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峄山伸出手指,拭去鼻尖那抹异样的感觉,一缕水沫,穿过狂风呼啸的夜空,透过五六百米的竖井,安然无恙降到底的几率能有多大呢。
也许比他活下来的几率都要小吧。
张峄山双手扶地,跌跌撞撞地撑起身体,扯下一块衣襟裹住左眼,擦干血泪,深吸几口气,右眼燃起了莫名的火光。
越绝望的人,越是容易被感动。
他沉默坚定地调动着一缕缕源力,纷纷堵塞各处的伤口,左手取出颈间一件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张玄留给他的信物骨刀。
——爷爷,你说生命不过是一场博弈,那我就再搏一次吧。
——二哥,请注视着我吧,我若是不成功,也会下去陪你的。
张峄山全身毛孔蒸腾出一片片白气,宛如一座沸腾的锅炉,这不是汗气,是源力发酵的体现。
他绕着封闭空间助跑了两圈,原地一蹬,便在竖直的石壁上飞奔出七八米,接着紧咬牙关,像只蚱蜢一样在通道内折跃,当冲劲消失殆尽时,他就攥紧匕首刺进了石壁,马不停蹄地往上爬。
也只有猛者,才能做出这恶鬼一般的动作了。
爬升三四十米后,通道凹陷出一条较为开阔的隧道,张峄山当即爬了进去,单手扶住石壁,弯腰吐出一大滩模糊的东西。
待得诅咒缓和一点,身体的疲惫汹涌几分时,张峄山知道不能再作停留,擦掉嘴角的血迹,握住略微磨损的匕首,转身又跳了出去。
不能走隧道,因为他不认识出去的路。
借着竖井沿途的一条条分支隧道,张峄山努力维持着诅咒负荷与休息产生的虚脱感之间的平衡,他正从地狱最底部,揪住一根丝线,锲而不舍向着顶部的天窗攀爬。
上升两百多米后,张峄山终于脱离了晶矿的诅咒范围,同时也意味着没有隧道供他休息了,他唯一的调整方式,就是倚着墙壁不断干呕。
左臂酸痛难耐,匕首也变得皱皱巴巴,随时都会折断的样子,源力寥寥无几,估计只够支撑十几米的攀爬,剩下近两百余米的垂直路程,将完全托付给一幅破烂的皮囊。
这有可能吗?
嗡嗡……
钓井深处传来一股股闷响。
张峄山低头探望,那漆黑一片的地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到一阵阵不祥的颤动,多半是那怪疯子爬了上来。
他将匕首别在腰间,留下剩余的源力,在石壁上胡乱摸索,随便找到一个借力点就顺势登了上去,完全没有时间考虑什么风险性。
脱离晶矿的范围也有着一项好处,石壁将拥有更多的褶皱,利于攀爬,即便偶尔会踩脱下滑,但求生欲望足以让张峄山彻底忽视这些小波折,使得攀爬成为了一道按部就班的机械工序。
他的耳中,只剩下自己那随时都要中断的剧烈喘息。
头顶的天窗逐渐明朗,偶尔闪过一道刺眼电光,再加上越来越多的零星水滴,外界也许是一场雷雨交加的天气。
……
……
咵——
电光闪过夜空后,空无一物的钓井栏杆上,突然映出了两根血淋淋的手指,接着一团蠕动的黑影爬了出来,掉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峄山望着夜空,心里滋生了一丝感动。
乌云遮蔽着天空。
暴雨洗礼着大地。
蜿蜒狰狞的闪电不停降在远处的森林,燃起一片不屈火光。
就是这般不堪入目的末世景象,让张峄山升起了一丝感动,但他没空沉湎在这片夜景之中,不久便支起滚热的身体,朝着风雨中的索桥慢慢跑去。
“小家伙……”
当他起身时,一张手掌亲切地放在了他肩上,接着一张怪脸从钓井里探出,亲密地贴在他的脸颊旁,调皮地移动着眼球。
“要去哪啊?”
张峄山站在原地不停喘气,左手猛地握紧匕首,举起来对准自己的心脏就是一刺,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下来。
“还懂得撞树自杀,小东西倒是挺勇敢的,怎么不呼唤你的同伴呢,我可是知道你还有一些同伴的,比如……桥上那只小可爱怎么样。”
张峄山愕然抬头,在黑白交替的画面中,看见的确有一道软弱可怜的人影,正在摇摆的索桥上徐徐前进。
死气沉沉的心升起了一股怒火。
“不……”
张峄山喃喃自语着。
“不准……伤害我的朋友。”
话音刚落,几缕源力悄然灌进两指,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戳去。
老人一声惨嚎松开了手掌,捂住眼睛在地上滚来滚去。
“啊啊啊!!你这该死的怪物!老子不当着你面拔掉你所有同伴的皮囊!再将你们煮成一锅大杂烩喂给牲畜,哈哈哈……那味道,想必一定很符合它们的口味。”
说着说着,老人戏笑着站了起来,松开手掌露出完好无损的眼眸,之前的一切竟然只是演戏。
“躲猫猫的游戏该结束了。”
老人抓住张峄山的右腿,在空中转了两圈,便扔向下方一块盘卧着的大岩石。
蓬——
一声沉响,裂缝沿着岩石表面千军万马般地奔走开来,张峄山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全身动弹不得,碎裂不仅是岩石,还有他的脊骨。
“在这儿等着,我将你的同伴抓来。”
咵嚓!
老人刚跑出两步,就有一道惊雷奔腾而下,恰巧不巧劈中了他。
看不见的电流灼烧着身体,老人身形一僵扑倒在地,体内一直被压制的诅咒也爆发开来,喉咙吐出一团又一团淤血碎屑。
呕……呕……
在雨水的冲刷下,老人的血液化作了千百道细微的虾兵蟹将,沿着缝隙滑向山底,要换成常人吐出这么多血,早就入土为安了。
许久之后,老人才带着满身的焦炭烧伤撑起身,披头散发的样子越发符合恶鬼的形象,唯有双眸恢复了罕见的清明。
“我是谁……”
他微张嘴唇,一脸惘然检查着周围环境。
“我……我叫费明义……之前追寻白光,找到了一株深渊奇木……然后…这是在哪……那边的小鬼,你是谁!喂,别死,快告诉我!你是不是禁村的人!死命水在哪儿!告诉我!!”
在一阵阵急躁的咆哮中,老人的身体再度躬了起来,鼻息粗猛,双眼再度充满血丝。
“我…告诉…哈哈……哈哈哈哈!家伙看着吧!你的同伴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老人转头看向索桥,脸上再度扭曲出一种暴戾的笑。
〇
天香和北新站在索桥另一边,前者急得原地团团转。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他们在地洞里,不会被淹死吧!”
“别担心,比起溺死,更有可能死于晶矿诅咒或者地行蛇口中,或者掉下去的时候就摔死了。”
“我的天!!别说了别说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再说咱们捡到了驱暗帽,又捡到先锋镐,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们啊!”
唰!
一道让人耳鸣目眩的雷击落在对面山头,刺亮了大半世界,两人从未见过这么一毛不拔的落雷,干净吝啬,没有一丝毛躁,仿佛将所有怒火都倾注在了目标身上。
天香立即抱头大叫:“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吧!”
风浪一阵一阵地掠过,与暴雨共同袭击着山岭,还有黑云不断扔下一道道闪电落在对面山上。
“喂!这闪电有点不对劲啊!”
话音刚落,又一道落雷劈在对面山上,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
天香慌张地推攘着旁边的少年:“喂!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北新沉默了良久,才盯着索桥大声说道:“桥上有人。”
“啊?……好像还真有,是谁啊!”
“木婉清。”
张峄山会走得脚底生风,阿尔法也不会走得这么犹豫,莎莉能不能走还是个问题,这么看来,也只剩那个柔弱的女孩了。
“那我们赶紧过去接她啊!”
“不,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视线受阻和路况糟糕不说,如果闪电恰巧劈中了索桥,也只会多添两具多余的尸体。”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婉清可能会死!咱们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吗!!”
“现在也只能靠她自己了。”
北新念叨一句,望着索桥陷入了沉默,雨水疯狂滑过他的睫毛,却动摇不了他那凝重的眼神。
风雨中,那个女孩已经扶着索桥一边的锁链,走到了桥中央,而这正是最为颠簸危险的路段,哪怕此时一阵狂风将这个女孩掳走也不足为奇。
天香站在原地,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厉害,
“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她急喘几口气,挽起袖子就走向索桥。
“北新!你给我听好了!无论桥上的人是婉清,是你,即便是赵小虎那个该丢进油锅的混蛋!我们都应该去救他!而不是站在这里找借口!”
天香走到索桥边,张着嘴唇,任由风浪与雨水灌进自己的身体。
这时,一道闪电再度劈了下来,险些劈中索桥,吓得天香捂住胸口倒退几步,确认桥上的那道人影安然无恙之后,她才又战战兢兢地接近桥边。
“怕就别逞强,你无需为他人的性命承担责任!”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啊。”
天香碎碎念了一句,盯着飘荡的索桥,抿着嘴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不要怕不要怕,天香你可以的。
然而她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把揪住衣领抓了回去,一屁股摔到泥泞的水坑里。
“你干嘛呀!!”
天香握着拳头恼怒地锤了一下地面,若非时机不对,她非得不自量力地将北新摁进泥坑。
北新无视了她的愤怒,取下背后的先锋镐,轻轻一敲启动了能量供应。
“有东西要过来了,可能是异兽。”
“啊?异兽!!”
天香慌张地看向桥对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你想做什么!用先锋镐击退异兽吗?别去!不可能的!”
“除非万不得已,我将截断这座悬索桥。”
北新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那片偶尔闪亮的桥面,一边对限制器进行着微调。
“不不不、不要这样!!我们还有驱暗帽、还有哨笛、还有许多方法,那也不一定是异兽啊!你想,异兽怎么会进入水何之里呢,对不对!所以不要这样做!求你了!婉清还在上面啊!她还在桥上啊!!”
天香慌忙在袋子里翻来翻去,急得眼眶都湿了,几块珍爱的糕饼掉进水里也没在意,因为她知道北新没有开玩笑的习惯。
“雷雨天气下,驱暗帽和哨笛都遭到了极大的限制…………天香,你该醒醒了,我们只能奢望,对方能展示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善意。”
北新眼里闪过一丝坚决与寒光。
“否则,今夜我们都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