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听芃莯姑娘提及，姑祖母在十年前便居于赵都邯郸，不知父亲可曾前来拜见？”
赵政心中有着诸多疑问，却又不太敢直接发问，只能顺势借便宜老爹的方向出言。
唐姑玹微微摇头，略带怅然地叹息道：“长平之战时，我确是曾前来邯郸逗留数日，其间救下了芃莯他们，却又闻得匈奴趁赵国新败，攻破雁门，便即刻带领随行墨者前往代地，协助赵国边军守城抵御。待得匈奴退兵，嬴稷叔父却又发兵邯郸，以图灭赵，我等一众秦墨自是陷入两难，只得袖手，两不相帮。邯郸之围既解，我再度入城时，子楚和吕不韦早已暗地逃离，连你母子二人也不见踪影了。倒是前些日子回咸阳拜祭嬴稷叔父时，和子楚匆匆见过几面，未及深谈。”
赵政脸上故作遗憾之色，继续疑惑道：“哦？那姑祖母为何不常居咸阳，却留在邯郸，还成了这曼舞阁主呢？”
“诶~~”
唐姑玹长叹一声，微微扭头望向了不远处的信陵君，意味深长道：“正如先前信陵君所言，多年前秦墨与楚墨两派合流于秦，却再也不复当初一味立主入仕诸侯的秦墨了……”
“呵呵，说得那么隐晦作甚？无非便是‘非攻’与‘尚同’之争罢了，也便是你等墨家后学矫情造作，否则声耀一世的翟墨怎会落得分崩离析的下场？”
毛公却是一针见血的直指要害，言语中一如既往的带着浓浓的讥讽味道。赵政原本也看出他与唐姑玹似乎相互鄙视，如今倒已明了七八分，怕是道之不同，难以为谋了，只是尚不知毛公信奉的是哪家学说。
唐姑玹闻言，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发作，更没有出言驳斥，只是沉默无语，显然也是心有戚戚焉。
赵政毕竟是学经济的，对华夏古代学派了解不深，尤其是墨家在秦汉之后就几乎完全失去了显学的地位，他实在没有太多认知。
“诶~~政儿你既是子楚长子，将来未必不可入主殿堂，姑祖母便也不再避讳了，反正知晓其中关节的有心人可不少。”
唐姑玹看到赵政满脸迷茫，又见信陵君却是面色坦然，毫无意外之色。她不由再度长叹一声，继续道：“我墨家祖师墨子以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试图消弭天下兵灾。非攻而兼爱，意即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
百余年前，山东诸国合纵攻秦，秦弱而不可敌，我墨者举全力入秦，为其抵御诸国。谁知商鞅变法后，秦国日益壮盛，如今已能以一国之力，威压天下，嬴稷叔父更是雄才大略，不但悍然覆灭周室，更对楚魏赵韩连番征伐。近十余年，秦军手中亡魂几近百万之众。
叔父如此嗜杀，实在有违我墨家宗旨，新任巨子原想极力制止，不料竟遭到诸多大宗反对。巨子方才惊觉，秦墨已不似那般万众一心。
尤以入仕大秦朝堂的诸多大墨宗，搬出墨子尚同之训，求天下一统于秦，以全一同天下之义。他们主张非但不应制止秦军攻伐山东诸国，还应举墨家全力为之臂助，更有甚者，提出广散游侠，诛杀各国君臣贤良。
如此癫狂入魔之举，姑祖母实在不敢苟同，但嬴稷叔父毕竟与我唐姑氏有血脉之亲，两相为难下，也只得避居邯郸，只求能在华夏内乱之时，抵御住匈奴外族，使得我华夏百姓少受些兵灾之劫。”
“诶~~兄弟阋墙而不能外御其辱，以至外族祸我华夏百姓，虽多举于无奈，却实在教人痛心啊。”
赵政已是全然了解类似于唐姑玹的一众秦墨，与偏安一隅，孤尚齐国的相夫之墨不同，秦墨始终把华夏看做一个整体。然而秦墨正面临着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两大派系的激烈交锋，只能逼得唐姑玹这些不愿深陷内乱的墨者远避他乡，力抗外族了。
也许正是如此，出身秦墨的唐姑玹能在赵都邯郸毫无顾忌的经营着曼舞阁，并不担心赵国君臣对其不利，毕竟他们还需要依仗这些墨者协助抵御强悍的北方匈奴。
“呵呵，政儿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番悲天悯人的情怀，却是难得。日后若你能归秦，姑祖母望你勿忘本心，将百姓黎民常系心间。”
唐姑玹满意地点点头，言语中充满了期待和寄望，又似乎暗含了某种意味。
赵政不由心中一喜，正待继续装善良，博取好感，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家老（管家）装扮的老者迈步而入，对着唐姑玹躬身禀报道:“阁主，大秦典属国冯公亲自登门求见，此时正在府中等候。”
“嗯，醒得了。我还要嘱咐政儿几句，家老且先回去，让他等着便是！”
唐姑玹显然对位高权重的冯劫并不重视，只是随意吩咐了家老一句。
“阁主……冯公日前已多次登门，只是阁主一直云游未归，今日阁主回府，冯公刚得了消息，便匆忙来访，想来定有万分紧要之事……”
“哦？”
唐姑玹柳眉为颦，思索片刻，有些犹豫的看了看赵政，“政儿……”
“呵呵，冯公既然有要事寻姑祖母商议，小子也不便打扰。姑祖母且放心回府，小子虽年幼愚钝，也能顾得己身周全，何况还有毛公照应呢。”
其实赵政约莫能猜出冯劫上门求见唐姑玹到底为了什么，看来这姑祖母对自己将来能否安然归秦也是极为关键的，念及至此，他自然恨不得唐姑玹赶紧回府去见冯劫了。
“哼！就是因为这老东西在，我才更担心！”
唐姑玹狠狠瞪了毛公一眼，冷哼道，却又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片墨绿色的玉牌，塞到赵政手中，轻声嘱咐道：“好生保管。你既有侍卫随扈，一般屑小自是不敢近身。若遇大祸，可将此玉牌取出，在这小小的邯郸城，管他宗室显贵，无人敢动你分毫！”
唐姑玹一番话说得霸气十足，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微微扭头看了看信陵君，暗含的警告意味颇为明显。
“呵呵，阁主无需多心。魏某先前与小兄弟素未谋面，今日方才由毛公引见。即便我与秦人不睦，却也绝不会对区区稚子计较些下作手段。”
信陵君却是毫不介意，径自光棍道：“何况如今小兄弟有阁主亲赐的墨者令，魏某更不敢造次了。否则谁知何日熟睡之时，会凭白被人割去这大好头颅。”
“嗯，如此便好。”
唐姑玹毫不客气的点点头，显然认为信陵君的反应是理所应当的。
赵政紧紧握着手里的墨玉，心里激动万分，虽然他没完全弄清楚这墨者令的具体用途，但却约莫知道，它在识货人的眼中，就是一个保命符啊。要是敢对墨者令的持有者动手，恐怕就要面对墨家游侠不死不休的刺杀了。
哇塞！这姑祖母看来确实是巨头般的存在啊，敢对朝堂显贵当面嚣张的黑老大，后世的什么洪兴十三妹简直弱爆了，有没有？
赵政心中难以抑制的小激动不由浮现在稚嫩的小脸上，一时间反倒忘了道谢。唐姑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多说些什么。
“你等好生照应我家政儿，不得有丝毫怠慢。”
唐姑玹扫视着堂上默然侍立良久的掌事和侍女们，不容置疑的朗声吩咐道。
“诺~~~”
先前仿若木头人般毫无知觉的侍者们就像突然被按下了启动键，整齐划一的躬身应诺出声，在赵政看来简直就是某港警匪片里黑小弟回应自家老大的桥段。
信陵君眼中却是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防备和警醒，要知道近日来他因芃莯的缘故，常常流连曼舞阁，却未发现这些原本莺歌燕舞，卖笑为生的侍者竟能有这样一面，这里水很深啊。
唐姑玹却似乎并未察觉信陵君的异样，抑或说她根本也毫不在意，只是轻声细语的叮嘱了赵政几句，说是自己会寻个得闲的日子，再去看望他母子二人。
赵政自是满心欢喜的连连应诺，只是他敏锐的注意到。一直显得傲然强势的唐姑玹，竟在临去之前，有意无意的剜了躲在角落装死的薛公一眼，方才挥一挥衣袖，渐渐远去的背影竟似乎有些萧索落寞。
丫的，这里面肯定有事！
赵政不由来回打量着薛公这枯瘦如材的老骨头架子和唐姑玹那徐娘半老的窈窕身影，心中感叹，莫非真是豆腐配青菜，各有心中爱？也太毁三观了吧？
闹腾了小半天的内堂倒是恢复了平静，侍者收拾了片刻，佳肴再摆，歌舞重起，气氛却仍诡异得紧。
芃莯也不在，信陵君对于其他抚琴起舞的倡伎显然兴致缺缺，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赵政闲扯几句，也就只顾闷头喝酒。赵政倒是想向毛公探询关于唐姑玹与薛公的情况，无奈这老货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内有隐情，只是随意敷衍一两句，就扯开了话题。而似乎与唐姑玹有着某种不清不楚关系的薛公，更是如脱大难般，抱着酒坛灌酒压惊，生生要泡死在酒里的节奏。
赵政心道，反正今日再跟着毛公这不靠谱的糟老头混，肯定是没什么好事。原本想巴结讨好一下信陵君的打算，已然落空，凭白还被赵葱记恨。若非得到了唐姑玹送的墨者令，那今日可真是亏大了。
对于学经济的赵政而言，继续留下来非但不会再有效益，还很可能面临巨额亏损风险，毕竟谁知道赵葱那货丢了脸面，会不会回去拉人来报复？
这样的买卖不划算啊！
思索片刻，赵政终究决定告辞而出，信陵君和毛公也没有心情虚做姿态，便随意应了。
出得曼舞阁来，望着有些偏西的日头，恍若隔世的赵政不由长出一口气，连滕福那莽头莽脑的憨货看起来都分外的顺眼。
今日碰到的一连串怪事，着实让赵政满脑浆糊，一时间也理不出头绪。他宛然谢绝了曼舞阁掌事派人护送自己的好意，却也没有心情在坊市继续闲逛，领着滕福和随扈兵卒很快便出了坊门，登上墨车回了馆舍。
赵政之后的烦恼思虑暂且不提，在曼舞阁喝了大半晌闷酒，已是醉眼惺忪的信陵君却是被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美妇寻上门来。美妇将他生拉硬拽的出了曼舞阁，推上早已等候在楼外的华盖安车，原本守卫在阁外的兵士却是不敢上前阻拦。御者一扬马鞭，拉车的两匹膘实骏马扬蹄狂奔，片刻间便是不见踪影。
（这么厚道的一个大章，难道不值得大家给个收藏或者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