
在这里行踪杨绍文倒没有感觉紧张,毕竟这里一点都不像皇宫,而他本身也没有任何皇权思想。他随着王克镇进入勤民楼的一间会客室,等在了里面。
杨绍文用余光扫了一圈,见这里并无特殊之处,很像是某个大户之家的客厅,只有南面墙上正上方悬挂的满洲国旗和日本国旗,才昭示了这里带有某种政府职能。
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见一名仆人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用尖细的声音唱到:
“皇帝陛下到——”
杨绍文急忙随着王克镇站起来,立正看向门口。
溥仪迈着有些神经质的快步走进会客室,34岁的溥仪身高中等,脸部瘦削,面色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泛着灰的白,他挺着胸膛,但没有帝王那种气定神闲的仪态,他长得和溥杰很像,也戴着厚厚的圆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有些惊魂不定,一惊一乍。
会见比杨绍文和王克镇以为的要短很多,没有超过10分钟,而溥仪自始至终都拧着眉头,时不时的看向门外,溥杰站在溥仪身边,没有插话,除了对溥仪的言语做出适当的应和,其余时间都是垂首看着地面。
溥仪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提到溥杰对杨绍文的褒奖,说满洲国的稳定和大清的将来需要杨绍文这样经验丰富又铁血忠心的军人,鼓励杨绍文好好发挥才干。
只是会见结束的时候,溥仪这才仿佛想起了这次会见的目的,目光真正放到杨绍文身上,定定的看了他两分钟。
这两分钟里溥仪什么话也没说,杨绍文被他看的很纳闷,溥仪不说话,王克镇和溥杰更是静的好像不存在。
溥仪的目光先是由惊惶而好奇,逐渐稳定下来,又从平静里泛出感慨,最后变成热切的混合着自嘲自哀和敬佩期盼的注视。
“你是个勇敢的人。”溥仪看着杨绍文,伸出手,杨绍文急忙握住,溥仪进而双手握上,用力的顿了顿,“朕佩服你的勇气,相信朕,朕也想!真的!朕也是个有心的人”
这云里雾里的话让杨绍文摸不着头脑,但溥仪这时忽而又烦躁起来,看了眼门口,继而甩开一般的放下杨绍文的手,不耐烦的挥手道:
“你们下去吧。”
王克镇和杨绍文敬礼而出,由溥杰陪着。
王克镇见溥杰似乎有话要对杨绍文讲,就放慢了速度故意错开四五步。
“绍文啊,真对不住。”
这熟稔的口吻,倒让杨绍文产生了一种他们真的好像认识了很久的错觉。
——然而并不是。
“皇上怎么了?”
既然溥杰看重自己不卑不亢的姿态,那杨绍文也乐得与溥杰平等对话。
“皇兄本来心情很好,听到我谈起你,就一时兴起召见。不过皇兄又后悔了,怕让日本人知道。”说到这里,溥杰的声音压的已经非常低,“日本人对我们进行了全方位的监视,皇兄知道召见你必定又惹出很多麻烦事,可是已经没有时间改变诏令了,只能勉强来接见。”
“那——”杨绍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皇上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溥杰惊异的看了杨绍文一眼,然后自嘲的一笑,转头去看前路。
“绍文啊,”溥杰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已变得有些飘渺,“我们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谁愿意拱手把国土送给外人,不战而败呢?”
杨绍文也看着前路:
“大人这么放心跟我说这些?”
“我相信我没看错人。”
溥杰停住脚步,面对着杨绍文笑了笑,竟也流露出一丝凄苦无奈的神情。
杨绍文与王克镇匆匆离开了帝宫,回到司令部,下午就得到了消息,杨绍文被提拔成警卫军司令部的少校参谋。
仍然是闲职,但工作地点改成了帝宫禁卫军营。
晚上杨绍文回到家的时候,崔南玉仍然在。
“我跟俱乐部请了假啦,”崔南玉见杨绍文一脸不解的样子,好笑的解释着,又冲里屋扬扬头,“病人稳定下来啦,不过说要跟你说话。”
“嗯。”
杨绍文放下军帽,走进卧室,崔南玉则去做饭。
卧室的灯光不算强,但伤员看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
杨绍文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这伤员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色比昨晚好了不少,也让他的眉眼稍稍清晰起来,这人身上的书卷气很浓,但又不似隔壁教员那样纯粹,那晶亮的眸子夹杂着一丝杀伐的戾气,单只这目光就让他与其他书生大大的区别开来。
“谢谢你救了我。”伤员的语速不急不慢,清晰稳定,告诉杨绍文他平时也是一个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人。
“不客气,就像你说的,我也是中国人。”
伤员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杨绍文的禁卫军制服上:
“你在满洲军队供职?”
“并无其他安身立命的本事,”杨绍文淡淡笑笑,不打算跟这个陌生人实话实说,“只能重操旧业,图个稳定而已。”
“但是你说过,你在南京,和日本人打过仗。”
“没错。”
“所以你刚刚在说谎,”伤员的口吻竟有些咄咄逼人,丝毫没有跟杨绍文这个救命恩人见外的意思,“你对日本人的仇恨,丝毫不比我少。”
杨绍文没有回答他,伤员也不着急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诡异的对视着,不多时被崔南玉打破了这僵硬的气氛。
“李先生有什么忌口……”她笑着走进来,声音随着对这气氛的感知逐渐变小到最后消失,愣了愣,她又笑起来,“喂,你们两个大男人在干什么呀?瞪眼比赛么?看谁先眨眼?”
伤员最先呼出一口气,对杨绍文伸出手:
“李唯中。”
杨绍文握上去:
“杨绍文。”
“好啦好啦,李先生你先休息,绍文你出来帮我的忙!”
崔南玉用这命令的口气说完,便不理他们,先转身走了出去。
崔南玉忽然改口叫他“绍文”,还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让杨绍文的脸控制不住的红了红,忽然听到李唯中的笑声:
“崔小姐大概看多了我这个陌生人,便宣誓你的主权了吧?”
杨绍文不解的看过去,李唯中反而耸耸肩膀,与刚才毫不相同,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女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虽然我还是闹不懂,不过看样子和杨兄相比,我算是个过来人。”
杨绍文没有说话,对他点了点头,离开了卧室。
厨房里,杨绍文帮崔南玉剥蒜,崔南玉在灶台前忙碌着。
“杨大哥,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杨绍文闻言看向她,但崔南玉仍是专注的看着手里忙的。
“我知道他是反满抗日分子啦,”崔南玉不用看似乎也知道杨绍文在想什么,“我是指他为那一方的反满抗日效力。”
“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是红的。”崔南玉翻搅完锅里的菜,扣上锅盖走到杨绍文面前。
“何以见得?”
崔南玉“扑哧”一声笑起来,直接从杨绍文手里拿出两瓣蒜,一边玩儿似的剥一边笑:
“今天他清醒以后,跟我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迫不及待的‘策反’我,说什么中国人要团结要奋起,驱逐日寇收复河山什么的,倒真是身份暴露了,一点不客气。”
杨绍文的嘴角也不禁微微挑了挑——像是那些共产党爱干的事情。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看能不能帮他联系上他的同志吧?然后让他们来把他接走。”
“杨大哥,这样一来,你和那些红的可就不可避免的接触多了——没关系么?”
“我对他们不厌恶,但也没有好感,”杨绍文停下来,抬脸看着某处的虚空,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叹了口气,“至少在这里……我们都是中国人,哪有中国人不帮中国人的道理。”
“算啦!”崔南玉看到杨绍文情绪低落下去,便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还是想一想今天晚上来蹭饭的是谁吧?如果真来了,让他们见到里面那位,该怎么解释?”
想起这几个兄弟,杨绍文的心柔软下来,想想赵元刚在军营里,沈世晨刚刚回到家,应该都抽不开身,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谢珏了。
他猜得没有全错,可也没有全对。
谢珏是来了,面色不善。
因为他身边跟着一个春风得意的周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