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又忙于在茫茫人海中来回穿梭。除了清晨在最初的城市刚刮的胡须在另一座城市显得更加浓密之外,似乎什么都没变。后来,我称之为‘奔波’,父亲顿了一下说:“不,那叫‘漂’,因为年轻。”
漂,诗意且痛。
四月二号下午四点,我在南宁埌东站排队买回贵港的车票,黑漆漆的人群把车站围得水泄不通,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在排队,四面八方都有人挤着,在一个钟之后,我终于被挤到了售票窗口处。很幸运,我买到了最后一张回贵港的车票,登车时间是19:50。
于是,我像很多人一样,在车站外的围栏站着,等到19:50的到来。也许是站得太累了,许多乘客拿张报纸一垫便坐到了地板上。我还站着,手扶在围栏上看斜阳落幕,等待都市的霓虹取代一切。
都市的霓虹终于取代了夕阳,此时大部分的人都站得累了,妥协地坐到了地板上,哪怕没有报纸垫着,因为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让我不禁想起韩寒《长安乱》里的一句话:“规矩是温饱以后的消遣”。
我一下子恍惚了.
多年以前,你是舍不得花五毛钱买张报纸来垫着就这么坐在地板上的吧,多年以前,你没有规矩,你没有温饱以后的消遣……
父亲初中一毕业就外出打拼了,十六七岁开始‘漂’,二十六七岁开始‘奔波’,三十六七岁还在‘奔波’。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全国都兴起了“下海流,打工潮”,往哪儿奔?******在中国南海画的那个圈—深圳,父亲也想往那儿流,不是想往那儿流,是实在不得不往那儿流。
一个夏日的晚上,父亲向爷爷征得路费,便开始了“漂”,殊不知这一“漂”就是二十几年。
那时从广西到广东还没有现在的大巴,父亲搭坐的是别人运送猪仔的小卡,时间是两天半。父亲揽起奶奶整理好的布包便走,奶奶说父亲走得很决绝,眼眸里看不出有一点儿的留恋。
后来,父亲说,不是没有留恋,是不敢有留恋。也许他有很多个黑夜独自伤心,连哽咽都不敢。
没有都市霓虹,有的只是无尽的黑夜带来的无奈,还有那无休无止的猪酣。还好,那时人际关系还没有现在那么冷漠,运送猪仔的老乡还是蛮照顾照顾他的,半夜分了一张薄的被单给父亲盖着,这也是父亲在跟我说他的“漂”和“奔波”时脸上唯一挂上笑容的地方。
在那个年代,首先富起来的是首先冷漠的人。比如,这一批首先冷漠的人去做乞丐,托着一个空麻袋,从村头乞讨到村尾,麻袋便装满了大米...
父亲就这么飘来飘去,当然年末的时候也回来过节,年末那几天也被算入了“漂”。有一次过年,我刚刚会念书,一大清早便在老屋里念开了,念到郑愁予的《过客》: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那次过年,父亲托了半个月才下广东。
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母亲在学堂教书,父亲在“漂”;姐姐出生以后,母亲还在学堂教书,父亲逐步变成了在“奔波”;我出生以后,父亲带在母亲一起“奔波”,我们姐弟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再后来,我和姐姐都念书了,母亲在家教我俩,父亲在“奔波”
......
很不幸的是,车晚点了,候车厅和走廊的许多乘客都开始排队退票,我看了一下,都是年轻人。那些年纪大了一些的要么静静地打盹,要么看起了报纸,还有的下起了象棋,还剩几个年轻人在不耐烦地用手机打电话。
一个老大爷在下着象棋,抬头看到我既不去退票也不像别的年轻人一样玩手机,便问我:“小伙子,清明放假呢,这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不去退票吗?”
“还是不去了,没关系,在等一会儿,就算今晚车不来,车站也会安排其他车来的,即使不安排,就睡这呗”我咧着嘴笑笑答道。
“哈哈,年轻人还蛮有耐心的,过来陪老爷子下两局”
......
直到21:34我才真正上了车;这时候,车上却是有许多座位是空着的,因为有许多人都退票了,以致于陪我踏上归途的是二十几个中老年人。
又不幸的是,路上塞车了,半个小时才挪动几脚步的距离。于是,这帮老家伙下了车在马路旁聊起了家常,我也被拉入了其中。他们给我讲老兵的故事、除四旧、上山下乡,我给他们讲大学生活、医学保健。这些老家伙都没有上过大学,一个劲儿地缠着要我讲大学生活,详细到每天做些什么,不过这时候车流动了,大家都回到了车上。
四月三号00:32我回到了贵港西站,不过记事本上却多了二十几个电话号码,下车的那一刻都是同一句话——小伙子,都是贵港老乡有空打电话约在一起,陪老爷子们唠叨唠叨。
我塞车也只是用了几时钟头的时间便回到了家;他不塞车却怎么赶都赶回不到家。
父亲没有坐过飞机,他不知道他从前两天半到达广东,坐飞机两天半也到达了广东,不过是绕了几圈地球罢了。父亲也没有坐过高铁,他听别人说坐高铁两个钟便到了广州,他就红着脸跟别人吵。后来他问我坐高铁真的有那么快吗?我说,你可以早上六点起来去广州吃早餐,在你吃着皮蛋瘦肉粥的时候看看表发现才八点。
父亲摇摇头说,太快了,太快了。可是,眼里却满是落寞与失望,他怕以后跟他的孙子说起他的“漂”和“奔波”的时候,孙子会嘟着嘴说:“爷爷骗人,去广东哪里需要两天半那么久”。
那时,“漂”和“奔波”便不复存在了。
父亲问我为什么不坐高铁回来,这又是晚点又是堵车的,折腾坏身子。我说,坐不惯高铁,太快了。
是啊,太快了。每天都两个钟坐高铁到广州吃皮蛋瘦肉粥的话,便不再怀念皮蛋瘦肉粥了;如果是两天半坐送猪仔的小卡到广州,路上还被折磨了一番,吃皮蛋瘦肉粥才格外地香。
我想陪父亲坐车程是两天的小卡车到广州吃皮蛋瘦肉粥,不过父亲老了,以后也只能坐两小时的高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