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凭谁定是非
张鸣
通俗历史的书写,近几年有一个小热潮。操此事者,多半是业外人士,比如当年明月是海关职员,赫连勃勃大王是证劵界中人,十年砍柴,则是媒体人。以写中外人物比较闻名的王龙,则是一位军界的作家。如果再加上在我看来很有点专业水准的****和张宏杰等翘楚,这个队伍的势力就更加雄壮。不消说,他们的写作,专业的历史学家是看不上眼的。每每提及,便一脸的不屑。但是,这些人的作品,却很受读者的喜欢,连一些学历史的大学生,闲来无事,也会找些这样的作品消遣,尽管一不留神,让老师看见了,会挨骂的。到目前为止,历史界的专业人士,还没有一个写出来的东西,能有这样的走俏。这些业余的历史书写者,固然玩史料玩不过专业人士,看的材料也远不及专业人士那么多,但要讲文笔的流畅生动,写作时的无遮无拦,自由奔放,专业人士却无人能及。
说起来,我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有时候,也混在历史学家圈子里谈天扯淡,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参加一两个历史学的讨论会,跟人家捣捣乱,起起哄。但是,我却对这样业余的写作表示欣赏。说轻点,他们的作品,至少给了读者某种快感,激发了读者进一步探索历史的兴趣。说重点,他们中有些人的写作,还是蛮有思想的,历史的书写,无非是思想的媒介。而这样的思想,恰是我们专业人士非常缺乏的。
这些年混在专业历史圈子里,读了不少国内名家的学术文章,读到最后,兴味索然,恨不得放弃历史,去拉板车。通过读某些名家的专业论文,终于明白了为何如此有趣的历史,很多中学生居然不乐意学,原来他们的老师,都是这些名家的徒子徒孙,按照一个框子教出来的。历史在他们的笔下和嘴里,变成了抽象干巴的观念,变成了某种政治理念的解说词。而这样的解说词,居然一点文采也无。在这样的名家之外,就是另外一些满嘴洋名词的新锐名家,文章里的史料,不是飘飘忽忽,就是面目可疑,即便如此,史料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人家的洋理论,才是文章的重点。可惜,这样的洋理论,读者连读都读不下来,在慨叹高深之余,只好束之高阁。一言以蔽之,专业的研究,没有思想,或者也许有思想,但我们看不出来。
历史,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象牙塔的学问,尽管某些硬搬到象牙塔里的货色,其实就是杂货店的过期烧饼。显然,这样的烧饼,是没有人问津的。所以,我喜欢这些业余人士,喜欢他们的放诞不羁,喜欢他们出格的论断,喜欢他们恣肆汪洋的文笔。本书的作者王龙,就是我喜欢的一个。
跟王龙相识,是因为一次《看历史》杂志组织的会。《看历史》杂志,集聚了一堆非专业的历史书写者,我也混在里面,时不时写一点扯淡的文字。这个杂志组织的会,当然都是乌合之众。在会上,我见到了王龙,一个早在网络上有过交往的作者。见了他之后,发现他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虽然从他那奔放而婉转的文笔,早就断定他不是一个中年人。
这些年,王龙写了不少中外人物比较的文字,在这方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却是做得比较好的一个。说到比较,我总会想起钱钟书先生说过,谁跟我谈比较文学,我就会拿出铅笔刀来。学贯中西的钱默存先生,对比较文学如此愤愤,由此推论,历史的比较,也不容易。但是,王龙的作品,我从来没从比较的角度来看。慈禧太后和维多利亚女王,纪晓岚和狄德罗,苏格拉底和商鞅,瞿秋白和托马斯·潘恩,李自成和克伦威尔,他们有可比性吗?比较当然也无可无不可。但是,我发现王龙的比较,其实不是真正在类比,而是营造一个人物描述的氛围,一个切入的角度,通过这样的氛围和角度,他在所书写的人物身上,表达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读过王龙笔下的人物,我不得不说,这样的描写,的确很合年轻读者的口味,相信每个读过王龙笔下人物的人,都会有所兴趣。是否欣然忘食我不知道,但肯定会有所会意。
王龙是个军人,文笔有着军人的明快,军人的简洁,更重要的是,他笔下的每个人物背后,都有他读过一堆书。这年头,做个作家容易,但做个读书的作家却有点难度。王龙和他们一群年轻的伙伴,在历史的菜园子里耕种,收获,他们代表着通俗历史写作的趋势和未来。但愿,他们越走越好。
奉命作序,写完之后,发现不像序,倒像读后感,那就算读后感吧。
2011年8月23日于京北清林苑
(张鸣,男,浙江上虞人,1957年生,政治学博士,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主任。长在中国的“北极”北大荒。做过农工,兽医。初学农业机械,后涉历史,在吃粉笔灰之余,喜欢写点不不伦不类的文字,有的被视为学术著作,有《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数种,还有一些算是历史文化随笔,有《直截了当的独白》、《关于两脚羊的故事》、《历史的坏脾气》、《历史的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