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蚩凡从昏迷之中苏醒,又已是辗转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二十几天相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说,并不漫长,但是相对于一个人的痛苦来看,短也不短。
蚩凡在与罴二壮、张天道交代完一切之后,甚至没有时间多看一眼这个对他并不友善,却依旧让他眷恋的世界。因为相比较于尘封而不愿意面对的回忆,这个充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界带给他的并没有那么多的痛苦,或者相对而言,比那段无法触碰的痛苦,这个世界还要多一些可爱。
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祭坛,蚩凡早已记不清有多久未见,十年?抑或十五年?总之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来说,这段时间虽然足够漫长,但也没有漫长到无法忘却。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那从小就让自己不舒服的、压抑的气息,呵呵,这就是那个什么狗屁的“巫祖威压”吧?还真的是好久不见!
蚩凡匍匐在地上,尝试着想要起身,但是双手仅把身体略微撑起,腰部传来的剧痛就让他几欲昏厥。蚩凡重新在地面摆好姿势,轻轻地用手指触碰一下没有了知觉的腰部,手中黏着、温热的触感似乎在昭示着他的伤势,手指继续向下,虽然已经明知道结果,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那种撕裂的痛感还是让蚩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喂,九叔,不来搭把手?这地下冰凉的,你就不怕把你大侄子冻坏了?”已经有了心理预期来面对痛苦经历的蚩凡,并没有当初那般绝望,相反还有心思来调侃几句。而蚩九冰冷的声音依旧不留情面,“罪人蚩凡、仙脉已决,即日下山、不得复还!”蚩凡听着这经过祭坛加持显得无比威严的声音颇为不屑,撇嘴说道“切,有能耐弄死我啊?”而蚩九的声音只是来源于蚩凡的记忆,并不会因为蚩凡的挑衅与他废话一句!
蚩凡在地上爬了半晌,总算恢复一点失血过多造成的无力感。他看着沾满泥泞的双手,感受着依然毫无直觉的双腿,有些无奈又带着些许自嘲地长叹一口气“娘的,这是又让老子爬下山的节奏?你咋就不他娘的直接给小爷来个腰斩?那多好?一了百了!”蚩凡嘴里发着牢骚,但是瘦弱的双臂已经开始滑动,沿着一条平日里用来搬运尸体的山洞向外面爬去。
即使蚩凡选择了一条足以避开大多数人的路线,但是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乏有心之人,以及会在你落魄时“锦上添花或者是雪中送炭的人”!当蚩凡拖着沾满了尸油、充满了尸臭的身体钻出山洞的时候,情理之中且不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隆重地迎接。
“呦呦,这不是我们的少族长吗?哎呦,这怎么好端端地从狗洞里面爬出来?呕——这怎么跟尸体一样的味道?”这话一出口,马上得到了别人的响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少族长怎么可能是尸体?没看到我们少族长还在动吗?应该说同那尸体上的蝇蛆一样!哈哈”这精彩绝伦的比喻,细致入微的逻辑顿时博得了众人拥护的掌声!
当然还有几个良心被狗吃得剩下一口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这小子是残废啦!得赶紧琢磨怎么才能让自家这不成器的小子,入得了族长的法眼才是真!还有心思在这儿挤兑一个废物?你们来吧!我可得回家叫我们家那废物起来练功了!”这种说法也有一部分拥护者,刹那间相当一部分人都赶着回去思量,怎么才能像蚩凡一样,得到蚩胤的亲自传授!
不过在蚩凡看来似乎人并没有少上几个,也不知道是因为匍匐在地上的原因,还是自己太讨人喜欢,以至于会有这么多人来为自己送行。有人在为今后的荣华富贵努力,当然还有人为了自己的不如意选择继续仇视兼打击报复。当然,人各有志,蚩凡也无法评价究竟是孰优孰劣,说穿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已经经历过这些的蚩凡,现在看着这群家伙,就好像苏青霜看的热播神剧一般,只是蚩凡看到的似乎更加现实,而蚩凡的内心也没有得到电视剧会带给人的充实,相反,蚩凡的眼中还施舍出一丝怜悯!
有人的良心被狗吃剩下一口,但不是说这世道就没有长良心的人,只是比较少罢了!不过那老头总是说“这世道还是好人比坏人多!”这一点直到今天,蚩凡依旧不敢苟同。“你们为什么这么欺负凡哥?凡哥平日里对谁都不发脾气,尤其对我们小孩子,总是照顾着我们!你们也跟着一起笑话凡哥!你们还是不是人啊!”这句略带稚气的话语,顿时激起千层浪,“老五,能不能管教好你们家蚩战?你要是管教不好?老子替你教育!”一个轻微佝偻的男子一面陪着笑脸,一面拉住蚩战的手臂低声央求道“祖宗喂!这事情有你这个小屁孩说的份吗?让你跟我回家,偏不回!知道你跟蚩凡关系好!但是不是一回事啊!快跟我回家!”
蚩战瘦弱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憋着嘴、含着泪看着已经浑身浴血的蚩凡,哭嚷道“老爹,您不是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吗?您不是说做人要投桃报李吗?您为什么不要我帮凡哥?”蚩老五闻言一呆,饱经风霜的脸上闪动着一丝惭愧,以及一种有苦难言的纠结。蚩战却趁着自己父亲出神的时候,哭嚷着扑向蚩凡“哥,我来了,哥,我来了!”蚩凡看着蚩战那瘦弱的身体由远及近,好像当初还被自己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蚩战那撕心裂肺的哭泣,有疼痛、有委屈、至于有没有着怨恨?应该会有吧?
蚩战不顾蚩凡身上的血迹、泥泞以及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尸臭,一把抓住蚩凡一只已经鲜血淋漓的手臂,止住抽泣露出一个笑脸,“别怕,哥,我背你!”当初就是现在吧?就是这个时候,自己狠狠地扇了蚩战一个耳光,呵呵。蚩凡的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傻弟弟,你不会恨我吧?”蚩凡这一次也是思考了很久,一直按捺着的左手还是放了下来,“兄弟,哥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大哥讲的这些话,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如果我当初不打你一巴掌,而是由着你背我下山,恐怕以后你同五叔的日子都不好过!当然,哥也不是完全地那样伟大,当时的我也是濒临崩溃的边缘,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必这么多年,你的心里还是委屈吧?可能也会恨我吧?唉,哥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其实哥就是想告诉你,傻小子,对不起!“蚩凡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长白山的某个地下溶洞里,突然传出一阵、一阵”啪嗒、啪嗒“地滴水声。
就在蚩战那瘦弱的身体真要凭着一股犟劲将蚩凡撑起的时候,蚩老五恨恨地朝着蚩战的屁股猛踢了一脚“混玩意儿!这一天天不够你得瑟的!怎么?天池就小到装不下你了?那你下山啊!下山去!六合沉浮三杯酒,鬼谷昆仑一春秋!我看看你能混到哪一步?混不到就给我滚回家练功!”说着蚩老五一把抄起苦恼的蚩战,放在肩上,压得他原本轻驼的后背更弯,弯到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而蚩凡看着蚩老五的背影,心里却反复地咀嚼着蚩老五的话!
就在蚩凡还念念不忘蚩老五那句“六合沉浮三杯酒、鬼谷昆仑一春秋”的时候,扛着蚩战走远的蚩老五,突然冲了回来,嘴里嚷着“让你教坏我儿子、让你教坏我儿子!”一点也不含糊地猛地一脚踏在了蚩凡的背上,打断了蚩凡所有的思绪,腰上传来的剧痛,让蚩凡分辨不出蚩战的吵闹与众人的嘲笑,满脑子都是嗡嗡地轰鸣。
等蚩凡恢复过来,已经不见了蚩老五的身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蚩战和那一干亲人,蚩凡还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在山上地位仅高于蚩久安的蚩老五,会突然发难?以他那懦弱的性子,平日里看到自己都恨不得已平辈论交,还不是因为没有意外的话,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下代家主?说到底,自己照顾蚩战,完完全全是因为看中蚩战的仁义,相反在他的心里,还有些瞧不起蚩老五也包括蚩久安!所以,蚩凡是真的想不通蚩老五都敢朝自己出手,痛打落水狗都能到了这种程度,蚩凡的心里也是感到可笑。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想,这是那老头儿大半辈子的处世哲学,现在已由蚩凡来继承。等蚩凡把手指扣进泥土,继续着“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蚩凡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他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腰部,虽然身体似乎并未产生什么变化,但是他却隐约地感应到,双腿传来的酥麻感,这种感觉虽然微弱,但是并不陌生,自己的下肢竟然有了知觉!蚩凡长舒了一口气,用嘴唇清理掉手指尖的泥土,有些忐忑地用已经干净许多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腰部的伤口,他的心里有了一种模糊的猜测,其实有些说不通,但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等蚩凡把手中腰间抽回,放到面前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猜测已经印证了大半,指尖红黑色的粉末,正是鲜血干涸之后凝结成的血痂。虽然他看不到腰上的伤口有多长,但是他却知道抽出仙骨的伤口究竟有多深,而深可见骨的伤口会在自己出神的刹那间止住鲜血,蚩凡除了想到是蚩老五的手段,再也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因为只有蚩老五的那一脚真正地触碰到了蚩凡的伤口,至于上天眷顾?天可怜见?呵呵,倘若眷顾尚且如此,若是上天怨愤又当如何?蚩凡宁愿把一切归结为意外,也不愿意以一句天可怜见、洋洋自得!可怜?可怜鬼去吧!但是蚩凡还是有些纳罕地自言自语道“五叔,为什么?”此时,一个龟缩在天池黑风口的佝偻身影,正专心致志地挑着一个灵牌前的油灯。
暂时止住腰间伤势的蚩凡也加快了进度,因为他知道,当年爬下山的时候,大雨冲刷着地面,自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才得以下山。等蚩凡爬回山脚下那个茅草混着黄泥搭起的小屋,哪怕是刚刚进了院子,蚩凡都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安,看着始终不曾变过模样的石磨、木凳,还有那被自己踢坏就一直没有修缮的棚顶的窟窿,蚩凡的心里突然涌动着一丝酸楚,他这个时候才想到,自己爬下山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到另一侧,埋在山脊里那个老头儿的坟前去看一看?那老头儿好吃懒做地到了酆都,保不准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蚩凡望着那老头自制的摇椅,声音一瞬间哽咽”老头儿,我想你了!我好累啊!我好累啊!你怎么能这么没义气!你骗我说会回来的!你骗人!姥爷,你骗我!你为什么不等等我!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你看一看我?看看我现在爬起来好像一条狗啊!哈哈“
蚩凡癫狂的笑意、悲忪的哭声、情真意切的呼唤,似乎得到了与他一直不对付地上苍的感应,磅礴的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一瞬间笼罩了整个茅屋,但是哭到伤心处的蚩凡恍若未觉,任由那倾盆大雨,打湿衣衫,湿滑的地面让几次想要勉力站起的他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不停地在泥泞中挣扎,站起、跌倒、站起、跌倒,但是蚩凡最终还是站起,哪怕只有刹那。蚩凡用自己即将跌倒的身体,握住了总是摆在石磨上的,那老头儿的铁皮酒壶,在跌倒前还举着手臂,生怕将那薄铁铸成的酒壶损坏,等到蚩凡再一次跌落在泥塘,他没有在意伤口是否沾到了泥水,而是得意地摇晃着酒壶嚷道“老头儿!怎地?不带小爷不行吧?没有了小爷,你这壶里若是灌进了雨水,嘿嘿!早晚喝死你个老混蛋!”蚩凡一面说着,一面把酒壶轻轻地纳入里怀,又不敢太深,太深害怕将酒壶挤坏了形状,太浅又害怕灌进泥水。
蚩凡刚刚忙活好这一切,把酒壶放进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喘一口大气,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哪怕这个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缥缈,却也无法让蚩凡忘记,“呵呵,能被大哥在几十个后辈中选中,小凡,果然不简单啊!不但止住了伤势,居然还能站起!唉,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就算是你二奶奶我,恐怕也不会像你一样恢复的这般迅速!这么看来你伤的好像有些轻啦?啧啧,蚩凡、蚩凡?你这名字是谁起的?你这样的娃娃分明是不凡吗!”蚩凡虽然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记忆、都是虚幻,但是自己从不记得下山的时候有遇到过李三丫!这一点蚩凡不会记错!绝对不会!蚩凡像是野兽一般,在泥泞的地上四肢着地,双膝微曲,上身直起,就像是一只饥饿待食的疯狗,死死地盯住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想要将其碎尸万段的贱人,蚩凡的口中开始发出一阵阵地嘶吼,嘶吼中夹杂着“李三丫、李三丫”!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嚎“嗷,我要你死!”蚩凡的四肢在泥泞中爆发出一股怪力,浴血的身体腾空而起,径直朝着李三丫雨中的身影冲去,只是冲到跟前的时候,蚩凡的意识再度模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遁入黑暗。“蚩凡、蚩凡?谁起的名字?呵呵,你懂个屁?我姥爷讲过,做人最难、难在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