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鸳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天空。
“子鸳,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恍惚间,母后的手仿佛穿过光阴,慢慢抚摸落子鸳的脸,哼着童年时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如同天边纷飞的雪。
落子鸳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淡淡垂下眸子,颜色微动,唇线浅弯:“母后,您是料到子鸳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告诫子鸳活下去?”
很快脚步声传来,温烈恭恭敬敬行礼道:“公主,那人出现了。”
“是吗?”落子鸳听罢,随手将白梅插入羊脂白玉瓶中,眸光清冷而幽沉,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白雪皑皑,倒是难为他了。”
“离先生”,“离先生”,“离先生”...
“离先生,这是上好的梅子酒,是妾身一点心意。”一个姑娘表情说不出的微妙,将酒坛递至离落面前。
“切,谁不知晓你是城西酒铺买的,一点心意都没有。”另一女子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转而眉眼笑意愈深地望向离落,“先生,这是奴家亲手缝制的大氅。”
“离先生是算卦的,各位姑娘如此热情,怕是阻了先生生意。”淡漠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大雪初霁般清然谪卓的身影,很快落入众人视线。
离落好看的唇线弯起一丝优雅清然的弧度:“难为公子记得,离某候了许久,三十文一卦。”
幽沉目光隐有几分浅芒,人皮面具下落子鸳注视着离落,习惯性扬唇扯开笑容:“久闻先生神机妙算,今日池某确有困惑,还望先生尽力解答。”
“公子请说。”离落目光迎向落子鸳视线,已然开口,嗓音悠缓。
此刻,围于卦前众女子见状皆纷纷后退,很快让出一条路给落子鸳。唇上浅浅弯起,落子鸳微一点头,对两侧女子略表谢意,只一记眼神足以让人从心底蜿蜒出诸多遐思来。
走至卦前,落子鸳一掀衣袍,端坐下来,动作优雅自然;微微一笑,道:“先生,池某思贤若渴,今日前来,亦为求人。”
清俊眉宇微微一结,离落目光扫过落子鸳的脸,“公子求贤之心令人动容,可惜机缘未至,恐难达成。”开口嗓音清淡悠缓,依旧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的淡然语气。
他果然知道自己来意。落子鸳神色淡然,面上微微含笑,淡淡道:“机缘?这池某就有些不明白了。先生,您说机缘二字,是天意多一些,还是人为胜一筹?”
离落只是淡笑,轻轻摇头:“公子言重了,天意岂可违逆。纵使人力改变,亦是遵天命而为之。”
“如此说来,池某与那人注定无缘。上天也真是无趣,巴巴地让两人相遇,却无缘无分,还不如不遇呢,先生您说是否?”落子鸳的笑容越来越大,看起来竟带了三分狡黠。
离落依旧目色浅淡,慢条斯理一笑:“上天自有安排,尔等凡人如何揣测?自是安然处之,泰然自若罢了。”
“池某可不这样认为。”唇畔始终带着轻轻浅浅的笑容,落子鸳微拢衣袖,道,“上天既已安排池某与那人相遇,定不希望两人就此擦肩而过,落得无趣。”言下之意,如你离落所言,上天每一次安排巧妙用心,你我如此不珍惜,倒是枉费上天一番心意!
离落顿了顿,随即扬眉浅笑:“公子见解独到,离落受教了。”
落子鸳眼中是清泉般的笑意,不疾不徐道:“先生是依天意生存,自是跨不出此桎梏;池某乃凡夫俗子,所思所想离不开俗世,倒让先生见笑了。”
言罢落子鸳缓缓起身,任由发上沾满细碎雪花,优雅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今日与先生相谈,感触颇深,池某亦多谢先生解惑。”
清然谪卓身影翩然离去,离落微微皱眉,目光落向落子鸳离去方向,却见大雪纷飞,早已模糊视线,不由叹息一声。
种满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袍男子,膝头横放一架古琴。男子半低着头,柔顺黑发垂下遮住侧脸,又被纷繁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如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
“公子,您这般会受寒的。”一大约十二三年华少年担忧开口,右手搭着一件黑色狐皮大氅疾步走至男子身边,扬手一掀,黑色大氅很快披在男子身上。
“无碍。”男子声音淡漠而平静,柔和的曲调继续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艳红,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消失在岁月深处,一去不回头。
紫珊,我终究是负了你。
少年心知不能打扰,只恭敬沉默立于一侧,望着肆意飞扬的雪花,回想起那日相遇。
那时,他无处可去,亦没有亲人,只得在城里闲逛。
几日来的饥饿让他消瘦不堪。他捂着肚子,在茶馆面前观望许久,直到商贩嫌弃朝他挥挥手:“哪来的小乞丐,快走快走。”
他直勾勾地看着蒸笼里的馒头,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而后,鬼使神差般,猛地抓住一个馒头,转身便跑。商贩见此,慌忙追了上去。
可惜他跑了几步,脚下无力便摔倒在地。商贩将他手中馒头一脚踢开,而后拳头落了下来,一边打,一边说:“小小年纪,竟偷东西!”他蜷缩身子,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那商贩打完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围观众人指着他窃窃私语一番后,亦纷纷离去。
周围瞬间只剩安静,他以为会一直这样安静下去;一道声音蓦然响起:“你愿随我走吗?”
听到这个声音时,他似乎有一些反应,迟钝而茫茫然的抬头,视线停在青衣公子脸上,然后,慢慢凝聚,直到定住。
视线缓缓清晰起来,对方眸子是那样冷漠飘忽,仿佛刺穿一切,却依稀带着一种悲悯的温暖。似是受不了这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顽强忍受的他将头扭到一边,崩溃般痛哭起来。
彼时夜冷醉了整整三天,醒来却见倾舞双手捧着托盘搁置桌边,盘里整齐叠放干净衣物,夜冷微凉黑眸淡淡对上倾舞视线,听得她言是一女子吩咐,所谓拿人钱财,自是妥当安排。
换上一袭青袍,夜冷孤清身影行走于街道上,恰好目睹少年被商贩拳打脚踢,奈何身体瘦弱,只能硬生生忍受那些痛苦。
夜冷眼睛是迷蒙而寒冷的,他手指轻轻握紧,压在心口那个浅浅伤痕上,低声呢喃:“是了,夜冷。那般任人欺辱的,才是你。”......
“锦年。”那道声音清亮干净。少年自知,这是他的新名,亦是另一段人生。
锦年收回思绪,见那架古琴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檐下风铃仍在雪中寂寞击响,雪静静地继续飘落。
北风呼啸,掠过竹林。竹叶随之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碰撞声。深幽绝尘空气冷冽袭来,凝露庵却是檀香冉冉,烟丝袅袅。
“无休大师。”忽然,门外传来少年小僧放得很轻的声音,“那位姑娘醒了。”
卷起手中竹简,深邃眼瞳泛着淡淡清辉,无休缓缓起身,慢慢道:“知道了。”
月怜薇亲手揭开锦盒,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假皮。
“这世上动物皮中,最薄是人皮,最轻却是鲛皮。只不过不能透气,且过一段时间会开始裂缝,每晚必须摘下放进香料盒里保存才能保持不坏。”无休淡淡开口,声音波澜不兴。
月怜薇目光落在盒里,痴痴地再也移不开眼去,根本听不见无休说什么,一把抢过盒子,眸中灼灼似火,笑得像着了魔似的:“我能恢复容貌了,落子鸳,你等着!我能恢复容貌了,哈哈...”
女人真是可怜,竟将容貌看得比性命重要。
“还望月姑娘别忘了自己承诺。”
听见无休清澈声音里已夹有几分森然冷意,月怜薇不禁微微颤抖,很快从着魔似的狂喜里抽离出来,抬眼迎上他掺了冷霜的视线。
“自不敢忘。”月怜薇望着无休,目光之中,透露出强烈愤恨,手已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手心之中,隐有鲜血滴落,“一张脸皮换一人性命,怜薇要复仇!”
无休清俊眉宇微皱,“没错,换一人性命。”他嗓音沉冷,眸光冰然,“我只要他的命。”
“不知无休大师想要何人性命?”......
大雪纷扬,天地苍茫。
无休依旧一袭月白僧衣,负手立于雪中,仰脸任由冰冷雪花落在脸上,很快消融不见;眼睛深处却渐渐涌上异样亮色,忽然轻笑:“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青烟缕缕,隐约可见几位男子静静躺在床榻上,清俊面孔早已褪尽血色,苍白得吓人。
梨棠客栈,莺莺震惊退了半步:“仙女姐姐,你说什么?!”离开?!仙女姐姐竟说离开?!莺莺难以置信,不确定地再问一遍。
“我想离开了。”紫珊低着头幽幽的说,似是在叹息;低垂眼眸将泪水尽数掩去,不再瞥向窗外纷飞雪花。
“可是,”莺莺欲言又止,望向窗外,声音里有怅惘之意,“仙女姐姐,你不寻夜冷哥哥吗?”
夜冷,那个雨夜将自己狠心抛弃的男子?!心底伤疤再被揭开,血淋淋那般疼;紫珊缓缓合了眼眸。
“不必。”再次抬眸,紫珊瞳中看似淡然清透,却隐着浓到化不开的恨意。
雪花纷飞,梅香阵阵,情在风雪中凝成一片噎咽。
北风吹雁雪纷纷,君泪盈,妾泪盈;折一枝梅,花香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