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哥哥，叫耿墨辰，如果不是因为他生病，需要我的脐带血，就不会有我了。”
耿墨皓仰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如同被掏空了，飘荡在耳畔，却极不真实，怀中的人紧紧的拥着他，想要给他温暖，给他力量。他对闫泽珩微微一笑，拍拍她的头示意自己没事。
耿墨皓的脐带血也仅仅是挽救了耿墨辰的生命，耿墨辰的身体一直不好，在耿墨皓的记忆中，他的哥哥好像一直是在医院里呆着，当然，偶尔也会回家住上几天。
耿父耿母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体弱多病的大儿子身上，也因此忽略了小儿子，但年幼的耿墨皓却很懂事，一直乖巧听话，父母没时间时，他会很听话地陪伴在哥哥身边，细心照顾着，他想要的不过是父母的一句称赞，一丁点儿的关注，可是，没有。
也许真的是太忙了，忙着赚钱，忙着帮耿墨辰治病，耿父耿母连每天陪耿墨皓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除了上班就是去医院照料耿墨辰，高额的医药费刺激着耿父耿母脆弱的神经，他们的情绪开始不稳定，耿墨皓不听话时，他们不再悉心教导，更多的是训斥。
“泽珩，那时，好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哪怕，真得会很快死去。”
耿墨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丝颤抖拨动了闫泽珩的心弦，她微扬着下巴，眨眨眼，将眼中的晶莹逼了回去，依旧安静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诉说。
耿墨辰对海鲜过敏，关于这个，没有人对耿墨皓说过，所以他差点害死自己的哥哥。他也是愧疚的，可是耿母什么也没问便动手打了他，那次，他破天荒的，一滴眼泪也没有。
因为学会了恨。
后来他不再去医院照顾耿墨辰，即便父母要求，他也不去。他也不再主动去和父母说话，不再主动做饭。他变得贪玩，每天放学他都会玩儿到很晚才回家，每个周末天一亮就不见了踪影。
少了他的帮忙，所有的事情更是一团糟。
耿父耿母开始对他频频发脾气，有时会动手打他，可他从来都是不哭不闹，不言不语。终于耿母被他逼急了，训斥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你哥哥需要你的脐带血，根本就不会有你。”沉默了多日的耿墨皓第一次回应了他们，他说：“哦，这样啊。明天我去照顾哥哥。”
耿墨辰对于耿墨皓的到来很开心，指着果盘里的水果一个劲地催他赶快吃，还问他学习上有没有不会的题目。耿墨皓看着他，笑笑，只是问了句，“哥哥，一个家里是不是有一个孩子才是最合适的”。
等耿墨辰输完液，耿墨皓动了点儿心思，帮他换下病号服，才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出了病房，带到了医院的绿化区。
然后，他甩开了耿墨辰的手，开始往外跑，耿墨辰担心他出事，在后面边追边喊。他很顺利地将耿墨辰带到上了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很顺利的在终点站甩掉了耿墨辰。
那时，他躲在灌木丛后面，看到自己的哥哥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慌张，他看到耿墨辰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
他回到医院时，时间还早，他静静地等着，他想：这次会被打死了吧。
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
一个小护士走进来，笑着问他，你哥哥去哪了。他说，被我当垃圾扔掉了。小护士摸摸他的头，笑道，真调皮。
耿父耿母回来后看到空着的病床，问出了小护士同样的问题，不过这次他没有回答，到最后耿母快疯掉的时候，先前那个小护士复述了他的原话。
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挨打，他想，可能是因为他说出了丢掉耿墨辰的地点。
一连好多天他都没有见到父母的身影，他独自在家里，被饿了好几天。家里是有吃的的，只是他不想吃，因为那时他觉得死亡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相反，他觉得很美妙。
死了，就不会再无缘无故的挨打，就不会再看到爸爸妈妈把那个病怏怏的哥哥当成块儿宝。
他没被饿死，但饿晕了，再醒来时他在医院打着点滴，父母守在他身边。
这样的情景和当初耿墨辰住院时一模一样。
他们悉心地端着饭想要喂他，他只是看着他们，并不张口，他听到他们在对他说话，可他觉得与己无关。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下床，光着脚朝门外走。病房的门开着，有个医生站在门口，似乎是想要进来，看到他停了下来。耿父拦住了他，对他说着什么，他抬头看着爸爸的嘴一张一合，还是觉得与己无关。他绕开耿父想继续往前走，他的胳膊被耿父扯住。
这时，那个医生走了进来，对耿父说着什么，然后他被带到了精神科，有个医生问了他好多问题，他做了好多检查。很快耿墨皓又被回到病房，他看到妈妈捧着诊断单捂着脸，爸爸则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他想，没有了哥哥，他们一定很痛苦。
但他觉得，很痛快。
自闭症，轻度抑郁。这是他从医生口中冗长的句子中提炼出的他不太懂的两个词语。
而后的一年里，耿墨皓都处在这种状态，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有时候高兴了会说上两句话，但和大人们问的问题毫不相关，更多时候是一连多日不言不语。偶尔会想到耿墨辰，那时他觉得自己该死，看着锋利的刀刃他会想象割在自己手腕上的感觉，站在露天阳台上，看着飞过的鸟，他觉得未着地前的那一瞬间应该是美好的。后来厨房以外再也见不到锋利的刀具，厨房他也进不去了，而那扇通往阳台的门他也打不开了。
他再次做出令家人寒心的事是因为一则新闻。
被拐儿童内脏被掏空。
几天后，在耿父耿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将耿墨辰的东西统统翻出来，能砸的砸，能撕的撕，能烧的烧，毁不掉的，就扔掉。
那次耿母被他气病了。
“泽珩，我是不是很可恶？”
闫泽珩摇了摇头，“耿墨辰找不回来了，你是怕伯母睹物思人，被新闻刺激到，是吗？”
耿墨皓揉着她的头，声音遥远的仿若是从很远的的地方传来。
“那段时间经常听到她半夜问我爸，‘墨辰是不是内脏也被挖走卖掉了，是不是也被杀死了。他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你看他的那些奖状，还有那些书籍。’可是耿墨辰已经找不到了，我犯的错弥补不了了，我怕她会崩溃，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毁掉那些东西。可是……”
耿墨皓摇了摇头。
耿母将心思全放在耿墨辰的身上，她根本不了解耿墨皓。在耿母诉说的版本中，耿墨皓面善心恶，阴险狠毒，他容不下耿墨辰。在丢掉耿墨辰后，连耿墨辰的东西都见不得，也要一一毁掉。
闫泽珩叹了口气。
安冷的出现是耿墨皓的情况好转的契机。
那天放学回家，在小区门口，一个粉色的圆鼓鼓的小肉球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往左，小肉球跟着摇摇晃晃地左移，他往右，小肉球也摇摇晃晃地向右。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挡了这个小肉球的路，还是这个小肉球故意挡自己的路。
“别动，不然把你当成球踢走。”
他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态度恶劣至极。
小肉球不知是不是太小了，听不懂他的话，反正没被吓走，还咧着嘴朝他笑，牙都没长全，奶声奶气地回了他一个字，抱。
耿墨皓绕过她向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的议论声，让他忍不住回头，因为他听到她们的话语中有“野种”和“私生子”，他回头看到了两个妇人看向小肉球时，一脸鄙夷的神情。
关于一些传闻他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之前从未听到人如此当面侮辱。他看向小肉球，此时小肉球也正仰头看着他，脸上脏兮兮的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不知是听懂了人们的辱骂，还是因为之前她说抱，他没有理她。
耿墨皓掏出纸巾在她脸上胡乱地擦了擦，弯下腰抱走了小肉球。
安冷的妈妈是在晚饭时找来小肉球的，一进门便连连道歉。耿墨皓记得她，小区里为耿墨辰组织募捐时，别人都是十元二十元的捐，而安冷的妈妈拿出了一万。他记得当时人们的神情，和刚才的两个妇人如出一辙，他们说，她的钱，脏。而后她不再捐钱，而是偷偷去医院交了耿墨辰的住院费，还偷偷去病房放了钱。这一切正好都被耿母和他看到，当场，耿母便拉着他给安冷的妈妈跪下了。而现在看来，安冷的妈妈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我……”他举举勺子，他想说我想给她喂饭。
安冷的妈妈，安慧心点点头，微笑着，很亲切，说了声“好”。
耿墨皓当时还想了一下，他的事恐怕也如这个小肉球的身世一般，早在小区里传的沸沸扬扬了吧，不然怎么会他一个动作，安阿姨就明白了？
安冷的妈妈被耿母硬留下来吃完饭，提及往事，连连向安冷的妈妈道谢，只不过自始至终没有提“耿墨辰”这三个字。
耿墨皓和安冷之间的交流让这顿晚饭平添了生趣，开始时耿墨皓喂她吃饭，安冷看着他一直奶声奶气地喊哥哥，但就是不肯吃，汤勺凑到嘴边，她就扭头。安冷的妈妈也不知道她要干嘛，想要抱过她来，自己喂，安冷不乐意，小手一直抓着耿墨皓的衣服就是不放，耿墨皓也不乐意，瞅着安冷的妈妈，抱着小肉球不松手。
安冷肯吃下第一口饭是在耿墨皓发出一声“嗯”后，她又连连叫了几次，在听到耿墨皓答应她后便乖乖吃饭。而后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喊自己的名字，耿墨皓答一声“嗯”，将汤勺递到她嘴边，如刚开始一般，她又开始扭头。
“墨皓，她在告诉你她叫安冷，想让你叫她名字。”
耿墨皓依然举着汤匙和奶声奶气地叫着自己名字的安冷对峙，就是不说话，小肉球似乎也不高兴了，避开汤匙，伸出小手捧起小碗，咕咚咕咚地开始喝粥，当然后果就是，她和耿墨皓的衣服都遭了秧。吃完，却还不死心，揪着他的衣服，瞅着他也不说话，耿墨皓张张嘴，说了句，“安冷，真棒。”小肉球这才松了手，张开双臂，朝着自己的妈妈喊，“妈妈，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