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过一些情绪管理学。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你必须得有点独门秘笈,以防止自己过快疯掉。
17岁之前,我看了性格的弱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梦的解析、自我与本我、自控力、爱的艺术、自卑与超越、与内心的小孩对话、这一生为何而来、催眠术、萨提亚家庭治疗模式、爱的序位、儿童精神分析、一沙一世界、心灵的面具、积极情绪的力量、动机与人格、认识自己接纳自己……这些大师的教诲,把我武装成了一个较为理性的疑似精神病患者。
因此,在这12天中,我做了一个计划。
计划怎么来治疗对苹果的戒断症状。
我的治疗方案与戒毒差不多,就是,既不能把自己置身于对触不到的毒品的绝望中,又适量地给自己开一些******。
具体的做法是,我把每天对苹果的思念时间控制为两次,每次15分钟。第一次是在中午吃过饭后,这时候我的血糖水平较高,生理十分强大,不致于因为思念而晕倒,或者做出太出格的行为。我会爬到电视台的楼顶,在一排超大的碟形天线下,面朝东方,盘腿而坐——我假设苹果去了东方——这有点像练瑜珈,打开身心灵,倾听呼吸,在和煦的微风中接收苹果的讯息;第二次定在下午四点左右,这段时间我比较空,我会歪在转椅上,翻看手机里我和苹果的短信记录,温习我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从字里行间找出苹果为什么离开我的端倪。
关于思念一个人的小贴士:
思念一个人,最经常发生的危险是窒息。
刷牙的时候,你可能会呛到;喝咖啡的时候,你可能会噎到;唱K的时候,唱到副歌部份,你会莫名其妙地“断气”;和人说笑,前一分钟还好好的,下一分钟就会像心绞痛发作,喘不上气来。所有这些症状,都是因为思念的病毒干扰了人的中枢神经,影响到了正常的呼吸功能。因此,常听人说爱情像一场重感冒,我私下以为,这种说法是有一定医学依据的。爱情确实应该划归内科来管。讳疾忌医,只会加重病症,延缓痊愈。所以,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关注呼吸。坐在我隔壁铝合板围出的工作小间的副制片人,常常会听到我的胸腔发出雄浑如蒸汽小火车锅炉般的哼哧声。那正是我每每感到快要窒息时,有意识地来上几口深呼吸。
深呼吸并没有减轻我对苹果的思念,就像喝白开水不能治愈感冒中的头痛症状一样,但至少能保证我的生命无虞。
这一天,正是下午四点,我一天中第二次补充******的时间。
我打开手机浏览苹果留下的印迹,一边把自己扔进甜蜜的忧伤中,一边记得保持腹式呼吸(这和学游泳差不多,多练练就自然了),因此完全没有留意到办公室一角的传真机正在嘶嘶地吐出一张纸来,这张纸在小茶几上留了几秒钟,然后窗外吹来一阵怪风,把纸扫到桌下,掉进了茶几与绿皮文件柜的缝隙里去了。
我补完******,神清气爽的回到工作中,丝毫没有发现办公室发生的这个小变化。
这个变化和已经上了当天晚上串联单的一条新闻有关。
既然讲到业务了,容我唠叨,我必须给您介绍一下制作这条新闻的记者,郑师傅。严格地说,郑师傅不算是一个记者,最多叫“外围记者”。他的主业是“背娘舅”的。所谓“背娘舅”,就是开辆改装的幸福125摩托车,在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上拉活的,至于拉的是人,还是货,这无所谓。在城里还没开始限摩时,这个行当朝气蓬勃,为城市贡献了相当的GDP。当然,现在“背娘舅”的都改叫优步了,这是后话。这一年我们电视新闻改版,要求捕捉到“第一现场”,当时我就想起这群人来了。他们活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和贩夫走卒打成一片,又有快捷的交通工具,他们不正是天然的“狗仔队”吗!于是,我们把这帮人集结起来,稍加培训,就上岗了。上岗前还开了个誓师大会,我在会上提出了对“背娘舅”的自购摄像机补贴计划、优稿奖励计划等等,一下子就是群情激昂啊,他们说“背娘舅”一次才几个钱啊,现在只要通报条消息就给小五十,拍到现场就给大几百,咱还背什么娘舅啊,全当记者去了。
郑师傅就是这群人中间的佼佼者。
有一天,郑师傅给我带了一袋猪肋排来,就是那种大卖场卖的,分割包装好,贴上标签的冰冻肋排。他把冻得硬梆梆的小排骨扔我桌上。
“老板,你看看。”
“别那么客气。”他们经常拿点蝇头小利来跟我套近乎。
“不是,老板,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我拿起肉,翻来覆去看,肋排白里透红,和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没有任何问题。
“看不出来吧,”郑师傅像逮着了兔子的猎狗一样,他咧嘴一笑,满脸的沟沟坎坎,“他们把保质期改了。”
“不可能。”包装袋上机打的保质日期清清楚楚的。
“里面有个切肉的跟我讲的。”
“是吗?”这是个大选题,我不动声色,“你得拍到证据。”
“一千。”
“五百。”
“至少八百。”
“八百可以,但你得有证据。”
“你等着。”郑师傅拍拍肉,信心满满地走了。
过了几天,他拿了个录影带给我看。
“这是前天的肉,我打烊前进去,拿油性笔在即将过期的包装上作了记号,你看,这是昨天拍的,记号还在,日期改了。”
“看不清楚。”
“有啊,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郑师傅着急地辩解着。
“我看不清楚。这不叫证据。”
“八百,你说的。”
“我说的。”
“好,我再去。”郑师傅取出录像带,走了。
我目送着他,心想这没准真是一条大鱼,但要谨慎,要有证据,铁的证据。
今天上午,我还在开晨会呢,郑师傅又来了。
“老板,抓到了。”
我看着录影带。
“嘿嘿,你知道我想了什么招吗?冷冻食品的包装袋是湿的,所以油性笔画不上,折腾一宿就看不清了。我回家想啊想的,我突然看到我儿子玩的这个。”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橙色的塑料小手枪来,就是那种能发射塑料粒子的玩具枪。“昨晚打烊前,我又去了,我给每块肉都来了一枪,大排一枪,小排一枪,带鱼一枪,鸡胸肉一枪,都是今天过保质期的。你猜怎么着,今天他们刚开门我就进去了,这些小宝贝还都在,你看,日期都改了,你看,看到了吗?”
他又从哆啦A梦的背包里拿出一块湿漉漉的鸡胸肉。果然,包装袋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孔,郑师傅用手一捏,鸡肉里吐出一颗橙色的塑料粒子来。而上面打印的保质期,至少还有一周才过期呢。
“你都拍下来了吗?”
“那是当然,我老郑干活,老板你还不放心!”
八百。
这就是今晚要播的片子。深受市民信赖的外资大卖场,惊现涂改保质期丑闻!我找来手下最得力的记者写稿,小心斟酌,用心剪辑,确保证据链完整。
直播时王总监不在,他去哪儿应酬去了。我在导控间里盯着片子播出,心想明天有得热闹了。这话题还会继续发酵,我们跟进做追踪报道,至少可以热闹上一周时间。
下班后,开车回家的路上,扔在包里的手机急促地响了几次,我没有太放在心上。
腹式呼吸,我想。
我会痊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