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家一行人来到伊势国神户城,已经是第二年立秋之后。
驿馆,松平家年轻的当主用过早膳。突然,门廊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公”来人便是近侍植村新六郎“大藏大人早上刚刚密会了冈崎的使者。”
“什么?”千松丸盯着他,缓缓问道。
“千真万确。”植村新六郎慌乱的表情似乎有所缓解“使者便是大久保甚四郎。决定不会弄错。殿下,这老贼果然是图谋不轨。这样一来,大人的安危……”
“退下吧。”
“主公?”
“我说,退下吧!”
他抬起头,家主正严厉的盯着他。随即俯下身子。
“在下告退。”
植村新六郎离开后,师匠阿部定吉也在午前到来。只见他面有喜色。进屋之后不待见礼,便大声说道:“主公,吉良大人已在今日上洛回归,明日一早便可与殿下相见。”
千松丸摇摇头,抬起头仰望着阿部,冷冷说道:“师匠似乎面有喜色,似乎不日即将飞黄腾达?”
“主公何出此言?”
“早上阿部大人不是已经见过冈崎使者了吗?那位自称松平家的新当主,对我这个流落异乡先代之子首级的兴趣,应该抵得上半个樱井城把。”千松丸站起身,双眼瞪圆,语气却异常温和。
“绝无此事。”老人跪伏在十岁的当主身前“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老臣以家名担保。大久保佐卫门之子甚四郎找到在下,说本家一门众中信孝大人和普代家老大久保右卫门对樱井殿放逐先代嫡子自称家主之行甚为不满。决定密谋将其驱逐,迎接大人回归冈崎。”老臣的语气慢慢变得镇定起来。
千松丸并没有仔细听师匠的辩解。他站在那,看着满头白发的阿部。大概是三年,或是四年前,行拜师之礼时,师匠的头发只是少许花白罢了;直到一年前在尾张的行刺后,在一年的时间里,师匠由一个壮年大叔俨然变成了老头。而那天开始,他失去了他的父亲,而师匠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也许,他们是唯一的两个受害者。想到这里,千松丸的表情又变得温柔起来。
“回归冈崎,太好了,什么时候?”
“老臣以代主公回绝了使者”
“什……什么”千松丸不知是因为惊奇,或者愤怒,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看着如同一块匍匐在地石头一般的师匠,千松丸幽幽的说“是怕背负弑主恶名吧,老家伙。你们想把我流放到这伊势,一辈子不能回归叁州。”
“非也,非也。”阿部大藏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因为少年家主愠怒而有所变化。他仍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大礼姿势,看不到面上的表情。可仔细听来,声音却好像胸有成竹之感。
“大久保家历来是随波逐流的国人,指望他们带头谋反,几乎是不可能。至于松平信孝大人;冈崎城外,本阵之中搜捕大人的头领,便是这位信孝大人。”老臣说完,静静等待家督的抉择。他知道,经过一年的逃亡生涯,这位年轻的家督,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十岁的少年了。
千松丸马上冷静了下来。他想起那个温和的叔父。在父亲遗体旁竟要杀死师匠,在冈崎城下搜捕自己。他知道,师匠所说确实无疑;但是父亲的居城,祖传的家业落于旁人之手,这让千松丸难以自持。
“阿部大人以为如何是好?”
“主公说过先代大人的教导:松平家,就是以隐忍传家,以退让为前进。主公年轻,尚有时间等待机会的到来。到那个时候,在下,不,是阿部家,定会让大人重归冈崎天守中央!”
大藏一直淡定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千松丸又一次感觉到,正如他在父亲往生之日所说的一样,这位老臣,已经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第二天,早膳过后。东条吉良家当主吉良持广在天守招待了千松丸。
和小土豪出身的松平家不同,吉良家算是堂堂正正的名门。家名出自武家栋梁八幡太郎义家之后;义家之孙开始分流为新田氏与足利氏。足利氏始祖足利义康的曾孙足利长氏,获得了叁河吉良庄为领地,遂改苗字为“吉良”。因为是住在吉良庄西条,吉良长氏家族便称为西条吉良家;其兄(或弟)吉良义继家族便称作东条吉良家,而骏河今川家,正是西条吉良家的分支。应仁之乱中,两吉良家分别支持东、西两军,因而互相攻击。到了大永、天文年间,东条吉良家基本被赶出了叁州;而西条吉良家也在随后与松平、今川的战争中一蹶不振。
在两人相对而坐,互相见礼之时。千松丸发现持广打扮的非常简单。这与想象中的,擅长汉诗和歌蹴鞠,装扮类似公家的形象不同。他身着纹付羽织袴,腰间插着一柄白扇。
“松平大人远道而来真是本家蓬荜生辉。”持广说道。不待千松丸回话,吉良当主突然做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眉头紧锁,鼻子用力上抬,几乎使他的本来的五官都挤成一团。
“阿嚏,阿嚏!”
正当千松丸不明究竟的而感到尴尬的时候,上座的吉良广持终于打出了几个喷嚏。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却使得千松丸更尴尬了。
吉良貌似注意到了松平的窘迫,便收起笑容,目光径直注视这对方的脸。
“本家可没有三层高的天守,就像你看见的。比起松平家的冈崎城,说这里是城天守阁。不如说只是带个御殿的砦罢了。这么简陋的地方,想必松平大人是从未见过吧”
“在下从未见过。”
“哈哈哈”持广大笑着,突然脸上浮现了一丝忧伤的神色“离开叁河许多年,偶尔想起还感觉很怀念。从京城回归路上,虎姬常向我说甚为想念松平大人您,还望大人闲暇时务必来与本家说说故乡之事。”
“嗬”千松丸俯下身子,朗声说道“在下领命。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松平大人不必多礼,本家已经委托京都的公家代为说项,替骏河上总介大人取得讨伐不义家臣的大义名分。到了骏河大人出阵之日。冈崎城,便是你我兄弟之物了”
“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夜,吉良馆寝室。
吉良持广静静坐在窗前,月光顺着窗户洒在榻榻米上,在手中酒杯中留下了一弯残破的月亮。蜡烛并没有被点起,身旁的佳人在月影中显得尤为动人。持广的心底的感情似乎此刻被勾起。他饮尽杯中之酒,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女子身边,从背后轻轻用双臂将她抱在身前。
“大人。”女子轻声说道“松平家的那位大人,持广大人已经见过了罢。”
“哈哈哈。见过了见过了,想不到小小年纪,竟是一个如此的妙人。松平家真是名不虚传。”他脸上浮现出笑容“虽然比起岳父大人,还是天差地别......”
“大人过奖了”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忧虑“那么松平家……”
“大概就这样了罢,比起十三岁兵不血刃占领冈崎的先代,这千松丸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冈崎的那位信定大人,更像是个玩笑。”
他放开一只抱住丽人的胳膊,指着放在地上,酒杯旁的三四份密信。
“细作今日来报,松平信孝联络重臣大久保家,本多家,酒井家谋反;试图驱逐松平信定回樱井城。双方在骏河的馆主大人仲介下和睦。松平信孝回归居城,松平信定不再追究谋反之事。”
“然后呢?”
“然后?现在东海道的大小名已经如同笑话一般看待叁州松平家。据说设乐的牧野家,刈谷城的水野家,嘉茂的户田家都已经与骏、尾的大大名暗通曲款。”
吉良持广说着停了下来,他感觉到,环绕在虎姬胸前的和服袖口已经被泪水打湿。女子慢慢转过身,看着这张满是泪水的脸颊。持广习惯性的哈哈大笑竟然终于没有笑出声来。
“本家定会好好对待千松丸的。”持广对身前的女子说道“如果我欺骗你的话,我原意接受富士、白山、八幡大菩萨,还有诹访上下南宫法性大明神的惩罚。”
虎姬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脸,轻轻的摇了摇头
“妾身并非父亲或者弟弟的遭遇而哭泣,亦非是为了叁州的松平家落泪。如樱花一般兴盛,而后凋零是武家的宿命;作为武家之女,妾身早已有所觉悟。妾身自从嫁给夫君,便不再是松平之女,而是吉良之妻。为了本家,即使和父亲、兄弟为敌也在所不惜。只是妾身看到松平家凋零的宿命,不知何时会落在本家身上,不由的流泪不已。”
持广松开抱住虎姬的手。他走到一边,弯下腰,给早已空空如也的酒杯倒满酒。
“夫人既然早已有所觉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想取回先代传下来的领地的我……即使和松平家为敌也在所不惜吗?”他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用力的丢向窗外。
“夜已深,夫人,我们也该安置了。”
碰的一声,窗户被用力的关上。
月光照在城外的树林里,林中传出知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