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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十一章

在县城里呆了七天后,在旺嘎地强行要求下只好打到回府了。医生见旺嘎如此固执也就不再多言了只是再三嘱咐着不要让旺嘎喝酒。可旺嘎回到家后将医生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比原先喝得更猛了,酒神似乎已经在他心里扎根了。每当,卓玛和秀英劝着他少喝酒时他总说生死由命之类的话语来搪塞。当一个人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时,旁人指望他疼惜自己的愿望都会落空。

我们邪鲧完小的新学校在初冬时终于完工了。那天,尼玛也回村里参加落成奠礼。参加完奠礼后,他来到卓玛家探望旺嘎的病情。卓玛对于他的突然造访没有心里准备,于是在见到尼玛的那一刻,她有些木讷地望着他。尼玛见了她的表情带着俏皮地口气说:“难道不欢迎我的来访吗?”说着他自行进了门。

旺嘎喝了很多酒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那呼噜打得可谓震耳欲聋。永次和巴松次里也随着母亲进屋了,进门后就去摇醒爷爷。旺嘎见是尼玛忙起身笑脸相迎。尼玛除了带一些补品外还给孩子们带来了糖果,巴松此里见有糖便朝尼玛说了一个“糖”字。尼玛将糖果拿出来送给了姐弟俩,而卓玛则打好酥油茶,盛到尼玛的碗里。尼玛含笑向旺嘎寻问着他的病情以及家里的一些情况。俩人说说笑笑聊了很长时间,卓玛则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帮他们添茶。

秀英去转经回到家时,尼玛刚走。她一听说是尼玛来探望旺嘎,嘴里就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倒底是来看谁的。”她从尼玛来访这件事做文章闹了一晚上,她将自己过去所受的罪统统重复了一遍,说到动情处自己在那里潸然泪下。巴松此里在这样哭骂声中睡在母亲的怀中,而永次则和卓玛一言不发的听着。卓玛劝她去睡,可她怎么也不肯。扎堆走后,秀英先是精神失常,等恢复过来后便要这样每隔几天小闹一场。每次见她这样时,旺嘎早已不知闪到了什么地方了,卓玛已经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任凭她就这么闹着,她在一旁听着她数落自己。

旺嘎是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中死去。他死前还在喝着酒享受着三十晚上所带来的愉悦,没有一丝痛苦,也没有一丝征兆就这样他的头从他的脖子上垂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他的坐位上一动不动。

旺嘎的离逝让邪鲧村所有为新年准备的鞭炮都变哑吧了!为敬重死人,没有人愿意在别人痛苦的时候自家制造喜庆的氛围。秀英依旧在丧礼上闹腾的厉害,当男人们将旺嘎的遗体抬往白格通时,她又一次哭晕了过去。两个孩子似乎也明白了死了是件可怕的事,他们也拼命地和母亲一起哭泣着。

我们邪鲧村一直都走在向前进步的道路上,与外界的频繁接触中邪鲧人的视野也开拓了。我们邪鲧人利用丰富的自然资源开始和外界做起了买卖。但是,我们邪鲧人获利越多时,人们之间的矛盾却与日俱增。在利益方面,有人能得到很多,有人又得到的少。少得的人不服获得高额的人,人与人之间互相嫉妒的成分过于严重化了。

我们邪鲧首先发家的是邪鲧村的喇嘛们。很多年以前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们邪鲧村几乎一家就有一位喇嘛。而如今,整个邪鲧村就只有三位喇嘛了,于是物以稀为贵便出现了请喇嘛来做法式的价钱就大大地上涨的现象。喇嘛们也开始摆起了架子,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谁家可以获利很高,在谁家又会得到很少的报酬。于是,他们也按照获利的高低替人办事。这样一个替人消灾祈福的工作也开始沦为金钱的奴隶了。

我们邪鲧喇嘛数量的减少跟计划生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过去一家有四五个兄弟,其中一个当喇嘛,还有其他兄弟传宗接代。可计划生育之后,大部分的人家都只有两名孩子,若两兄弟还好说一个去当喇嘛还有一个传宗接代若是一男一女可难为父母了。不过我们邪鲧还有几户人家世世代代都有当喇嘛的人,他们宁青冒着断子绝孙的危险也要让家里的独子继承喇嘛的香火。

电虽来到了我们邪鲧村可我们邪鲧村有电视机的人家没有几家,不过我们邪鲧村已经有了一个播放录像的地方,有一台笨重的黑色电视摆放在那间大土墙房里。每晚,我们邪鲧的老百姓吃过晚饭,踩着灰蒙蒙的天色来到这间录像店里看录像。录像老板按人头收费,每人五角钱,小孩免费。录像店的老板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子,他有一对美丽的女儿。大女儿白追是有名的美女,小女儿虽没有姐姐好看却安静闲淑。每晚,我们邪鲧村民在这里一起欢度四集电视连续剧的时光。我们邪鲧村民能讲汉语的人廖廖可数,而当时白追已经在读初中了,因此,她放假在家的期间她就成为名副其实的“翻译者”。她坐在一群妇女中间将电视上所说的大概意思都翻译了下来。由于语言上的障碍所以所放的电视大部分都会选择武侠剧,这样虽听不懂语言,可至少可以观看他们打斗的场景。通常一部电视剧看下来,我们邪鲧人民能够分清主角的名字,而这名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带着一点藏族口音。在他们眼里所有的电视剧里的人可以分为两种: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我们的人”代表正义的一方。“他们的人”代表反面的一方。

对于电视的问世,让我们邪鲧人交流的东西就多了。在我们邪鲧人看来每晚聚集在一起看录相磁带成为了他们必做功课。在那几年,电视为我们邪鲧人交流提供了一个大平台,他们在山上和田间干活总是津津乐道地描述着昨晚所看的电视情节。我们邪鲧人也认为电视里所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他们相信那些人能够飞檐走壁,偶尔他们也会渴望在山里遇见那样的高人,然后能够指点自己。我们邪鲧人对电视的着迷无人能比,电视填充了他们贫乏的内心世界。有时碰上下雪下雨天,我们邪鲧人会打着伞或冒着雪来观看录像,然后冰窖一样的房间里坐上三四个小时左右,然后又在十点左右各自冒着风雪举着一个火把回到自己的家。他们没有怨言只有满足感。

那年,还珠珠格格小燕子风靡了整个邪鲧村。我们邪鲧的孩子们一放学先不回家而在放录像的地方替家里人把守位置,由于观看的人过多人们害怕坐不到前排的位置孩子们就成了占位好人选。孩子们为了占位置时常发生打架斗殴的现象,在那间房子里留孩子们很多的回忆。很多时候,孩子们都是在这里边等边写作业,而他们的父母则干完活后带着一份晚饭来和孩子们汇合。就这样在那间土墙房里伴着大人干活的汗味以及脚臭味,孩子们却心满意足的吃着他们的晚餐。最不可思议的事,那年在播发《还珠格格》的期间,我们邪鲧约莫六十岁左右的老奶奶就在这里过逝了。听说她在临死之前还在大笑小燕子,可没多久就挂了,她的脸上也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

卓玛不曾去那里看过录像,她也想去可又害怕秀英生气。秀英对卓玛的要求很多,她觉得在那里一起看电视的途中卓玛和别人勾搭上然后不知不觉中给自己的儿子带了绿帽子。秀英也不许卓玛参加任何大型的活动,如果卓玛迫不得已去了回来后她就会没完没了的唠叨不停。在秀英看来自己最后能为自己儿子做的事就是让卓玛一辈子为他儿子守住贞操。可她忽略了真正需要她关心的侄女却活生生的从二十三岁开始守寡的孤寂日子。这个以亲戚为纽带的婚姻却困住了这个女人的整个人生。卓玛已经适应了这样没有自己没有自己的生活,她已经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失去了自己,只会照着秀英说的去做。

一个星期六的午后,卓玛正在帮儿子巴松次里洗澡时,一个微胖皮肤白暂的女子,带着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儿子来到卓玛家门口。卓玛瞧见了那孩子的长相时吃惊地多看了几眼,卓玛似乎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神情慌张地用颤抖地声音寻问道:“你找谁?”

那女人有些害羞似地张开了她那打了口红的红嘴唇说道:“你是卓玛吧!”卓玛冷漠地点点头。她微笑着又开口问道:“进屋坐坐方便吗?”卓玛将巴松次里的身子擦干让他穿上衣服后,就带那对母子进屋。

屋里一片沉寂,大家都围坐在火塘旁都各自想着心事。永次和秀英去摸顶也在那时回到了家。秀英起先望见的是那位妇女,她礼貌地朝她微笑然后在永次的搀扶下坐到了火塘前的坐垫上。秀英坐下后才瞧见了那孩子的模样,秀英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那孩子看。她起先是吃惊紧接着眼角露出了一丝丝笑容。那妇女似乎也看到秀英脸上的笑容于是将头抬高对视着卓玛说:“我是扎堆在乡里的那个女人。”卓玛没丝毫的惊讶,她平静地打着茶。秀英则低着头倾听着。那女人又开口说道:“两年前,我被婆家赶出来了。”她眼睛朝正在玩耍的三个孩子瞄了一眼,又叹着气说:“这孩子是扎堆的,他和他父亲长得太像了。”秀英抬起那双沉重的眼皮望着那女人。卓玛平静地将打好的酥油茶倒进碗里分别递送到那女人和秀英面前。

“我父母都去逝了,家里当家的是我哥哥。我哥是个怕老婆的男人,所以我回娘家后日子不好过。”那女人喝了一口酥油茶又说:“我现在打算再婚,可我丈夫不同意带着扎拉嫁到他们家。”说着她小声地抽泣了起来,她说道:“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将扎拉送到这里来。”她又抽泣了起来。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三个孩子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那个胖女人。

“你把孩子带回去吧!我还要养自己的两个孩子。”卓玛的脸已胀得通红,带着怒气说。

“可这也是扎堆的骨肉!我已经别无他法了,所以才???”那女人说完,朝秀英递了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

卓玛想嘲讽她几句可秀英却开口说道:“把孩子留下吧!”卓玛听了这话犹如心被剑刺伤一般疼痛,她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紧紧地盯着秀英。秀英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对卓玛说道:“这是你哥的血脉。”当她说完这话的时,卓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冰冷状态了,她的愤怒之情达到了最高点,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了下来她朝秀英吼道:“我是他的妻子,你该不会忘了吧?”三个孩子听到了这吼声,回头望着卓玛。永次瞧见了卓玛眼里的泪,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母亲落泪她也开口吼道:“你们不准欺负我阿妈。”于是,哭泣着跑到了卓玛身旁。

卓玛厌烦秀英的这张亲戚牌,她哽咽着说道:“如果,你要留下他。那我们的婆媳关系就到此结束。”

那女人听了卓玛的话,她扑通跪倒在地上说:“我知道,是我和扎堆对不起你。可你看到了,我们俩都遭到了报应。我求求你原谅我们吧。”

卓玛沉默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他们俩的背叛而不想接受这孩子还是因为有其他的理由。卓玛头一次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卑微地遭到了别人的践踏。卓玛也头一次痛恨被人无视感觉,她也痛恨如此懦弱的自己。她的脑海了迅速闪现的是她要离开这里,如果她继续呆在这里总有一天她会为自己而发疯的。

秀英完全无视了卓玛的愤怒,她最终还是把孩子留下了。当她决定留下这孩子时,卓玛彻底地失望了,她意识到自己永远都那样微不足道所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那女人将孩子留下后,自己离开了。而扎拉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只是低头送走了母亲,没有哭喊。

卓玛一人在那里傻坐着,她想自己悲剧的人生都是自己的一个错误的选择造成。这么一个选择让她身陷囹圄,她后悔选择这样的生活,也头一次激起了她反抗的念头。她起身去牵住自己的两个孩子,准备回娘家。秀英在她的耳畔唠叨着求她留下来,卓玛冷漠地没有搭理,她大步走出家门朝家的方向走去了。

两上孩子也看出了母亲的怒气,也就紧跟着母亲的步伐。卓玛边走边沉思,她想到在他的娘家与她最亲的人都已经去逝了,她们回去是否会受到他们的欢迎呢?想到这些她在离家最近的田埂上坐下了,两个孩子也依畏着她坐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卓玛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处。她连续不停地叹着气,在这时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想到他,卓玛又一次哭泣起来,两个孩子也跟着母亲哭泣。

暮色昏黄中,拉旺替人念完经正挎着一个包从田野边走过。他从远处就瞧出了姐姐那孱弱的身影,他瞧见了姐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大步朝她们母子仨人走去。他一把抱住了巴松次里,一手牵住永次,对正在发着傻呆的卓玛说道:“走,咱们回家。”

灯光的照射下使这间刚建不久的屋子多添了几分干净、清爽的姿态。火塘里的三角架已被火炉所取代,橙黄色的神龛在灯光中油光闪闪,全家人都围坐在火塘旁。鲁茸品初默不作声地抽着烟,坐在他旁边的是那拉扎西也低头抽着闷烟。

“那孩子有多大?”鲁茸品初抽完一支烟问道。

“大概比永次大一些。”卓玛回答道。

“扎堆哥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呢?”说完那拉扎西愤怒地说。

“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提他了。你姑姑决定要留下那孩子,虽然为难你,可毕竟他身上流淌着我们同一个家族的血啊!”鲁茸品初说。

“那又怎样?阿爸你想想姐姐都受了多少苦啊!”那拉扎西有些埋怨的口气对父亲说。

“我们可以一无所有,但骨肉亲情岂能容我们残忍地对待。你哥哥欠别人的,我们就有义务替他补上。”

“那谁来补偿姐姐的幸福呢?”

家里又陷入一片沉默中,每个人都在思量着如何解决此事。窗外的大风吹着房梁发出“嗡!嗡”的作响声。年青男女在不远处跳完舞厅后的戏闹声传进了卓玛的耳朵里。四个孩子熟睡的声音在静静地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鲁茸品初劝儿子和儿媳带着孩子去睡觉,屋里就只剩卓玛和鲁茸品初。

“不要怪你姑,她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会自私。”鲁茸品初说。

“你要是回来了,她以后可要怎么办?我知道你过的不容易,可那是我们的亲人,是跟我们身上流淌着同样鲜血的人。”鲁茸品初又叹了一口气。

卓玛听到父亲的话,又委屈地抽泣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可当你爷爷告诉我,要娶你母亲时,我也愤怒过。我约了我的心上人,那夜我们在月光中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可后来,我发现你爷爷做的决定是对的。这么几年下来,我发现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亲人过得幸福更令人开心。”

卓玛明白父亲向自己诉说这些内心的秘密就是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亲人立场去处理这些事。

风吹到了窗外的枯树发出丝丝声响,村子里到处丢弃的塑料瓶子在风的吹拂声中叮当作响,那些塑料袋子在风的作用下无数次地移动着自己的躯体。

卓玛躺在自己的床上无法合眼,她开始思量自己的人生该如何度过?这是她第一次负责任的为自己的生活考虑了一番。她在问自己离开那个家真的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吗?她的心告诉她不会。她知道如果这样她的内心会不安,毕竟姑妈已经老了,没有自己的照顾她怎么生活下去?想到她孤苦无依的人生,卓玛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的一生无法摆脱情人这个包袱。想到这里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早晨鸡叫时,卓玛又回到了婆家。她依旧向往常一样在火塘里煮好早茶。秀英见她忙碌的身影,脸上弹出一个由衷感谢的微笑。

第十一章

公路通进来以后,出入邪鲧村的车辆渐渐增多了。这些车辆多半都是在傍晚驶入邪鲧村,半夜里离开。我们邪鲧村德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吸引大批人通过非法手段来敛财。原本茂密的森林,如今像秃顶头上的头发稀疏且只见头皮。而曾经居住于山涧的珍禽异兽早已捕杀贻尽,这些钱财换来的是各家各户买来的彩电、冰箱甚至有些人家已经拥有了轿车。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可大自然在一点点走向死亡。

2002年,永次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中学。此时,永次就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她长得和年轻时的卓玛一样模样,大眼挺拔的鼻子,可她不像母亲那样温顺。在永次眼里母亲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也是最卑微最让她心疼的女人。她偶尔为了替母亲打抱不平会与秀英争吵,可卓玛总是以她对长辈无礼而惩罚她。永次对于母亲的情感她总是带有一种愤恨又怜惜。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发愤读书,希望通过自己的成绩能带给母亲一丝安慰。她也是母亲的帮手在放假期间她会尽全力来帮母亲分担家里的农活。永次从母亲的身上知道了一味地忍让只会换来别人的践踏,所以她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不要被人控制住。她继承了母亲善良勤劳的优秀品质,但她比母亲果敢。

自旺嘎去逝之后,秀英也开始步他的后尘开始大肆地喝酒。似乎只有酒才能让她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她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偶尔喝到伤心时就在家里发疯似地骂人,摔东西。每次,卓玛都只能由着她,等她累了就扶她入睡。有一次,鲁茸品初来给外孙们送糕点,正碰巧她发酒疯,他一气之下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并将所带的食物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然后愤恨地离去了。那一次,鲁茸品初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女儿人生的摧毁者,他曾经固执地认为只要亲人在一切付出都是值得,而如今,他瞧见女儿被这束缚得没有了自己。他流下了愤恨且后悔的眼泪。而他这样的觉醒已经晚了,女儿已经被定格在了那里,没法走出来了。

九月,卓玛送永次去县城读书。在县城里无亲无故,这让卓玛犯愁了,在这样的时刻里她想到他了。她犹豫着还是去了一趟县政府大楼。卓玛望着气派的政府大门,又在那门口徘徊半天。守门的小伙子看她在那里来回踱步就问道:“大姐,你是来找谁呀?”

卓玛露了一个尴尬的表情说:“我是来找县长的女婿尼玛。”

守门人忙露出笑脸说:“你说的是尼玛副县长吧!”,说完笑着将卓玛迎进里面。卓玛听到“副县长”这几个字眼,心里不由地惊叹了一翻。她在一位白脸细腰小姐的带领下来到了尼玛的办公室。

当卓玛走进办公室时,尼玛先是愣了一下后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卓玛难为情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有打扰你上班吧?”尼玛从坐位上起身说道“你这是哪里的话啊!”并请卓玛坐到沙发上。卓玛又说道“我女儿来县城读书,她在这里无亲无故,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尼玛听了卓玛来访的原因后向卓玛保证了会照看永次,并且他记下永次的班级和班主任的姓名。就这样卓玛在尼玛打包票的话语中回了家。尼玛挽留卓玛在县里暂住一晚,可卓玛推脱说家里还有事要忙所以尼玛不好强留她。

我们邪鲧变了,连那空气中都夹杂着与以前不同的味道,这样的邪鲧越来越陌生了。我们邪鲧村第一个离婚的夫妻是追次和阿鲁琪。阿鲁琪是整个邪鲧村出了名的酒鬼,每次喝醉就会动手打追次。在这一年追次终于不堪忍受他的毒打,于是决定离婚。就这样追次的离婚似乎唤醒了整个邪鲧村的妇女。此后每年,我们邪鲧村的离婚率一年比一年更胜一筹。“离婚”在我们邪鲧人看来是一种好玩的游戏,当玩的有些不顺利时,他们便选择结束游戏。有时候,人的某种意识被打开后,从中流出来的毒汁足已毒死自己。

如果说要制作一个怪事排行榜那么我们邪鲧绝对能上头版。以前,我们邪鲧人发现的怪事总是离不开妖魔鬼怪。比如,某某人夜晚出去上茅厕时发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蹲坐在自己家门口。还有,某某发现在夜间行走的怪物等。总之,这些怪事总是离不开鬼。也在这一年,我们邪鲧村又发生了怪事。我们邪鲧村的录像老板的女儿白追她像往常一样,在晚上七八点时给父亲送晚饭。她经过河边时,她瞧见河的对岸站着了一个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无头之人。她吓得直接将父亲的晚餐丢在了一旁大声喊叫冲进了河边的那户人家。就这样白追在那次惊吓之后病倒了,他父亲请了很多喇嘛来家里诵经。经过一个多月的细心照料后,她才渐渐恢复过来。她的奇特经历让我们邪鲧的小姑娘们在那段时光里都不敢出门。白追清醒过来后回忆那天的情景,她已经肯定那天站在河对岸的是自己,虽然已经没有了头,可她确信那就是自己。

恢复后白追在母亲的陪同她下去久拉山上煨桑。在晨光里,白追又瞧见了一个自己模样的人背对着自己点着香烟躲在香柏树之后,她大叫着要母亲瞧,可母亲却什么也没有发见。大家都以为是白追故意在吓唬人,可谁知道一个星期后,白追在上山时从悬崖上掉了下来,当人们找到她的尸体时发现头和身体已经分开了。白追的这样离世在邪鲧引起了轰动,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地谈论着此事。鉴于这样怪事的发生,我们邪鲧村的村民商量着大家一起集体斋戒送经三天。

白追死后不久我们邪鲧出现了一个疯子。他是我们邪鲧村的一名大学生,读书时成绩优异。可回来参加考试时,他的成绩被一名与他同名的一个当官的儿子给代替了,可能是受了刺激从此便疯了。他在邪鲧村里像一个孩子一样奔跑着,玩耍着,有时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发笑哭泣。他父母为了他能恢复神智,请喇嘛做无数场法事,可都无济于事。他就这样在村里疯了三个月左右。某天早晨,他似乎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离开了邪鲧村,他母亲发疯似地请全村人找他,最后在江畔发现了他摆放整齐的鞋子。那天是一个阴沉的天气,江畔呼啸而过的风刮起一阵阵沙子,使人的眼无法挣开。他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被呼呼的大风掩盖了。他的离世,让邪鲧人头一次意识到这世界的不公平,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被这件烙上不公平的烙印。

公路将邪鲧村天然的屏障给打破了,随之带来的铺天盖的文明与故有的简单文明进行了生死搏斗,最终形成了一种畸形的新文明。

那时,我们邪鲧村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不读书到乡里、县里打工去了。每当她们回到邪鲧时,她们用劣质的化装品装点自己的稚嫩的脸蛋,脚下踩着不适合在邪鲧村穿的高跟鞋。你总能从她们神情里读懂几分优越感,可发自骨子里的那股乡土气却又充斥着她们的全身。这种混杂的气质将她们装扮得像一个搞笑的滑稽演员。

这些姑娘们普遍都会瞧不起我们邪鲧村,她们想离开邪鲧村,却又只有邪鲧村适合他们生活。她们眼里总会闪现一种自卑与高傲之间的迷茫。她们向往外面世界的生活,渴望自己成为外面世界的一份子,于是总能望见她们回到村子没有多少天,便又急切地离开这里。

在邪鲧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卓玛却又走进了另外一种生活。扎拉的到来虽让卓玛不舒服,可永次和巴松次里都对他喜爱有佳。扎拉的性子不随自己的父亲,他调皮捣乱的性子让全村人都熟记住了他的名字。他也管卓玛喊阿妈,听说这是他的亲生母亲要求他这么做的,于是他便遵照了。扎拉和永次同班,他讨厌读书成绩也不理想,所以只好在其他同学都升一级时,他只好留级一年。不过他画画的天赋极高,连老师都称赞他有画画的才能。他虽有些调皮,可他是个十足的大人他明白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卓玛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孩子,可她总是没法亲近他,他们之间无形中被一个东西隔开了。

秀英疼爱这三个孩子,看着这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她的内心很满足。自从永次去县城读书后,扎拉和巴松此里就成了卓玛的好帮手。扎拉很疼爱巴松此里,所以家里重活他都会强着干。扎拉有些惧怕卓玛,他知道卓玛是一个和善的母亲,可他却会不由自主地害怕她。

第十二章

白茫茫的世界又再次降临到邪鲧村了。许多年以前,邪鲧村的冬天是休息之季,如今,在冬日里邪鲧依旧是个忙碌的季节。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大伙儿都在拼命地攒钱。现在我们邪鲧过年时是互相大比拼的日子,村与村之间比赛哪村放的鞭炮响,家与家之间比拼谁家更有钱,人与人之间比拼谁戴的金子更多,孩子与孩子之间讨论谁的衣服是牌子。牌子、金子、车子成为了我们邪鲧人们不离嘴的主要话题。当群体开始嫌弃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时,就开始意味着这个文化的衰败。家家买来的电视里所传播着的汉文化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所有人,由原先她听不懂到如今能用带着口音的讲汉语是迈进了一个大的跨步。对于汉文化的着谜,首先体现在名字上,邪鲧新出生的孩子大部分都取了汉名。在我们邪鲧人眼里给孩子取汉名是一种时尚,藏族名字则代表落后贫穷。他们渴望自己重获新生,所以需要这个先进的汉文化来支撑起他们所渴望的新生活。

在大地银装素裹的时候孩子们的假期生活开始了,永次和扎拉也帮着母亲去背柴火。雪将山路罩住了,所以在雪地上背着柴火行走非常艰难。可永次和扎拉早就习惯了他们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跟父母大吵着不去背柴,而是会自动地挑起家里事。永次心疼自己的母亲,所以当手上长着的水泡炸开时,那针刺般的疼痛使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要努力读书。

新年的钟声敲响后,整个邪鲧都被鞭炮那股刺鼻的味道包围着。如今我们邪鲧村过年时都是安静的,除了这鞭炮的声响中能感觉到一丝过节的气息外,那过年的年味已经淡了。过年是我们邪鲧村赌博的大好时光,男人们三五成群地在家赌博,女人们只好坐在某家的门槛边吹吹牛,攀比着谁带的金耳环大谁带的金链子漂亮。夜深人静后,年青男女都不愿围着篝火去跳锅庄了,我们这一代的邪鲧青年嘴里唱的都是流行歌曲,已经没有几个年轻人对锅庄、山歌提起兴趣。有的只是年轻人群魔乱舞般在跳舞厅狂欢,在这样的日子里邪鲧的夜晚总是不宁静的,总能听到相互斗殴的人在村子里追逐。也有些年轻人在夜里狂吼表达着对某某人爱恋。那些曾经羞于表达自己感情的邪鲧人,如今新的一代里却可以好不含蓄地表达出来。年轻人丰富情感的表达总让老人们的深夜变得过于的漫长。每当这样的夜晚老人总会骂上几句脏话,抱怨这世道的流氓性。

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总能体现在年轻人的脸上,那些在外面打工的男女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公共场合讲述着外面世界的精彩故事时,你总能从倾听者的脸上看到那无限地羡慕之情。年轻人感觉到小小的邪鲧已经容纳不下他们看,他们渴望飞出这里到外面吸收跟这里截然不同的空气。

卓玛从自家的窗户望去,在初一这样喜庆的夜晚依旧能望见几张大车驶入邪鲧村,停留两三个小时后又驶离邪鲧。她明白这些都是来偷运珍贵木材的车子,他们趁着今夜森林警官戒备较松的情况由此准备大发一笔横财。正在观看电视节目的永次似乎也见到了那几张车子说道:“看来我们邪鲧的后代以后只能靠灰土来发财了。”

巴松次里:“所以我要留在家里,偷卖木材赚钱供哥哥、姐姐读书好不好?

扎拉冷笑道:“你呀不被木材给压死就是好事情了。我是大哥,应该我在家跟舅舅一起去砍木料。”

卓玛听了她们的对话就说道:“你们仨谁也不用在家,去学校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们发愁。”

三个孩子见母亲发了话也不敢多说什么,继续抬头观看电视剧。

初二时,永次去给外公拜年,刚踏进门就听到舅舅和舅母的争吵声。舅母正在用嘶哑的声音对舅舅喊道:“你要是不把钱拿回来,我今天就跟你没完。”

“我怎么拿去,都已经到别人口袋里了。”那拉扎西愤愤地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去赌,可你呢?听不进去,你现在好了,把所有的钱都赔进去了。”

“那也是我的钱,用不着你管。”

“我不用管。”若嘎冷笑一声又说:“要不是我在你们家当牛做马,你以为你们家能有今天?你都不想想,你挣来这么多钱都是因为我把这个家照顾好了,你才能有时间去挣钱。”

“现在这些钱是拿不回来了,你就不要再跟我吵了,我要上楼休息了。”说完便走出屋,正好与永次打了一个正面。那拉扎西面露尴尬之色说:“你来啦,快进屋吧!”永次没有理会舅舅,带着埋怨的神情进屋,坐在正在失声哭泣的舅妈身旁。

永次发现整个邪鲧村的人都变了。曾经他们所坚持和执着的东西如今在一点一滴地分崩离析。他们怀疑自己曾经的信仰的一切,他们开始否定了邪鲧村以前的生活和日子,在他们看来过去的邪鲧处在一种极度无聊的状态。他们同情在过去这片土地上生长过的一切人,可怜他们不会玩扑克、麻将,痛惜他们身上没有怀揣过那么多的钱财。他们总觉得汉文化给予他们的这一切可能让邪鲧的老祖宗们都想要从坟墓里爬出来。但是,一个放弃自己信仰的民族是堕落的开始。

到了2003年,我们邪鲧村里的人都已经换了一身行头了。头几年还有好多人穿藏服,到了今年,只有老人才穿着藏袍,年青人似乎都害羞穿藏袍。年青人见面谈论的话题都是电视剧,以及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如何精彩。他们谈话时经常带着一些汉语词汇,这些词汇的正确发音是他们骄傲和值得炫耀的重点,而倾听着也会暗暗地心生羡慕之情。他们拼命地学习汉语想让它取而代之自己的母语,也就在这样充满希望的日子里他们一点一滴地努力着。

新年就在人们的麻将声中结束了,往年的赛马比赛以及射箭比赛都取消了。女人每天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看他们大概能听懂百分之四、五十的电视剧。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狂奔着。年青人聚积在一起,在啤酒中狂欢对节日的喜悦之情,偶尔在夜深人静之后,他们像一匹野狼似的狂吼一声闯入了别人的睡梦中。那些啤酒瓶被这些躁动不安的年青人用尽力气砸碎在乡间的各条小路上,每每听到这击碎声,每家的父母总要将自己的心眼提到了噪子边,因为这样击碎声中夺走了好几个年青的生命。卓玛是害怕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家里,于是她严格要求两个儿子禁止在天黑以后到外面玩耍。

卓玛从永次口中得知了,那拉扎西也已经走上了赌博的道路。于是,她决定带那拉扎西去活佛那里戒赌,现在也只有活佛能够解救他了。卓玛意识到这个多变的世界让她有些害怕,曾经能确定的一切如今都被推翻,卓玛讨厌这样的巨变。她适应不了这巨变所带来的新生活。她却希望自己能过只有爷爷在耳旁讲故事的岁月。

冷冷清清的家里,全家人都围坐在火炉旁。鲁茸品初拼命地抽着烟,偶尔发出几声咳嗽。若尕的脸依旧挂着泪痕,卓玛对坐在她对面的那拉扎西说道:“去活佛那里戒赌吧!”

“我不去。”那拉扎西一脸不满意地反驳说。

“你不去,难道你想把你媳妇都赌出去吗?”鲁茸品初厉声呵斥道。

“阿爸,你也知道。去活佛那里戒赌戒烟,一但不成功都会死人的。”那拉扎西有所担心地说。

“我让你去戒,不成,死了也是自找的。”

“可是……。”那拉扎西想要再说些什么。鲁茸品初连忙补充道:“没有可是。”

就这样,拉旺在父亲的叮嘱声中立即起身带那拉扎西去乡里活佛那里戒赌。卓玛从娘家出来的时候,天上飘来了几片雪花。她脑袋里不由地回忆起了尼玛。年前,听说他岳父大人去逝了,他因此也没有回邪鲧过年。

第十三章

如今的邪鲧是盛产小姐的地方。我们邪鲧村在乡上打工或在县里打工的女孩很多都做了小姐。“小姐”这个词是首次闯入邪鲧人的耳朵里。在别人的解说中,人们开始了解到了这个词所带有的含义,虽说近几年来邪鲧人们已经能够接受许多新思想的袭来,可对于“小姐”这个词,她们还是有所畏惧与鄙视。最终在这样的畏惧与鄙视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接受了。

桑卡是永次儿时的玩伴,比永次大三岁,她小学没有毕业就退学了,后来到外面打工。她也是做小姐的其中一个,听桑卡对永次讲,桑卡的母亲是同意桑卡从事这样的职业,因为她母亲觉得这样挣钱快。村里的人起先对桑卡的母亲指指点点,可过不了多久也就忘了,渐渐地也就接受了。

春天,尼玛带来了一个小姑娘回邪鲧村探亲,听说准备在今年冬季时结婚。卓玛没有瞧见那姑娘长什么样,但从人们的口气中得知是个年青貌美的女子,卓玛心里有一丝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怨气,她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苦笑着说道:“老了……老了……丑了。”然后将镜子摔得粉碎,卓玛头一次为自己衰老的年华而感到恐慌。在抽泣中将这些年所受的委曲、痛苦一同发泄了出来。她想问问佛祖为什么给她安排这样一个卑微的人生,她痛恨自己的卑微以及懦弱但她又被自己的生活给牢牢套住了。无论她如何挣扎,一切都已成定局,而此时的她也无心再挣扎了,她最主要还是要以孩子为主,她只希望孩子再也不要过和她同样命运的人生。想到孩子的命运,她就会忘了自己的人生,她从床上爬起准备去做还未做完的活。

炎炎烈日照射在金黄的麦田里,卓玛一人汗流浃背地收割着那拉扎西家的麦子。扎拉和巴松次里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收割着。鲁茸品初头发花白,脸颊上的皱纹一条一条横躺着,他佝偻着背对他们母子三人叫喊道:“吃午饭罗。”扎拉和巴松次里听到那叫声丢下手中的镰刀,直奔到外公面前去了,卓玛紧跟在俩个孩子身后。

“阿爸,若尕是铁定了心不回来吗?”卓玛问道。

鲁茸品初叹了一口气说:“只要那拉扎西不再赌博,她还有可能回来,可看看他。”他摇摇头说:“现在他就泡在乡上了,连家都不顾了,这样的人还有可能回头吗?”

“可家里就你和拉旺俩人,这怎么行啊?”

“没办法了,两个孩子都被若尕带回娘家了。”

在烈日中吹来的微风吹起麦子左右摇摆,那颤巍巍的样子就如不幸的人生一般,似倒非倒,似生非生。

那拉扎西从活佛那里戒赌回来没过几日便又开始赌上了。全家人的对他的教导以及循循善诱都已经起不了作用了。鲁茸品初对他的打骂也无济于事,他说:“人生横竖都要死,即然要死就让他死在赌桌上吧!”若尕也瞧出他无可救药了,伤心绝望地回娘家去了。拉旺两次将他从赌桌前拉了回来,他则气败地将拉旺收拾了一番。就这样那拉扎西无可救药的扑在了赌博上。

一直以来我们邪鲧村的村民都是藏族。在这一年,邪鲧下村名叫拉姆的十八岁小姑娘带回来了一名汉族女婿。对于这个汉族女婿我们邪鲧人都提起了很大的兴趣,他们像观看猩猩般地打量着他。在这场汉藏通婚的婚礼上,邪鲧人第一次采取了汉人结婚的仪式。从这以后,大部分的邪鲧人就采取了汉族的结婚仪式,只有少数家里有老人的家庭才用藏人的结婚仪式。我们邪鲧在迈进汉化的道路上又向前进了一步,不知道这是悲还是喜。

多雨的季节里,我们邪鲧人又处在不安的状态中。从邪鲧村流径的那条河雨季时开始爆涨,连续几年河岸边的田地都被淹没了,以前许多人家在山里开垦的土地被雨水冲刷的面貌无存。邪鲧人现在听到下雨就会害怕,他们要担忧自己的田地和房子是否会在雨中安全的存活下来。但对邪鲧人而言担忧归担忧,他们对于敛财依旧好不放松。

署假捡松茸的日子里,扎拉和永次也随母亲奔于邪鲧村的各个山头,他们将卖得的钱都交到在了母亲手里。他们已经学会了心疼这个苦命的母亲,可他们从来都不会将心疼的话语说出口。特别是扎拉,他心疼这个与他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那天走后便没有了消息。他思念她,可又有些怨恨她。他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将所有的爱都分给了他的弟弟妹妹。

九月开学时,扎拉也去县城里读中学,永次已升为初二年级的学生,她的成绩依旧非常优秀。扎拉去县城里读中学,也让卓玛有所放心,她觉得他们兄妹俩能够互相照应,因此这次她也没有去求尼玛,她想别人都要成家再去添麻烦也不是什么好事。可尼玛虽没有委托却也经常来学校探望这对兄妹俩。

临近过年时,卓玛还没有听到尼玛要结婚的消息。她似乎等着消息也似乎盼着没有消息。邪鲧的冬日不再下那么大的雪,虽有雪都只是堆积在了山头,村里只是偶尔飘上几朵雪花就开始下雨。乡间泥泞的小路上几个小孩子模仿着动画片里的人物追逐打闹着,口里全部操着普通话。

秀英病了,卓玛央求她去医院,可她不愿意。秀英害怕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外头,这样她就成了孤魂。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固执的拖着病体留在了家里。在一个阴沉的冬日下午,她终于熬不住了。在鲁茸品初的怀里与世长辞了。鲁茸品初抱着自己姐姐的头,痛苦不堪的豪哭着,一种手足分离永不相见的苦痛像刀子般划破着他的心。至此,他们兄弟姐妹就独独他一人留在邪鲧,他的哭声中带着几分对自己的怜悯,也有几分对苍天的怨恨。

秀英下葬那天,尼玛特意从县城赶来奔丧。他身着西装,脸上添了几分苍桑之感,他等客人都走了以后,进屋来和卓玛吊丧。他向卓玛提议,以后由他来供养永次和扎拉。卓玛非常感激他的好心,但还是拒绝了。卓玛想到自己是一个母亲应该自己抚养自己的孩子。她也考虑到两个孩子的感受,他们俩要是知道抚养一事一定会增加他们俩的压力。这样对孩子有些残忍。尼玛要求卓玛好好考虑再给他答复。

邪鲧村很多年以前谁家死人了,其他各个家庭都会拿一些食物来救济这家人。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邪鲧的葬礼习俗已经变了,以前简单的丧宴如今却成了一家人表现自家财力的独角戏,他们比赛着为死人大请宾客,比赛着为死者烧所需在阴间用的财物,比赛着为死人请许许多多喇嘛为其超度。就这样在我们邪鲧村要办一场丧礼需要大批的钱财以及人力。卓玛替秀英办丧礼也花费了不少钱,可以说一场葬礼又让一个家的财政开始赤字。卓玛虽然强撑着,可她也明白自己这个家是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第十四章

桑卡是死在了自己家里,她依旧穿着红色高跟鞋,嘴唇涂着红红的口红,那卷曲的黄头发被梳理的整整齐齐。那鲜红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床。她母亲发现她时,她的尸体已经冰冷了。

没有人知道桑卡选择自杀的真正原因,只有永次记得桑卡曾对她说过:“当明白什么是应该坚持的,什么是该放弃的时候,都来不及了。生活却不会因为你的悔恨而改变一丝一亳。”没有人去理解桑卡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她是在孤独与悔恨交织的情绪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邪鲧的离婚人士越来越多,从怕离婚到如今的离婚光荣是我们邪鲧村的另外一道特殊的风景。“离婚”是维护自己权益的象征也代表的是一种更高尚更先进的思想。有些夫妻原本只是发生小小口角却大闹演变成了离婚的地步;还有些夫妻只是妻子和其他男人有了一点他们所认为的亲密举动从而升级为离婚。总之,邪鲧人们生活在一种怀疑与不信任之中,他们养成了多疑的习惯,丈夫怀疑妻子,妻子怀疑丈夫,公婆怀疑媳妇,媳妇怀疑公婆。在他们如此焦虑不安的日子里,他们变得越发自私。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他们逐渐养成了斤斤计较,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若尕最终决定和那拉扎西离婚。一人带一个孩子,若尕想到家里已被那拉扎西赌完了,于是她什么财务也没有带走。离婚似乎也刺激到了那拉扎西,他萎靡不振的在家晃悠了几日,最后偷走了拉旺积攒下来的钱又跑到乡上。自己的女儿春次和父亲全都丢给了卓玛。

他们离婚后,卓玛不得不担起两个家的所有事。也在此时,卓玛要抚养四个孩子,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可她不愿向任何人抱怨。鲁茸品初建议让两个去读书,两个孩子在家帮她干活,她没有接收父亲的意见,她总是固执的认为只要读书了命运就会有所不同。至此,她将自己命运的不幸归结于自己当年放弃了读书机会,于是,无论多么艰苦她都决定让孩子们去读书。

2005年署假,永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高中。虽然高兴可这也让卓玛犯愁了。她想到女儿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路上的车费就要好大一笔钱。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一问题,卓玛突然记起尼玛曾对自己的提议,原本她不打算对她们讲,可她最终还是寻问了永次和扎拉的意见。

“没事,你就答应尼玛叔吧!你哪里有这么多钱供我们四人去读书呢?”扎拉说。

永次也说:“尼玛叔要是供养我和哥,那就好办了,你也不用太辛苦。”

“我就怕你们俩有压力,也怕给人家添麻烦。”卓玛说。

“阿妈,你不用考虑这和多,有压力才会有动力。”永次说。

卓玛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失去读书的机会,能读书就有可能改变自己。她把她和孩子们商量的结果用村里的电话向尼玛述说了。尼玛对这结果是满意的,而立之年的他对婚姻已经失去了信心,如今的他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

开学之际,尼玛亲自送永次去省城读书。尼玛也发现了扎拉的绘画才能,所以为他请了一个绘画辅导老师。对于这两个孩子,尼玛很用心,他已经将他们俩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

春次和巴松次里暑假结束后也开始上初中了。卓玛对于她们读书的事从不含糊,在她的意识了只要能读书一切都有希望。她也明白在尼玛的帮助下她的这四个孩子将来都会有希望,而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点燃她们人生的希望。想到希望卓玛眼里放出一丝微笑。

我们邪鲧依旧在时间的大滚轴里缓缓前进着,而它走向何方无法预料。也许某天,我们邪鲧人会后悔,也许又不会。但怎么样,我们邪鲧依旧会矗立在时间的长河里,等待着人类来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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