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60年代,赵树理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说:“我生在农村,中农家庭,父亲是给‘八音会’里拉弦的。那时‘八音会’的领导人是个老贫农,五个儿子都没有娶过媳妇,都能打能唱,乐器就在他们家,每年冬季的夜里,和农忙的雨天,我们就常到他家里凑热闹。在不打不唱的时候,就没头没尾地漫谈。往往是俏皮话联成串,随时引起哄堂大笑,这便是我初级的语言学校。”从这段回忆中可看出赵树理对这种农村生活状态的留恋。1923年,17岁的赵树理曾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榼山高小,因为成绩优异,立即被聘为本县野鹿村的初小教员,后又改任掌搬村小学教员,但在教书时根本无法忍受那些虚伪的客套与阿谀逢迎的嘴脸,一年后,他被两次解聘,卷铺盖回家。但赵树理对又回到农民的生活里感到非常惬意,扶犁扛锄,唱干梆戏,晚上又可以到小伙伴家中去拉呱,得闲又到吕家吹打拉唱,参与那俏皮话成串的闲拉瞎扯,他说:“有点象抛上岸的鱼,又回到水里,活啦!”
提这两件事,是想说明赵树理终生都在寻找这份自得其乐的情趣,而这种情趣却是同时代其他写农民的作家所无法感受的一种体验。
第三是小说叙述的自由。《盘龙峪》的叙述语言很散,信马由缰,是一种民间口语和传统白话文体相结合的语言,他把民间文化形态中的自在、从容的一面转化为一种叙述的态度。如小说开头:
没有进过山的人,不知道山里的风俗。
盘龙峪这个地方,真算是个山地方了:合四十多个庄落算一里,名叫盘龙里,民国以来,改为一个联合村。北岩是这一里中最大的村——虽不过有百余户人家,但在这山中就不可多得了。
小说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接着小说写兴旺冒雨打酒跑进一家院子里躲雨,通过兴旺与有发的对话,引出了十二个农村青年结拜弟兄的事情,并对每个人作了些介绍。此后小说又荡开一笔,写兴旺去买调料受到木头刀的冷遇嘲讽,返回村去,大伙邀神前聊天、敬神、唱戏等,这些情节被娓娓道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洒脱与自由,表现了赵树理在小说创作中追求一种自由自在状态的理想。赵树理小说中叙述语言的口语化,又使读者感觉读小说就像一个熟人在和你聊天一样,彼此毫无雕饰,自然朴素亲切。只有在这样的叙述中,农民读者才会感觉到小说中的农村世界是他们自己的农村世界,也只有在这种叙述中我们才能真正感受到农村世界的自由状态和真诚状态,感受到农村的清新。这种叙述使小说有某种天然之趣,小说呈现出一种符合农村自然生活状态的、自由的写作状态,正是在这种写作中,赵树理才能够脱离开五四那样一套对农村的叙事话语规范。我想这才是郭沫若第一次看到赵树理小说的感受,“这是一株在原野里成长起来的大树子,它根扎得很深,抽长得那么条畅,吐纳着大气和养料,那么不动声色地自然自在”。“因此我很羡慕作者,他是处在自由的环境里,得到了自由的开展。”
再比如,十二个弟兄结拜后,小松提议唱戏,大家就快快地吃完饭,开始自娱自乐了。“他们唱的最熟练的一本戏,是评话本精忠传里泥马渡康王的故事,安泰唱康王,小松唱金兀术。安泰不会敲乐器。小松连唱带敲梆子。”马上,一出戏就当当锵锵打起来,唱起来了。唱了半本,邀神的人来了,又加入到他们的活动中,先喝酒,后又唱戏,一直唱到鸡叫。所有这些表现的生活并无惊人之处,实在是日常生活中大家的一次普通聚会,但在这儿却让我们看到了这些青年、后来小说中的“小”字辈们在八音会里纵情大闹,随意漫谈的情景。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自在的一种生活气氛啊!
赵树理用语言营造出一种这样的氛围,来表达他对美好和健康人性的呼唤。
第四,创作精神的自由。赵树理小说中所反映的更多的是自由自在的民间生活,他的生长环境与人生经历决定了他与民间文化形态有着天然的血肉关系。在经历耕织自为、无忧无虑、怡然自乐的童年生活后,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不能够再保持,各种各样的生存困境迫使他为生计奔波,这种生存困境的压迫一直大约要到40年代吧。尤其是赵树理在创作《盘龙峪》的1933年前后,正是赵树理生活非常窘迫的时候,这种生计状态让赵树理非常怀念、渴望当初自己在农村时的生活,渴望淳朴、原始、自然的生活。30年代初赵树理写的那些小说《悔》、《白马的故事》、《有个人》、《盘龙峪》,长诗《打卦歌》等作品,或表露了作者生活的艰难,或流露出作者对自由生活的无比渴望。
赵树理所渴望的“自由自在”,不仅是行动自由和婚姻自由,而且是一种生命自在无碍状态下自我悟性的任意发展。赵树理把这种精神理想寄托在乡村大地上,乡村文化上。在创作时,这种精神追求就具体化为对自由审美的追求。席扬先生说:“他(按:赵树理)所从事的基层工作帮助了他,使他能够及时发现并筛选出合于自我艺术理性的审美素材,在以契合于自由创作的审美心态的内化过程中开始了他的创作,这一创作显而易见是在自由选择的心理状态里完成的。”
实际上,赵树理在表现农村时,对这种自在写作状态的追求和小说中自在世界的呈现在他后来的好多小说中都可看见的,只是在40年代强调赵树理小说对现实的反映和对政治功利意识的承载时被遮盖了,当时和后来的研究者更多是从社会历史的变迁中来看赵树理小说中这些青年的变化的。
《小二黑结婚》中,农村人对二诸葛和三仙姑的取乐,青年们对小芹的追求,人们对小二黑的喜爱逗趣,淘气孩子在他俩结婚后的听窗,使我们看到,在农村生活中除了有像金旺等村霸对普通农民的压制以及老人们原有思想对青年人生活的干涉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乐趣、生机,农村生活并不只是一片荒凉萧条的景象,而是还有充满生气的新景象。同样,《李有才板话》中除了农民与阎恒元一派的斗争外,小说里展现的老槐树下、李有才窑洞里的自由自在的谈天,也是农村中最让人快乐的气息,在这样的氛围中,大家把自己的快乐与大家分享,把自己的不满也发泄出来,共同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形成了独立、自由自在的属于农民自己文化的小空间。
或者是村民纳凉、聊天,甚至吃饭到老槐树下去,在戏谑调侃的语言狂欢中对阎恒元等当权者进行嘲讽,实现对神圣权利的颠覆,从而获得消解神圣权威的精神愉悦。
1943年后,赵树理的小说创作受到******《讲话》的明显影响,开始更多地强调小说的政治功利意识,并努力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典型化原则去创作小说,但农村文化的自在性在他的思想中烙上了深刻的印痕,使在《讲话》后的小说创作中仍会时不时地、不自觉地逸出这种创作的自在精神来。1945年,赵树理创作《李家庄的变迁》,我们在前面通过分析茅盾的两篇评论谈到赵树理小说受到了《讲话》精神的明显影响,我们也分析了小说最终表现出来的、决定人们评判人事的基本价值标准仍是乡村传统伦理道德,小说的结构显得“散漫”,却在“散漫”中体现出的是农村世界的复杂性。
在后来的《刘二和与王继圣》、《邪不压正》中也有这种“散漫”气息,只是这种气息在逐渐减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赵树理来到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赵树理小说创作的数量开始减少,也因编辑《说说唱唱》中一些事而受到批评,做检讨,又发生了“东西总部胡同之争”事件。孙犁说:“他被展览在这新解放的,急剧变化的,人物复杂的大城市里。不管赵树理如何恬淡超脱,在这个经常遇到毁誉交于前,荣辱战于心的新的环境里,他有些不适应。就如同从山地和旷野移到城市来的一些花树,它们当年开放的花朵,颜色就有些暗淡了下来。”严文井在回忆文章《赵树理在北京胡同里》中提到赵树理在北京胡同时的不自在,“我隐隐感觉到老赵的寂寞。他一再唱上党梆子,可能是在思乡。北京引人入胜的胡同毕竟有些东西不如他那山沟沟”。赵树理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受到了限制,赵树理的自由自在的创作追求更是受到了限制,赵树理逐渐失去了郭沫若说的“自由的环境里,得到了自由的开展”的创作环境。
但赵树理自由自在的创作精神在《三里湾》中再一次凸显。在小说中,赵树理描绘了大量日常生活细节,甚至是整章地表现琐碎的农村生活细节,而这些细节与小说要表现的农村新生力量和旧力量斗争的主题没有太多关系,但他认为这些细节中体现的正是实际农村的生活,这些无意识表现出来的生活细节正好体现了农村中人自由自在的状态。赵树理掌握的了如指掌的这些细节,在让赵树理变成农民的“自己人”时,使小说的世界与农民的现实世界完全融为一体了。如小说多处写洗场碾的细节,怎样洗、怎样试验、怎样月下吸引一些青年来看,洗好套上骡后,赶骡的人又是多么自豪等。只有对农村生活非常了解,而且对农村生活非常热爱的人,才有这种深厚的感情去关注这些事物的。对农民来讲,一方面是对这些先进技术的关注,可以多生产粮食,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劳动中,体现了劳动的发明创造,体现了劳动的快乐,而这些只有有过农村切身劳动生活体验的人才有这种感情。因此,在赵树理的小说中,那些被思想者、革命者认为不重要、与主题无关的东西,恰是农民感到最亲近的、有感情的细节,而这样的东西对赵树理来讲它是不可能被完全抹掉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会时不时地自己跑出来的。赵树理小说中的这些东西是别的作家想模仿也模仿不上的,这些东西也真正成了赵树理区别于其他作家的标志性的、本质性的东西。在《三里湾》中,赵树理的这种农村情感再次得到了浓郁的自由的表现,但这在当时文艺环境中却是不被需要的,也是不合时宜的,因此这篇赵树理努力写作的小说却并没有得到好评,招来的反是更多的批评,虽然小说实际上得到了比《小二黑结婚》更大发行量的实绩,虽然有更多的读者喜欢这部作品。
因此,虽然《盘龙峪》仅存一章,但在小说中所表现出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使我们看到了一位创作风格已经完全成熟了的作家,一位竭力表现农民自在生活状态和竭力实践自己自由创作的作家,而且这种自由自在的艺术创作精神一直延续在赵树理各个时期的小说创作,只不过有时表现得更明显些,有时表现得微弱些。同时,《盘龙峪》的出现,让我们看到在30年代初,赵树理不光在理论上自觉针对五四小说远离大众的偏颇探讨着中国小说新的走向,而且在创作实践上,自觉进行着中国小说大众化的探索尝试。而赵树理的这种大众化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放在整个中国小说的现代转变过程中看,正是在尝试着开拓一条不同于五四西化、“诗化”小说的,而是接续中国小说艺术传统的现代小说新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