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到了周府,出来迎我们的是一个长须飘飘的老伯。清懿告诉我,这是周府的管家,姓张,没人知道他的年岁。我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微颔首回应。其实上次来时我见过他的,只是那时候没留下多深的印象。此番在意他是因他即使在除夕也是一身暗色的衣衫,没多少喜庆的感觉。
清懿拉着我走进厅室,那里已备下了几桌宴席,只是人还未到齐。满堂张灯结彩,还没什么人气时便已叫人觉得淹没在节日的喜气之中。
“我还叫了人来,一会儿介绍给你认识。”清懿说着,继续拉我向前走,“我先带你见见我爹娘,他们一直想见你。”
我跟着她的脚步,回想起上次登门拜访的周丞相,印象里他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还有从前听过的素有“温柔敦厚”美誉的周夫人,此时还是有些期待见面的。
后花园,浸在一片的白雪皑皑之中,偶尔有假石探起身子,头上亦顶着堆雪,像戴着顶帽子。轻飔卷细雪,款款掬香来。后院东南角一片红梅林之中,我们终于找到正在散步的周家夫妇。
我一直觉得周清楚与周清懿长相都不算差,此番借着灯笼映照,才晓得原是周清楚肖似周夫人,而周清懿像周丞相些。
周清楚除肤色与他娘亲一样白皙外,还有一双女儿家引以为傲的长眼睫,眨眼时犹如舞蝶翩飞。周清懿则是继承了她父亲的三分英气和俊朗……虽然说现在的周相和周夫人多少被时光催老,但不难看出二人当年的风采。
“见过周叔叔,周夫人。”我恭敬地问礼。
一双白皙的手将我拉起。我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漾着清泉般的清澈眼眸。这眼眸熟悉得很,周清楚的一双眼也是这般的。只是此时放在了周夫人脸上,我就被莫名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孩子,真是挺好的。”周夫人柔声道,又看向身边的周相,“你看她,可有点眼熟?”
周相点头:“却月的孩子,像她些才好。”
周夫人闻言,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含笑地道:“孩子,听说你家了没人。这过年的,总不是个说法。今日你便留下,与我们一起过个年吧。”
我自然点头。
我对这个周夫人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有一种让人觉得很亲切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从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体会过。
清懿又拉着我,说要带我去看看她的新衣服。我跟着她离开,似乎隐约听见身后的说话声支离破碎在风中。
“那孩子……却月……圣上……”
“……可能……孙汝……执念……”
我跟着清懿来到她的房间。可能是知道有人要来,她的房间已被收拾过了。屋子里站着个瘦弱的小婢女,见我们进来忙迎上来为我们脱了斗篷。
“你来看,这是我娘送我的,上好的料子呢……”清懿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地从柜子里取出几件衣裳来,一一展开来给我看。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些女儿家的样子。
“这件是我爹给我的,绣娘为了赶这件衣服熬了两夜呢……”她喋喋不休,将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向我展示,神情里满是喜悦。看得出来,她家人对她很是宠爱。
终于,她似乎有些累了,边坐下喝了口茶润嗓子,又道:“安玉,大过年的,我看你怎么还是那件旧衣裳?”
我微微笑道:“有新衣裳的,落在书院了。”然那是其实去年除夕老孟送我的那件,我一直没穿过,也算是新的了吧。
“这样啊,那我叫人去取。”说着,周清懿便要唤人。我忙拦下她,恰好这时有人扣了门。
“清懿,是我。”周清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清懿开了门,见她哥手里捧着个托盘,微笑着递给她:“这是娘送给安玉的,你交给她。”说完,似乎就离开了。
清懿回来后笑嘻嘻道:“到底我娘惦记着你。”说着,将手中衣物一抖,复奇怪地“咦”了声,“这是哥前几日和姊姊要的啊……”
“向你阿姊?”我稀奇地扬眉。
“阿姊前些日子制新衣时被哥瞧见了,哥央她再多制出一套略小些的来,为此他还废了心思帮阿姊推掉几门亲事呢。”周清懿将衣衫递给我,“原来是给你的。”
我接过衣衫,忽然就觉得手里的衣服足有千斤沉。想不到周清楚这个家伙原来是个这么有良心的好人,早知道今日便不该耍他了。
衣衫是京城里流行的新样式,就看纹案也是时下最新的。他应是知晓我不喜桃红一类过于明艳的颜色,故制成了水红的颜色;且我年纪尚小,若是完全按照周家长女的款式恐怕便是有些东施效颦的感觉,所以特意在细节处做了修改,使整套衣衫在柔美中添了些活泼灵气。我不禁微微一笑,到底是比老孟心细些,这般为我考虑。
“替我谢过夫人了。”我对清懿笑道。既然他不承认,那我也便不说了了吧。
周清懿坐在对面贼兮兮地笑了两声。
夜宴将要开始时,清懿带着我来到了初来时的厅室。与方才空有喜庆不同,现在这般人来人往的厅室已充斥了真正的节日气息,热闹而温馨。
人群中,几乎没有我熟悉的面孔。清懿介绍,这些大多是她的远房亲戚。跟着她认了一圈,我已被满脑子的“婶”“叔”“伯”“舅”“堂兄”“表妹”弄得迷迷糊糊了。
“安玉,”就在我几乎忍无可忍时,有人叫住了我,“不必认这么多人的,过来我们这边吧。”是周清楚,坐在主桌旁向我们招手。
清懿立刻乐颠颠地拉着我过去。
“不用客气,随意坐。”周夫人热情地道。
我坐下后,看了这一桌的人。人不多,且大多是我认识的,比如周相夫妇,比如周家兄妹和张伯。可以说,唯一不认识的只是一个看上去端庄大气的年轻女子,据我推测,这便是周家长女。
“那是我姊姊。”周清懿在我耳边说,“你别总盯着她看,她忌讳这些。”
恰巧这时我撞上了那女子的目光。她的眼神很有些锐利,刺得我立刻移开了目光。
“你阿姊叫什么?”我好奇道。
“清晰。”清懿在一旁有些憋笑道,“据说是和我哥的名字一起取的。”
仿佛听见了我们的小声谈论,周家姐弟皆看了过来。我们忙各自向四周张望,装作欣赏厅堂布置。
“一会儿你们就去玩吧,若是困了就睡,不必给我们守岁。”周夫人慈爱地笑道,“安玉,吃了饭来陪我说说话如何?”
我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瞥了一眼一脸不乐意的清懿,再看看那边笑得和蔼至极的周夫人,犹豫地点了头。
饭后,已是过了烟火会的时候。周清楚带着清懿出门了,我则跟着周夫人来到她的房间。
“坐吧,”周夫人笑着招呼我,“不用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里。”
自己家里可没有人想和我这般聊天。我在心底默默嘀咕。
“孩子,你今年可有十四了?”
我点头:“夫人怎知?”
“清懿总提起你。”她笑道,“说起来你平日里总在书院操劳,小小年纪,不容易。”
我眯着眼微微笑道:“无事的,平日里其实是几位老先生经管书院,我不过一个闲人。”
“到底是你爹犯懒,就这么扔下你走了。”她看着我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柔和,“话说回来,你爹这一去够久,你可知他去哪里了?”
我想了想,似乎是不知的。
没等我说话,周夫人又叹息一声:“罢了,能叫他这般不管不顾的,肯定是你娘的事。”
我眨着眼,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夫人何处此言?家母已仙去多年。”
周夫人垂下眼帘,神情很是惋惜:“你爹哪里信呢?没有你娘的故去消息,他不会放下的。”又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若家母无事自然更好,”我看着她有些神伤的样子,心中一阵莫名,然还是开口道,“爹终日思念母亲,我看着也难过。”
周夫人闻言,欣慰地看了我一眼:“到底是个懂事孩子。”
又聊了一阵,我实在是熬不住了。周夫人见我困极,便叫人送我到客房安歇。我睡时,周清楚和周清懿还没回来,而天边已泛白了。
第二日回书院,只见仉清扬急得满园乱转。见过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面前,质问般道:“你去哪里了?”
我这才想起忘了给他留张字条。
“周府。”我淡淡答,“下次你若是找不见我,记得不要只在院子里转,我没什么躲在枯草堆里的兴趣。”
仉清扬敢怒不敢言地瞪我,我全当没看见。
——安玉于京城
万庆十四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